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

　　待宋青换好衣服与洛天涯一起下了楼，妖无错与夏十三早已等在楼下。

　　妖无错见宋青脸色苍白，眼下青黛，微微蹙了眉，却没有言语，夏十三则没好气地道：“你昨儿夜里去偷鸡了不成？脸色难看得像鬼！”
　　宋青没心思跟他斗嘴，只瞟了他一眼，转头对妖无错道：“有消息了？”
　　妖无错点头道：“已从行宫归来，今日傍晚便可回城。”
　　宋青望向洛天涯，洛天涯道：“兵分两路，我与十三进宫城，你们去迎夏侯煜。”

　　宋青盯着洛天涯：“师傅可有把握？”
　　洛天涯扫了夏十三一眼，淡淡道：“没有。”
　　宋青蹙眉道：“既没把握，为何不等劫了夏侯煜再作打算？非要多此一举？”
　　洛天涯抿唇不语，夏十三则‘呵’的一笑：“先礼后兵，总要试一试。”
　　他惯常的嘻皮笑脸，此时也掺了些苦涩和紧张。宋青本欲据理力争的话，也因他眼中隐隐的期待而咽了回去。
　　她何尝不知，北青川如今打着夏侯煜的幌子，实则作主的却是他母亲黄敏。

　　黄家曾是青川最为显赫的家族之一，却在二十多年前突然发生变故而使黄家人才凋零，于是，振兴家族的重任便落在了黄氏当时最为出色的两个女儿身上。
　　这两个女儿果然不负重望，都成了青川先国主夏侯渊的宠妃，黄家也因此而巩固了自家在青川西北的地位。
　　然而，姐姐黄素因与二皇子夏侯炎有染，而被宣帝赐死，也连累了妹妹黄敏遭受宣帝厌弃，但她终是以自身的进退得宜，保住了黄家在青川西北一带的势力。

　　四年前，夏侯炎谋逆，聪慧过人的黄敏及时带着夏侯煜全身而退，以黄家为根基，收拢青川西北势力，这才做成三分天下的局面。
　　由此可见，黄敏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人，而她也绝不是一个对权势完没有欲望的人。夏十三想去一试，或是为了全那一份血脉亲情，亦或是为了报那助他出逃的救命之恩，但谁又知道，这许多年之后，这许多变故之后，那黄敏是否还顾念那一丝血脉亲情？是否又愿意放弃握在手中的那一份权利？

　　在宋青看来，夏十三这一趟冒险十分不值，她们直接掳了夏侯煜，黄敏即便不为母子之情，便是为了保住这面名正言顺的旗帜，也不得不就犯。
　　然而，想要打这手人情牌的若只有夏十三，宋青尚可强行阻止，但洛天涯要去，她可就拦不住了。

　　于是，她翻身上马，只道了一句‘小心。’
　　洛天涯审视的目光盯了她半晌，发现她与往常一般并无异样，这才点了点头，轻声道：“最多一日夜的功夫。”
　　宋青点了点头，又转眸看了一眼夏十三，夏十三已然恢复了往日模样，笑嘻嘻道：“放心，死不了的！”

　　宋青气结，瞪了他一眼，一拉马缰便窜了出去。妖无错向洛天涯点了点头，也呼喝了一声，打马而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被漫天风雪吞噬，洛天涯才转过头。
　　夏十三道：“咱们怎么去？”
　　洛天涯：“明堂正道。”

　　……
　　北青川的都城设在格尔木，城中最高的建筑，是一片白墙金顶的宫殿，宫殿呈阶梯形层层拔起，鳞次栉比，巍峨庄重。宫殿四周，错落簇拥着数座小殿，皆为赤顶白墙。恰逢雪霁初晴，殿顶上皆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隐约露出一线或金或赤的薄边，似将这一片缟素的宫殿勾勒描绘的点睛笔触，再被洒金般的阳光一照，配以碧蓝如洗的长空，简直不似人间景致。

