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彻骨的冰寒，浓重的血气，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他的唇在她耳畔厮磨，小心翼翼地呢喃：“青青，我来了……”

　　尖厉的笑声，疯狂的咆哮，遥远却又真实的颤栗……
　　“你不是爱她入骨吗？如今我把她的骨头剥出来给你，你瞧瞧，可美不美？”

　　他无言的叹息，不屑一顾。
　　“你为何不说话？你怕了？你说，这样的她，你可还……”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噗’的一声轻响，似锐器入肉的声音，女人歇斯底里的嘶吼嘎然而止，那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近。

　　他单薄的怀抱搂得更紧，目光有如实质般沉甸甸地压着她，他的声音很轻却又那般沉痛：“若要她死，杀了便是，为何要如此折磨于她？”
　　脚步声已至近前，一双黑色厚白底子的皂靴在一汪流动的鲜血边缘停住。刻意伪装过的粗嘎的声音平淡如水：“为了，让她恨你！”

　　“恨我……”他的怀抱已止不住的颤抖，连声音都有些支离破碎：“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最深的执念，是恨，最深的恨，来自背叛。”粗嘎的声音用平淡平静的语调说出最残忍的话：“若执念是重生的力量，这样的恨该足够了吧。”

　　“重……生？”单薄的胸膛深处倏然生出山崩地裂般的震动，他在笑，笑得悲怆又愤怒：“就为了如此荒诞的理由……”
　　他似乎抬了手，想要去碰一碰她的脸，却无法自那一片血肉模糊里找到可以容纳一根手指的完好，他怕他的手指给那裸露的血肉带来更深的疼痛，于是只得收起手指，轻声呢喃：“可我此刻宁愿这荒诞的借口是真的，哪怕她当真恨我入骨，只要能活过来……”

　　泪珠落在血肉中，悄无声息，他仰起头，将泪水逼回，呵呵一笑道：“看来我终究要辜负父皇的嘱托了，这江山太重，我一人如何扛得动！”
　　他缓缓低头，伸手握住仍插在她胸口的匕首：“青青，我终究太过自私，不能忍受你带着恨离我而去……”

　　他倏然用力，将匕首拔下，又狠狠戳进自己的心脏，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那厚白底子的皂靴仓促前踏了一步，却仍是未及阻止。
　　“青青……我迟了一步……”他最后的声音，虚弱而悲伤：“你……等我……”

　　单薄的怀抱渐渐失去了力量和温度，那厚白底子的皂靴动了一动，而后黑色长袍一撩，膝头缓缓弯下，一只手摸到她那皮肉完好却被鲜血染红的左脚腕处，轻轻一挑，一条七彩丝绦纤尘不染的被他从血污之中挑出，上面挂着七颗形状各异的小石头，原本漆黑无光的小石块儿，此刻竟氤氲着淡淡白芒，如月光般清冷而柔缓，亦如月光渗透黑夜般，缓缓将那坚硬而漆黑质地的石块，一点一点晕染成白色，光芒渐盛，已不是柔冷月光，而是耀眼的午阳，那人手一抖，白光轰然炸开，黑色的衣袍在灿烂白光中破碎成尘埃……

　　宋青倏然睁开双目，冷汗浸透重衫，急促的喘息久久不能平复。

　　自打那一夜，她眼睁睁看着凌楚宸死去，便开始做这个梦，初时只是模模糊糊地梦到他的怀抱，而后的内容一次比一次更多，情景一次比一次清晰。
　　今日，她居然在梦中看到了魂引石！

　　她从脚腕上解下那串奇异的石头，这石头在前世最初见到时，是黑色，比夜色更黑的黑色，仿佛能吸尽世间光明的黑色。重生的一瞬间，那黑色却似被抽走了，成了纯净的白色，夜明珠一般，晶莹剔透的白。

　　可如今，自她重生一年有余，这白色却不再通透，竟夹杂了丝丝缕缕的灰色，烟雾一般缭绕其间，且还在一点点蔓延，一分分加深。似乎每看一次，灰色的烟雾便更浓重了些。
　　宋青沉沉一声叹息，将魂引石重新拴在脚腕上，起身拿起榻旁的小牛皮靴套在脚上。

　　她又想起了梦中的那双白底皂靴，那个样式看起来是东凌官制，穿着这双靴子的人当是东凌高官无疑，而能进得皇宫的高官，又能是谁？或者，关着她的那个地牢，并不在皇宫之内？
　　照理说，前世她被囚之时，宁王、四皇子都已不在，最有理由加害她和太子的，当是五皇子，但五皇子所着官靴当是皮质而非布靴。

　　那人究竟是谁？他为何会晓得重生之事？而他所说的‘执念是重生的力量’，又是何意？
　　宋青手摸着靴筒边缘，怔怔想着梦中情景，似掉进了一个迷雾重重的深渊，越是想拨开迷雾便越是被迷雾包裹得严丝合缝，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砰’的一声，客栈单薄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一身白衣的洛天涯飘然而入。
　　如同被扼住的咽喉突然松开了钳制，大股的空气涌入胸腔，宋青被紊乱的气息撞得一阵眩晕，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洛天涯重新放回了床上。

　　洛天涯看着她额头上仍在滴落的冷汗，还有那一身已湿透的里衣，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又做恶梦了？”
　　宋青点了点头，看着洛天涯的目光仍有些恍惚。

