伴君（秦）

　　两排侍卫高举着火炬，将大郑宫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夷缃被押着跪在地上，视线里一排黑漆漆的靴子，为首的一双动了动，走到她面前，“君候，带个女人出来干甚？”
　　嫪毐得意道：“用这叛徒祭旗。”
　　夷缃心里一凉，忍不住出声提醒：“长信侯，你跟太后说了不动我。”
　　嫪毐大笑一声：“那是在本侯在赵姬面前这么说，不代表一直不杀你。”
　　冰凉的剑身在夷缃脸侧拍了拍，又慢慢移到脖子上，她闭上眼睛别过脸，心头一跳，索性软软地倒在地上，装作不省人事的样子。
　　嫪毐踹她一脚，见没反应，略感扫兴，嗤道：“这就被吓晕了，没劲。”
　　夷缃天真的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结果她被人揪着衣服提起来，一把甩到马上，差点把她磕出一口老血。
　　“拿下嬴政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嫪毐率雍城守军及各县士卒，气势汹汹前来擒王，以为出其不备，势在必得，早已开始做起了美梦，对身旁一将领道：“过了今夜，本侯便是秦王，本侯想好了，首先要让嬴政那小子跪下喊我三声‘爹爹’，奶.奶.的，竟敢暗中调查，还敢威胁老子。他别的不行，后宫的美人倒挺多的，六国风味啊，嘿嘿嘿，本侯不是小肚鸡肠之人，金钱、女人、封官赏爵，到时候都不缺你们的！”
　　近墨者黑，那将领的智商双双降低了一半，喜笑颜开道：“末将多谢君候美意，此番必拼死为君候效劳。”
　　夷缃默默听着，额头上挂下三条黑线，突然觉得自己死在这帮智障手里，太不值了！
　　那将领又道：“君候一夜之间便能调集上千甲士，当真是出兵神速，料想嬴政必定措手不及，擒拿他简直如瓮中捉鳖，易如反掌。”
　　嫪毐大笑，拍拍胸口：“本侯有秦王玺，哪怕把全国士卒调来都不足为奇！”
　　此刻已过半夜，夜色浓郁如同密不透光的黑幕，前方蕲年宫的轮廓在火光下一寸寸显现出来，城墙高大，远远望去却并无一人把守，死一般的寂静，墙角燃着两只火盆，仿佛两簇幽幽的鬼火。
　　嫪毐指着前方，大声道：“嬴政现在必睡得死死的，我们要迅速，莫扰了他的好梦。”
　　“君候。”等他们慢慢靠近的时候，那将领颤声道：“不对劲。”
　　他们派出去准备里应外合的守宫将士现在都一个个瘫软在墙角下，行将就木一般东倒西歪，本应该敞开大门迎接他们的蕲年宫如今宫门紧闭，仿若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见自己无懈可击的计划被打乱，嫪毐气急败坏地驱马上前，一鞭抽在一小兵身上：“好一群偷懒的猪！你们百夫长呢？”
　　那小兵气若游丝道：“大……大解去了。”
　　嫪毐肺都炸了：“什么？！！”
　　那小兵哭诉道：“大伙儿前半夜喝了大王赏赐的几桶酒，不一会便一个接着一个拉了肚子，现在都浑身脱力，没劲儿坐起来，百夫长喝得最多，估计还在……”
　　他没说完，已被一剑封喉，倒在地上便咽了气。嫪毐挨个一一抽打过去，“喝酒？喝什么酒？让你们喝！都给老子起来，把宫门打开！”
　　他话音还在继续，宫道两侧却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唰唰”冒出一群士卒，皆披坚执锐，张弓搭箭地对准了嫪毐一众，四角处飘起了王字大旗，无数支火把瞬间压过了半边天的夜色。灿灿火光中，蒙恬身着甲胄，腰佩长剑，策马冲在前方，身后是数百骑兵和步卒，气势汹汹。
　　“捉拿乱臣贼子！杀——”
　　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袭来，箭端带着一簇簇火苗，呼啸着穿透一具具血肉之躯。嫪毐手下的士卒阵脚全乱，人仰马翻。他们本就只是驻城守军，从没真刀实剑地上过战场，连攻城器械都没有齐全，碰上蒙恬带来的这支精良军队，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先前陪着嫪毐一同豪言壮语的将领面如死灰，颤声道：“君候，我们中计了，快撤退吧！”
　　嫪毐呆望半晌，一时竟在刀光剑影中愣住了，随后气急败坏地大吼：“都不许逃！活捉嬴政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同样一句话，现在说出来已经大大不同，他手下一帮人死的死，逃的逃，毫无还手之力，很快便横尸大半。那将领见劝说不成，自己偷偷躲到了后头，刚勒马转头，便被一人砍断马腿，摔了个狗啃泥，剑刃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抹，带出一道血弧。
　　作为“祭旗”，这个时候应当人首分离的夷缃大约已经被遗忘了，她果断睁开眼，一个翻身滚下马，躲过一支迎面而来的箭，但也把她摔得骨头都要散架。因场面混乱，没人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个活人，夷缃被踩了好几脚，冰冷坚硬的靴子，差点把内脏都踩出来。
　　她撑着身体要从地上爬起来，一具尸体又砸在她背上，夷缃一声绝望的呜咽，仿佛被压在五行山下。“救、命……”她小声喊着，当然没人听见。
　　“嬴政小儿，你竟然使诈！”嫪毐终于找到机会破口大骂，他的马在混乱中把他甩了下来，不知窜到哪去了。
　　“长信侯莫不知，兵不厌诈？”蒙恬少年心性未泯，忙里偷闲大声回道。