　　这一片宫殿四周被高约三丈的城墙护围，城墙四方设大小城门共十二道，城墙上时有卫兵来往巡视，各道城门处，皆有重兵把守。
　　这便是北青川的中枢所在，一应官邸俱在此间，谓之为宫城，而宫城中最为高大的那幢白墙金顶的宫殿，则称之为正阳宫。

　　宣义门是宫城南向的正门，其主门三道，中间一道正门最为宽阔高大，通常却是不开的。东西两道小门，一出一入，需得持身份牒牌或印信由城门郎验证。

　　今日当值宣义门的监门将军姓黄，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的年纪，略有些发福的胖脸蛋子上，一双眼睛被挤成了两道窄缝。往常值守，他都是坐在城墙上头的箭楼里，捧着火盆子打瞌睡。今日因得了小国主夏侯煜即将回宫的消息，这才亲自站在城下真正的监察一回城门。

　　有资格出入宫城的，除北青川官署的官员们，便是居于正阳宫中的各位主子和仆从。这些人从上到下，黄将军可说是了如指掌的。但此刻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的男子，他却是从未见过。
　　这人身披一件黑色的狐皮大氅，宽大的袖口和下摆分别露出一截深紫色团花锦袍。他眉目清秀，肤色白净，相貌很是俊俏。黄将军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圈，也没想出这富贵公子是哪个官家的子弟。

　　正想着，那人却冲他微微一笑，那斜斜勾起的唇角，成功让他一副好皮囊斯文扫地。三分邪气七气痞气，再配上那一身贵气十足的狐皮，简直便是纨绔中的精品。
　　在北青川一带，最大的纨绔便是小国主夏侯煜，那可以说是将纨绔一词演绎到极致的所在，但与眼前这人一比，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肆无忌惮。

　　黄将军心想，这格尔木一带的纨绔没有不与他相熟的，此人定然不是本地人，自不必当他一回事。
　　他提了提落在肚腩下的腰带，一抬那坠着肥肉的下巴，大喝一声：“来者止步！宣义门前，弃轿下马！”
　　马上人却似没听到，依旧面不改色马不停蹄。

　　黄将军自打接掌了监门将军，便没见过如此嚣张的纨绔，他哼了一声，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领着一队城门郎便迎了上去。
　　这一动，他才发现那人后头十步之外，竟还有一人一马。

　　那人白衣白马，一动不动的立在白雪铺陈的官道上，似与冰天雪地的白色融为一体。而罩在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偏偏撷取了阳光的锐利，刺得人不敢直视。

　　黄将军使劲睁了睁那挤成一道缝的眼睛，仔细地看了又看，这才断定自己看到不是光影之中的幻觉，而是一个确确实实的人。
　　不知为何，在确定是个人之后，黄将军脸色大变，他下意识地握紧刀柄，退了几步。

　　夏十三见此嘿嘿一笑：“大人，你脸色不太好啊！”
　　黄将军扫了夏十三一眼，生生将先前准备好的喝斥换成了一句尚算客气的寒暄：“两位眼生得很，不知从何处而来？”
　　夏十三漫不经心的一抱拳，笑道：“青川夏侯灼，特来，求见国后。”

　　“夏侯灼？”黄将军脸蛋子抖了抖：“青川哪来的一个夏侯……”说到这里，张了一半的嘴竟生生停住，那眯缝眼也生生瞪大了一倍，但只是须臾的功夫，便猛然一抽刀，对身旁人道：“此贼胡言乱语，拿下！”
　　城门郎一拥而上，马上人却是嘿嘿一笑：“有日子没活动筋骨了，陪你们玩玩儿！”
　　他飞身跃下马背，旋身一扫便将最先冲上来的三人撞了出去。

