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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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饭


      温行知抬眼才问:“你吃得完吗?叫那么多油腻之食,不嫌腻?三伏天还是吃得清淡些为妙。”
      我不服地反问道:“你是不是嫌我蹭你家饭,蹭得过多?吃不完赏给下人便是,左右浪费不了。”
      温行知懒得看我一眼,后来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书页上,说道:“你以为我家缺那点菜吗?你方才说中暑,此刻又不忌嘴,活该邪暑侵身。”
      我薄脸微红,舔了舔唇:“是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食欲大开,总要好好吃一顿,更何况是在你这处,温家公子的小厨房做菜好,我以后还来。”
      温行知提醒道:“你不派人回你府上通传一声?免得你爹娘等你吃饭。”
      “是了。”我一拍脑袋,起身往门口走,我掀开门帘,朝屋外等候的书同道:“你差个轿夫回去,同我娘说,我在别家少爷处做客吃饭,最多两个时辰后回去。”
      书同憨憨地点头:“好勒。”
      他小跑着出去,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他的粗腿跑起来像个圆圈,跟个□□似的。

      寻常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是在自己院里用膳,只不过我家人丁不旺,所以都在一处吃了。

      半个多时辰后,美味佳肴陆续上桌,两个丫鬟分别站在我和温行知的左侧布菜,我大快朵颐地吃肉,温行知瞥了我一眼,笑道:“饿死鬼投胎,难不成知州家少爷还没商家庶民吃的好?”
      我吃着烧鹅,叹气道:“实不相瞒,我爹为官清廉,家中用度有些拮据,我喜吃荤,爹娘二位又喜吃清淡,大鱼大肉甚少有之。”
      温行知倒不诧异,他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入我盘中,口气大方:“是么,念及你这几年待我甚好,以后你若想吃肉了,来我府上吃吧。”
      我怂里怂气地把布菜盘中的那块东坡肉夹到碗中来,合着米饭一口吃了,我享受着肥而不腻的肉质,满足道:“行知夹的肉,够味儿,当然也是厨子做的好,你院里的小厨房比我家大厨的手艺精湛,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咱俩不分彼此,你何时想来我家中食饭,提前差人传一声话,我好叫厨子大展身手。”
      温行知淡淡道:“不了,这些年随爹四处奔波,早已疲乏,懒得上门做客,多谢你的好意。”
      我忽然问道:“难道你自小就没登门拜访过谁吗?你爹也不喊你走走?”
      温行知用膳文雅,他吃了一小口凉拌鸭丝,咽下去后才道:“你不要惊讶,我当真没去过谁府上做客,我身子孱弱,我爹连私塾也是不想我去的。”
      “那你……那么用功……做什么……”我有些羡慕他,“你吃得好,穿得好,学业压力也不大,人人都觉商人低贱,我反倒觉得商人肆意快活。”
      我看见温行知的嘴角露出一抹苦涩之笑,转瞬即逝,他细嚼慢咽地吃饭,低声道:“用功是因为喜好,你不是不知我爱看书,明渊……其实我很羡慕你,身家安稳,过得自在,令父虽管教严厉,不过是要为了你好,我单枪匹马念书学知识,也不晓得将来能否派上用途。”
      这话说得我硌心,我重重地拍了拍温行知的肩膀,嗓门儿微大:“明源哎!从前在蒙馆杨夫子这么唤你,如今在经馆,大夫子也这么唤你,是个夫子都要夸夸你,可见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再过几月秋试,你考上第一名的解元,可容易哩,为官仕途,造福百姓不在话下,只不过你这性子僻静,可要改改了。”
      温行知抿了一下唇,他拨开我的手,神情有些高高在上,他第一次话语张狂:“过奖,我的性子不改,谁能奈我何?”
      我一怔,直接道:“不说当今圣上能不能奈你何,现下就连官府衙门的捕头也能奈你。”
      温行知:“……”
      片刻后,他哑笑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说得……没错,没错,我如今只是个无名小卒,谁都能奈我何。”
      我在他脸上看出了一抹自嘲之意,只觉他是想为官,却力不从心,可我更觉得他是妄自菲薄。
      越是好的人物,对自己的要求越是完美,越是苛刻。
      “快吃,凉了不好吃。”我替他夹了一只鹅腿,当是宽慰他的。
      温行知望了眼炎热的窗外,他忍俊不禁道:“你当此刻是冬时呢?哪那么容易凉。”
      我们吃起饭来,热得冒汗,我用袖子擦了擦汗,咧嘴笑道:“这不是说顺口了么?”我侧头对丫鬟吩咐道:“去,拿把扇子来,给爷扇扇风。”
      丫鬟应声后,去里屋寻来一把折扇给我扇风,汗水沾风,顿时凉快极了。
      我问温行知:“你不扇吗?你的额角都是汗。”
      温行知用帕子擦擦嘴,道:“我先天失调,身体羸弱,不宜扇风。”
      我关怀备至:“可有补身子?”
      “自幼便吃药膳,在补的。”温行知微微颔首,他喝茶漱漱口。
      我也漱口后,命丫鬟拿来棋盘同他一起下棋。

