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那木篷渔船上，已燃起了一只风灯，提灯的人一身白色狐裘，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虽看不清容貌，但那一口闪着贼光的白牙却是分外醒目。
　　让兄弟二人傻眼的却不是这个裹得像一头熊崽子的郡主，而是她身边哭丧着脸的薛老三。

　　南安郡主郭鸾嘿嘿一笑，对着水里泡着的二人道：“这河水，很冷吧？”
　　薛老大与薛老二无奈对望一眼，一时也没了法子。
　　郭鸾道：“本郡主其实只想跟你们说说话，并不想为难你们兄弟，怎就把你们吓得落了水呢？”
　　薛老三道：“既然如此，便先让我大哥二哥上来！”
　　“不急！”郭鸾道：“他们定是昏了头，先泡个冷水醒醒脑，才好回我的话。”

　　薛老三急怒，无奈郭鸾一把匕首抵着他咽喉，他也不敢轻动，只得道：“有什么话，你快说！”
　　郭鸾慢悠悠地看了看薛老三，又慢悠悠转向露出水面的两个人头，忽而又笑了。
　　三兄弟那个气呀！薛老三道：“大哥二哥，莫管我，你们上岸自去吧！”
　　郭鸾道：“自然是可以的，只要他们舍得你这个弟弟。”

　　薛老三大怒，忍不住前挪了半步，咽喉处立刻被刀尖划出了一道血口子。这样细微的变化，身在水中的两兄弟自然是看不到的，但是郭鸾却有办法让他们知道，她大叫一声：“哎呀，流血了！都怪你乱动，我这匕首可是削铁如泥的，再动，颈子断了，可莫怪我！”

　　薛氏兄弟见此，虽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等她笑得尽兴了，便听她慢悠悠道：“其实我已然晓得，你们是要去西北宋家军，给唐爷传个话。”
　　薛老三听了，咦了一声道：“你如何晓得？”

　　郭鸾笑嘻嘻道：“我不只晓得这个，还晓得唐爷要你们传的是什么话儿。”
　　“什么话？你说！”
　　“唐爷要你们通知宋家，南安郡主要去寻他们的麻烦！”
　　薛老三简直目瞪口呆：“你如何……”
　　“呵！”郭鸾道：“我自然晓得，这本就是我对唐爷说的！”

　　薛老三想了想，觉得‘唐爷因晓得郡主要去找宋家麻烦才让他们兄弟去报信’这件事，合情又合理，于是长长的‘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是怕咱们兄弟先去报信，才来此劫船，啊！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即便身在水中，薛老二还是忍不住捂了脸，不忍直视这个自做聪明的三弟。薛老虽被这冻得张不开嘴，此时也是忍无可忍地叫了一声“老三！”

　　郭鸾心满意足的一笑，心想这蠢货用来套话倒是一等一的省心，她本也只是怀疑那些人来自宋家，方才听他们谈到函谷关和陕州，便知他们要去的定是西北。再经这一套，便知她要找的人，果然来自宋家军。
　　她先前在唐爷那里虽没套到实话，但也放了饵，果然唐爷便急不可待的派了人传信。不过这老狐狸也是狡猾，他定是盘算着，这三人不是漕帮子弟，便是出卖了罗定王府，也牵连不到漕帮。

　　可是，为了避嫌便找了这么三个酒囊饭袋，是唐爷心大呢？还是故意留了破绽给她？
　　郭鸾心思电转，却是看着薛老三别有深意的一笑：“杀人灭口么……你说呢？”
　　她呵呵笑着将匕首一收，竟不再理会那兄弟三人，一转身回了船篷。

　　船篷里，靠边的长板凳上蜷缩着一个人，那人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澡，臭气和血腥气混杂一处，郭鸾一脚踏进来，被熏得一阵恶心。先前一直在这半敞的木蓬子里憋着尚且能忍，如今她在外面被新鲜空气洗净了肺腑，再闻见这个味道，便有些受不住了。