　　正阳宫十二道城门的城门郎，皆是北青川的官宦子弟出身，往日里做这个城门郎不过是来应个卯充个数，又有哪一个肯勤修苦练真下功夫的？
　　于是，这一群以唬人为己任的乌合之众，三两下便被夏十三丢做一堆。夏十三掸了掸衣摆上的残雪，一脸失望。

　　城墙上巡视的城防兵，虽早已觉察到城门这里的不对劲，但往日里城门郎嚣张跋扈惯了，没少欺凌那些平民出身的城防兵，城防兵心中有怨，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今日那些趾高气昂的城门郎，好不容易被人搓堆修理一番，城防兵们还想多舒畅一会儿，因而一个个躲在城墙后头，一边乐不可支地瞧热闹，一边也盯着别当真出了大事。若出了事，城门郎有人保，罪责便只得着落在他们这些无人撑腰的城防兵身上了。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这热闹便没得瞧了，宣义门所有当值的城门郎都被那黑狐大氅的男子打得爬不起来，只还站着一个黄将军，双手攥着刀柄，颤颤微微举着官刀。
　　夏十三觉得好笑，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吓得那黄将军‘妈呀’一声便丢了刀，扭头便往城门里冲，一面冲一面喊：“关城门……快关城门！”

　　夏十三回头看了洛天涯一眼，后者忽然催马扬鞭，白衣白马如一道白色旋风，呼地一声扫过夏十三，直卷进城门里。
　　夏十三无奈地撇了撇嘴，也跟着纵身上马，紧随而去。
　　这变化太快，城防兵还没来得及冲下城墙，那二人已然消失在宫城的御道上。

　　城防兵大骇，光是那黑衣人的武功便已是难得一见，后冲过来这白衣人虽没动过手，却显见得比那黑衣人还要深不可测。此二人若是刺客，那岂不要出大事了？
　　城防兵不敢怠慢，直接燃起烽火。这烽火台还是城墙修成后，头一回派上用场。

　　夏十三回头瞧见浓烟升起，不禁哈哈大笑：“真是，太给面子了！”
　　宫城中的城防司衙门见了烽火，城防司都卫一面派了令兵去城门查探消息，一面集结宫城里待命的城防兵紧急赶往正阳宫护驾。
　　令兵策马急奔，与迎面而来的洛、夏二人错身而过，他有一瞬间的犹疑，却因有令在身而未及多想。

　　洛天涯与夏十三几乎可算畅通无阻的便到了正阳宫。
　　正阳宫大门外，早有宫中侍卫严阵以待，盾牌兵一字排开，后面三排弓箭手已搭弓上箭拉了满弦，只等那两匹快马进入射程。

　　洛天涯一拉马缰，座下骏马一声长嘶前蹄高扬，虽勉强却是堪堪停下。夏十三因落后他一段距离，见洛天涯止步便也拉了缰绳，他的马虽不如洛天涯那一匹训练有素，前划了丈余方才停驻，却也没进入到前方弓箭手的射程之内。
　　夏十三看了前方阵势，忍不住咂舌：“幸亏停得及时，不然就成了刺猬了。”

　　他不胜唏嘘，转头一看洛天涯却顾自看向前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是正阳宫第三重最高一层的平台，此时，那平台上立着几个人，最前方一个外披黑色斗篷，里面的衣衫却是金黄色。
　　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面貌，本就白得晃眼的一片雪顶之上，那人身上的金光太过耀眼，几乎夺去了所有视线。
　　洛天涯道：“黄敏。”

　　夏十三缓缓收了笑意，清隽的脸庞浮上几分踌躇。
　　须臾，他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迎风一抖，竟是一条素色披帛，披帛浅淡的底色上，绣着大朵大朵的木芙蓉，粉白、绯红、深紫……层层叠叠的花瓣，妖冶而嚣张。

　　正阳宫的殿顶之上，黄敏平稳的气息骤然急促，她不自觉地握住栏杆，冰冷的眼眸中漾起一层水波，如同冰封河面上初开的一汪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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