      不一会儿,便有丫鬟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黑药,丫鬟恭敬道:“补药烫手,在屋里凉凉,温了后,公子再喝罢。”
      温行知淡淡嗯一声,他抬头用棋子扔我:“看甚?你就跟那财主家的傻儿子一般,成日就晓得对着我发呆,该你下棋了。”
      我轻易接住了那颗白亮的棋子,耳根略微发烫,我看着棋盘,稳稳地落下棋子,道:“看来,是我太惯你了,就你胆子大,敢骂本少爷傻,你长得美,本少看看不行?凡是美好事物,人人皆有赏美之心。”
      温行知哼声道:“本公子虽生得美,不是你等凡人可以看的。”
      我一时未忍住,笑得岔气:“我等是凡人,你等是什么人?太上老君还是那玉皇大帝?或是……貌美仙子变得?”
      温行知微微红了脸,他竟调侃道:“我若是玉皇大帝,你甭想做后土娘娘,你这怂样,做土地公都是抬高了身份。”
      后土娘娘即是玉皇大帝的妻。
      我怔然,竟想不到温行知会与我开这等玩笑话,我脱口道:“那我何时能从土地公做到后土娘娘?”
      问完我便后悔了,有些担忧他误会我,不,怕他发现我的龌龊之心。
      温行知看了我一眼,神色无异,他声音清脆道:“等你归天后再说,做神仙儿也得等魂魄出窍吧?但我看你的面相,多半是要去地府见黑面阎王。”
      “……”
      我下了一颗黑棋,惆怅道:“若斯人归西,不知你会否想起。”
      温行知语气淡然道:“不会。”
      蓦地,我有些难过,不算断袖情,我几年来与他的同窗情亲昵有加,我若死了,他连想都不会想起?
      我钻了牛角尖,一时无心下棋,便对温行知道:“我先回去了,迟了我爹要骂,明儿再来找你。”
      温行知继续下棋,他开口挽留道:“一盘棋尚未下完,就如此走了?半途而废?”
      他这么一说,我半推半就重新坐上塌,下了这盘棋,我才不慌不忙地离去。
      出了温行知的屋,外头虽近黄昏,却如火炉一般炙热,一凉一热,我头晕受不住,连忙扶着墙壁,闭目缓神。
      书同大抵是见我脸色不好,他语气慌张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我耳朵嗡鸣,胸闷气短,在眼前完全发黑之前,只觉仰躺在了一个充满凉气的怀抱,那人貌若潘安,气质清贵,丹唇抿得很紧。
      不知过了多久,我浑浑噩噩地苏醒了,身上虚弱乏力,头还有些疼。我环视四周,室内阴凉,原来是桌上摆了冰鉴,蜡烛摇曳昏昏暗暗,这不是我的卧房么?
      春芙欣喜地抓住我手臂,喊道:“大少爷!你可算醒了,身子可还难受?这半夜的,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宵夜,你想吃甚?清淡些的好么?蒸蛋如何?”