　　洛天涯轻轻叹了口气：“西域各城都在通缉，相信不日便会有那人消息，你且安心。”
　　宋青略有些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聚焦在洛天涯那一对深不见底的眸子上。
　　“师傅，那个浴火盟……”她轻轻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却终还是说不下去。

　　她最早认知的洛天涯，只是一个游侠，武功奇高又见识广博。他在她只知嘻闹的年纪，便为她搭建了银面铁骑的雏形，又在她为筹措银面铁骑的军资愁眉不展之时，为她组建了凤羽盟的商队。
　　她一直以为这一切只因他恪尽师职、倾囊相助，既是侠义之风，又有过人才智。她从未探究过他的身份，也从未设想过他的企图，她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的父亲——宋啸风。

　　直到她重生。
　　重生之后，她才知道他原来是洛东南的后人，知道他身后是曾经富甲天下的财阀！如果说，这只是他无从选择的出身背景，对于从未探究过他底细的她来说，并不是刻意隐瞒，那么，奇袭西域十八城的浴火盟，又如何解释？

　　那一夜的西域，数枚色彩斑斓的信号弹从各个方向冲天而起，鸣叫着如七彩的凤羽冲破熊熊烈焰，翱翔夜空。
　　宋青从未见过音色如此锐耳，如此栩栩如生的信号弹，简直就如真正的凤凰浴火重生。
　　更令她惊讶的，是那神出鬼没的浴火盟，他们组织严谨，配合默契，身手利落，进退有度，与她银面铁骑的出手方式如出一辙。若不是她的千余银面铁骑便在身侧，她简直便要以为那些人就是与她共同训练了十几年的兄弟，只不过是摘下了银面而换上了红黄布巾。

　　她心中震惊，却无暇探究，端掉了哥舒衍的势力之后，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格尔木。种种疑惑却并未因奔波劳碌而淡然忘却，反而在她心底发酵酝酿，成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她并无意探究他的私隐，只是在揭开他身上一重重不可思议的身份之后，让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全心的信任和依赖，她甚至隐隐觉得，他的身上或许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而这秘密是单纯的秘密，还是与她相关的阴谋……如今的她，竟毫无把握。

　　洛天涯幽深的目光无波无澜，静静回视她良久才道：“你终会知道，但不是此刻。”
　　他作势欲起，却被宋青一把扯住衣袖，宋青迫切的目光执拗地望着他：“那夏十三呢？你为何非要他来格尔木？”
　　洛天涯轻轻一叹：“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宋青倔强地望着他：“我要你说。”

　　洛天涯微微弯了唇角，那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是淡淡的无可奈何：“十三，他是青川宣帝十三子，当今青川两位国主夏侯炎与夏侯煜的亲兄弟，且十三的生母与夏侯煜生母是同胞姐妹。”

　　虽早有猜测，但宋青仍是吃惊不小，在她看过的青川宫廷秘史里，曾有一段是写夏侯炎与其父皇宠妃□□，事情暴露后，宣帝为遮掩皇室丑闻，竟命人将那后妃连同其幼子一同绞杀。
　　难道夏十三便是那个孩子？

　　洛天涯缓缓道：“那个孩子当年已有十岁，被人从皇宫救出，后辗转流落到西域，又为我所救，至今已有十二年。”
　　宋青微眯了眼，十二年，那岂不是她与师傅相识的那一年？

　　洛天涯扫了她一眼，颔首道：“不错，便是在与你相见的那一年。”
　　宋青舔了舔微有干裂的嘴唇：“后来，你便使他去了东凌，接近凌楚宸，并取得他的信任？”
　　“是。”洛天涯的目光毫不避讳，与宋青那渐渐凝起冰凌的目光相对，波澜不惊。

　　“为何？”宋青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以她所知，夏十三是在五六年前便已在东凌追随太子，也就是说师傅竟然在那么久以前便在朝中安插眼线，而那个时候的她，正按照洛天涯给她设计的路线，领着银面铁骑在西北各地进行实战训练。

　　宋青只觉寒气顺着脊背窜上后颈，让她后脑有些微的僵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洛天涯，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可惜，洛天涯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他只是极轻微地叹了口气，转眸看向窗外如洗的碧空，突然喃喃道：“昆仑山雪顶的天空，也如这般，似乎唾手可得……”

　　他再次轻轻叹息，微微垂了眼，长而密的睫毛在他眼下遮出半圈阴霾，藏在那熠熠生光的面具下面，如明光满月里总也抹不去的青影。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望向宋青，仍然重复了先前那一句：“你终会知道，但不是此刻。”

　　他起身，走到门口，将那被他踹掉的木门提起，勉强装在框上，又半侧了头对宋青道：“我在门外守着，你换件衣服出来。”
　　宋青看着他将门板扣在门框里，听到他在门外轻缓平稳的呼吸，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沉重。

　　这几个月来，她无论醒着还是梦着，都似身陷无边无际的魔障，她越是想冲破，越是想探究，就陷得越深，越是无力自拔般的窒息。
　　自重生以来，种种变故，都与她前世认定的真相背道而驰。

　　她所以为背叛的并未背叛；她所以为简单的并不简单；她所一直笃定的，如今满盘皆错！
　　无形之中，似有一只巨大的棋盘，她便是那棋盘上冲锋陷阵的棋子，而那只操纵棋子的手，又会是谁？

　　宋青盯着那虚搁着的门板发了会呆，不禁自嘲一笑。不管是谁，她都已没了退路，除了勇往直前，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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