　　夷缃好不容易爬出半个身子，一把剑又突然朝自己脑袋砍了过来，她被吓到失声，反应极快地一偏头，堪堪躲过。
　　“女人？”那人亦吃了一惊，待看清她面容后，惊呼：“夷缃？”
　　夷缃抬起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蒙恬！快、快、快拉我出去……”
　　蒙恬二话没说，一把将她拉起来，挡掉几支流矢，也没问什么，在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然后直接扯过一匹马，把人甩到马背上，夷缃再次吐出一口老血。蒙恬一拍马屁股，道：“去南宫门，那里是我们的人。”
　　马吃痛，撒腿狂奔，夷缃差点栽下去，死死抱紧了马的脖子，颠簸得像是巨浪中一叶小舟。
　　“给老子站住！”赔了夫人又折兵，嫪毐终于记起还有这号人了，他又找了一匹马，抽出马鞭便要上去追。百夫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抱住嫪毐的靴子，“君候，我们快走吧！”
　　嫪毐一鞭抽在他脸上，“走个鸟！老子今晚要活捉嬴政，当秦王！你走便走，到时候别问老子要封赏！”
　　百夫长见他这个时候还在做美梦，急的都要哭了，“君候，我们还有咸阳的军队，今晚就算了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嫪毐恍然，环顾着四周一片狼藉，喃喃道：“对，老子攻下咸阳，照样也可以当秦王。老子有兵，还可以卷土重来！”
　　“撤退！”
　　嫪毐大军摧枯拉朽般往后退去，有军士问蒙恬：“将军，可否要追？”
　　蒙恬抬手，道：“不必，大王自有安排。那件东西呢？”
　　他接过军士递过来的布袋，往远处一扔，砸在嫪毐马蹄前，“长信侯，一份大礼，接好了！”
　　布袋松了一个角，露出一人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头颅来——正是此刻应在咸阳的尉迟竭。
　　嫪毐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去，马亦受了惊，被狠狠抽了一鞭子，前蹄高高昂起，一个鱼跃跑得飞快，不出片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夷缃完全不懂御马之术，只糊里糊涂地跟着身下的马在愈见荒凉的宫道上飞奔，耳旁夜风飒飒吹过。南门紧闭，守宫侍卫见一人一马没有没脑地冲过来，往正中间一站：“站住！你是何人？”
　　“我有令牌！我有令牌！”夷缃深知这匹烈马在自己的调.教下根本刹不住车，大老远便亮出蒙恬塞给她的那样东西。侍卫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在马快撞上去的前一刻连忙打开宫门，夷缃得以继续飞驰而入。
　　“好大的胆子！好矫健的身姿！”侍卫不由赞叹。
　　夷缃宽面条泪：我停不下来我能怎么办？
　　她一路横冲直撞，误打误撞往正殿方向奔去，鼓点般的马蹄声沉重地打破了如水夜色。蕲年宫乃秦王暂住之地，一般人不得放肆，当即便有侍卫喝到：“大胆！还不快下马！”
　　眼见就要冲进正殿，侍卫抽出剑，警惕地看着她。夷缃知道这是杀头大罪，眼睛一闭，从马背上滚下来砸到地上，砸的她头晕目眩，仿佛断了三根肋骨，久久不能爬起来。
　　夷缃觉得，过了今晚，自己浑身上下应该都挂了彩。
　　马渐渐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一边打着响鼻一边在原地打转，已经被人驯服了。侍卫纷纷跪下，“参见大王。”
　　夷缃趴在地上不住喘气，余痛未消，也没力气说一句话，只看见一片玄色衣摆移到了自己面前，手里的令牌被人拿走了。
　　“蒙恬的马和令牌，怎么都在你这？”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端倪。
　　夷缃脑中一片空白，地上粗粝的沙石磨着她的脸颊，已不觉疼痛。她动了动，撑起身体，因脱力又倒了下去，第二次才勉强半跪起来，“罪人夷缃，为嫪毐所掳，途遇蒙少将军，幸得相救。误闯蕲年宫，还请大王恕罪。”自称罪人，是因为在嬴政眼里，她与今晚的嫪毐叛乱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她还不明不白逃了出来。
　　她发髻散乱，脸上都是灰尘，唯一双眼睛还算明亮，映着夜色里的点点灯火。
　　“罪人？”嬴政沉声道，“何罪之有？”
　　夷缃道：“在大王眼里，奴婢有勾结逆党之嫌，为虎作伥之心。即便如此，奴婢不能自证清白，恳请大王降罪。”
　　嬴政指尖在令牌凸起的字纹上摩挲，眉眼皆浸沉在阴影之中，半晌，他俯下身扶着夷缃的肩膀让她站起来，“在寡人眼里，你有功。”又唤了两名侍女出来，“把她带下去，好生休沐。”
　　这是……不治罪了？
　　夷缃被搀扶着走，心中起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回头看了一眼，幽暗的灯火中，嬴政背着手，笔直地站在空旷的天地下，望着蕲年宫正门方向。高冠峨峨，广袖长剑，恍若一纸遥不可及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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