      她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眼神很是激动。

      我轻轻拍掉了她的手,轻笑道:“我不饿,只是有些口渴,沏杯茶来好了。”
      春芙先打开门对外面的人吩咐道:“阿月,你去大院儿里知会夫人一声,就说是少爷醒了。”
      外头有人朦胧地应了声是,春芙才去桌上倒了一杯茶水给我端过来,她讲道:“书同说你在温员外家中暑晕倒了,等天儿不热,书同赶忙就将少爷给背了回来,老爷来看过你一眼,二少爷也来玩过,大夫人守了两个时辰,回院里休息了,她叫我等你醒了,派人通传一声。”
      我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发干的嗓子,我声音依旧略哑:“你把书同叫来,我有事儿要问问他。”
      春芙为难道:“书同今日不值夜,早睡了。”
      我用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叫个小厮去唤他不就成了。”
      “噢。”春芙揉揉头,去外头吩咐。
      书同还没来,李氏就先来了,她身后跟了四个秀气可人的丫鬟姐姐。李氏只穿了里衣,外头盖了一件单薄的披风,发髻半散着,可见她来得有些匆忙。
      丫鬟识相地端来凳子,李氏坐下后,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摸了摸,她慰问道:“好些了吗?天热,就不该东跑西跑,遭罪的还是你自己,在别家瞎吃,回来吐了些污秽,大夫说你中了风邪。”
      我紧张地问道:“我是在家吐的吗?”
      李氏拢了一下肩上的披风,她霁颜道:“是啊,你也晓得丢脸么?若你在外头吐了,恶心了你的君子之交,他往后便不敢请你食饭了。”
      我松了一口气,口不对心,底气不足道:“既是君子之交,他又怎会嫌弃我?见了丑相,才能见真情。”
      李氏掩嘴偷笑:“依娘看,你们是酒肉之交,你吐出来的可都是肉啊。”
      我摸着后脑勺,嘀咕道:“我怎不知吐过?没有半点儿印象。”
      李氏念叨道:“你当时迷迷糊糊,自然是不记得,明日你就别去私塾了,我差人替你告假去,你在家里温习学业便是。以后给你屋里的冰鉴添上冰,用完了就添,别怕你爹说,他以为男儿要糙养,我不晓得他是节约府中用度么?我说了用我嫁妆来开销府里用度,他不肯,非得拮据,唉,老爷这性子……不说也罢。”她瞧了眼身后的丫鬟们,揶揄道:“怕这几个丫头子,转身告我状去。”
      丫鬟们三三两两地笑,皆说,不敢,不敢。
      我听着李氏的唠叨及关心,慢慢有了睡意,我打一个哈欠后,李氏才住了嘴,她替我掖好被角,温声细语道:“儿啊,你近来学习用功,老爷心中欣慰,也担忧你不顾身,书同说你昨日就中了暑邪,还坚持不懈地去私塾,为娘感动,但更忧心你的安康,莫要勤奋过头了,以免拔苗助长。”
      我点点头,安抚了李氏一阵,她才领着丫鬟们跨门而出,那半角披风消失在门边儿,门帘晃了几下。
      李氏前脚刚走,书同后脚就来了,我稍微庆幸书同这个蠢笨鬼,有蠢笨福,若他撞上李氏,李氏定会斥责他打扰我休息。
      书同衣衫不整,眼神困倦,他理理衣襟,咂咂嘴问道:“少爷,三更半夜,你唤我来作甚?我方才……可是做了个美梦,好不容易做美梦,一下子没了。”
      我示意春芙出去,待她关门,我低声打探道:“没了重新做呗,脾气渐长哈,没大没小。本少爷问你,我昏迷前,倒在哪儿了?我可有磕着?”
      书同摇摇头道:“大少爷运气好,你将将晕倒,温公子在后头就接住了你。”他偷笑道:“温公子还说你甚是沉重,如彘一般重,吃得多,重量也大。”
      看来我脑中的记忆并无差错,我心神恍惚,隐约想起,温行知身上有淡淡的花清香,他身上凉凉的,软软的,好生诱人。
      我眼前,有一只粗糙带茧的手在挥舞:“少爷,少爷,你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我醒神过来,书同那张带麻子的圆脸凑近,让我那点儿旖旎心情消失不见,我假意咳嗽道:“就是乏了,你回去睡觉罢了。”
      我打了个哈欠,翻身对着墙,遂闭目继续品味温行知抱我的那一下,十分撩我心怀,便越发睡不着觉,有些思春。
      浑浑噩噩到黎明,我才去会了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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