　　她捏着鼻子，将风灯在那人身上从头到尾的照了一遍，打了结的乱糟糟的长发盖着脸，虽看不见模样，但头发间隙里看见的皮肉，却也是脏污不堪似乎还有些凹凸不平，他一身衣裳十分单薄，没有里衣，只一件夹袄，被油泥和血迹糊住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脚上倒是穿了一双布鞋，却是千疮百孔连五个脚指头都遮不严实，露出来的皮肉却是比那鞋面子还黑。

　　郭鸾捏着鼻子往后一蹦，忍不住道：“你在中原第一粮商的船上当脚夫，却这般……”她想了想，实在不知如何来形容这位仁兄的形象，‘邋遢’一词用来形容他都算得是抬举了。
　　于是她果断放弃了这个话题，直接切入正题：“你随我去趟西北，护我周全。”

　　那乞丐似乎动了动，郭鸾也不指望他能有所反应，径自道：“这一趟回来，你要多少银子，随便开价。若你不要银子，不管你以前犯了什么事，只要你待在广东，我保你平安无事。当然，若你愿意跟着我，我更亏待不了你。”

　　郭鸾见他一动不动，想了想又道：“你方才既肯跟我演那场戏不曾杀我，就证明你无意杀我。我也知你并非是忌惮我的身份不敢杀我，而是怕麻烦。你虽不怕死，却是很怕麻烦，杀了南安郡主，无疑便是个大麻烦。”

　　那乞丐突然道：“做什么？”声音极度沙哑难听，就像粗粝的砂子在铁器上摩擦的声音。
　　“你会说话？你不是哑巴？”郭鸾惊愕地瞪着那一团乱发，突然一个机灵，她似乎从那团乱发里看到了两簇凌厉寒光，刀锋一般刺进了她的意识，激起她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她从未有过的恐惧。

　　这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莽撞的决定有可能是个危及性命的巨大错误。然而，即便是错误，她也没打算放弃，于她而言，探究的乐趣总比性命之危重要得多。
　　“讨账！”郭鸾咬牙切齿的一笑：“一年前，他抢走了我的东西，我要亲自去讨回来！”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能令对面的人满意，那落在她身上的凌厉杀气未减分毫，郭鸾两手一摊：“当然，你若不想趟这趟浑水，此刻便可离开，我保证，罗定王府绝不会找你麻烦。”
　　她极力摆出一副一言九鼎的模样，心里想的却是，你若敢走，今夜这起人命官司，便算是扛到底了！

　　默然许久，郭鸾发觉那种令她胆颤的压力突然不见了，她心中暗自一喜，嘴上却道：“你此时不走，便是应了我的差事，西北这一趟便要听我的差遣！”
　　对面人也不应是也不反驳，只缓慢地翻了个身，面向里给郭鸾留了个宽大的背。

　　郭鸾却是并不在意，这人一张脸藏在乱发里，前后也无甚差别。这时候，外面船头隐约传来薛氏兄弟的窃窃私语，她想了想，扬声道：“进来。”
　　外头静了一瞬，而后三兄弟便依次进了船篷。郭鸾却站起身来，指着脚下一个未点燃的炭盆道：“点上火，先把湿衣服换了。”

　　又转身对着薛老三道：“你，跟我出去！”
　　薛老三瞧了自家哥哥一眼，便跟着郭鸾走到船尾，又回身将船篷的两扇门关上。
　　郭鸾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却还是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觉得虽然冰碴子一般扎肺的冷，却比船篷里的臭气强了百倍。
　　她抬头一瞧，薛老三正木然站在她前头，便皱了眉道：“站着做什么？还不去撑船！”
　　薛老三忿忿瞪了她一眼，还是不甘不愿地拿起船橹。

　　郭鸾听着船橹翻水的响动，突然道：“其实我去西北并无恶意，只想去找个人。”
　　薛老三听了，将信将疑道：“何人？”
　　郭鸾嗤笑了一声：“说了你也不认得！”
　　“那可不一定！”薛老三颇为自豪的一拍胸脯：“上回咱们兄弟跟王妃一道救助灾民，可见了不少宋家军的兄弟呢！”
　　“王妃？”
　　“呃……便是宋青宋大小姐！”
　　“宋青……”郭鸾低低咀嚼着这两个字，没了下文。

　　薛老三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便道：“你说说看，你要找的是哪一位兄弟？”
　　郭鸾轻笑了一声：“他呀，他瘦高的身材，本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却硬要时时板着脸，不言不语的。他一双眼睛看什么都波澜不惊，他分明看着你，你却又觉得你并不在他的眼中。他的人也是，向来波澜不惊，像个木头！不，像个冰块，千年焐不化的那种。”

　　薛老三挠了挠头：“这个……”
　　“怎么，猜不出是谁？”郭鸾笑道：“我就知道你在吹牛！”
　　薛老三急得一瞪眼：“我确是见过许多，不过你说的这个……我听不明白，可知他名姓？”
　　郭鸾心想，要知道他姓甚名谁还用来套你的话？嘴里却是不屑地道：“我偏不告诉你，就让你猜不出，急死你！”

　　薛老三抓耳挠腮地想了半晌，嘟囔道：“不爱说话，像个冰块，难道是妖老大？可妖老大那是堂堂正正的真汉子，哪是那什么小白脸啊！”
　　郭鸾见他想得眉心凝起一道深痕，不禁笑道：“算了算了，我再给你一个提示，他有一只鹰，鹰脑袋上有一搓小黄毛！”
　　“金子！”薛老三兴奋地脱口而出：“你说的是妖老大？”
　　“妖？”郭鸾眼睛一亮，心想：原来他姓妖吗？真是姓如其人！

　　薛老三却又板起面孔道：“惹你说的当真是妖老大，我便不答应了。妖老大功夫好，人品好，长得也好，那是百里挑一的爷们儿，你怎么能说他是小白脸呢？”
　　郭鸾道：“那他脸白不白？”
　　薛老三：“白！”
　　郭鸾一摊手，薛老三无语。

　　船篷内正在烤火的两兄弟，听着外面的对话，几乎被气得吐血。那个郡主分明就在套话，可他们那个直肠子傻兄弟竟被人牵着鼻子撂了个底儿掉！
　　他们有心呵斥，却又怕惊了躺在长板凳上的那个杀人犯，只能任由薛老三将妖无错卖了个彻底，心里暗自叹息，但愿妖老大得知此事时，能谅解他们兄弟的身不由己。

　　正想着，那郡主却已推门而入，瞧见两兄弟已换了一身干衣裳，又将目光移向那一动不动的黑乎乎一团，不禁蹙了蹙眉。
　　她在近门的矮凳坐下，对炭盆边的两人道：“既然咱们去的是一处，不如便做个伴同去，当然，你们若是不愿意，本郡主也不强求。”
　　薛老大与薛老二对视良久，皆听不出这郡主话音的真假。

　　郭鸾嘿嘿一笑：“不过，这一路山长水远，说不定便会有意外发生，你们兄弟可要多保重！”
　　这可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薛老大听了脖子一梗便要反驳，却被薛老二一扯袖子，对郭鸾道：“郡主说得是，咱们既是一路，自然还是同去的好，不过，咱们兄弟带的盘缠不多，这一路还得蒙郡主多多担待！”
　　郭鸾不屑地笑道：“我堂堂一个郡主，还养不起几个下人么？”
　　薛家兄弟点头称是，薛老二趁机道：“郡主既知难免意外，为何不带着那几个侍卫随行，却要……”

　　他本想说，为何放着那四个贴身侍卫不用，偏要找个杀人如麻的乞丐同行，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要用什么来代替‘杀人如麻’这四个字，只好支支吾吾半晌接不下话去。
　　在这船篷里看到乞丐的第一眼，薛老二便猜到，那人质被掳的一幕，当是这位郡主的刻意为之，为的兴许便是甩脱那四个护卫，放着可亲可信的自己人不用，却要用一个摸不清底细的怪物，这岂非是件怪事？
　　郭鸾瞧了薛老二一眼，理所当然地道：“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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