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雾气越来越淡，风也暖和了些，不过是瞬间的功夫，那日头便从群山云海里冒出来。可惜云雾厚重，天是一片白茫茫的，太阳隐在其中，就好像一颗红心咸鸭蛋。

　　江慎初心下一定，好歹是方位都判断出来了，他问辛九娘：“可能从此处找到去郭家庄的路？”

　　九娘颔首，江慎初拊掌而笑，道一声“好极”。

　　柳梢从口袋里取出干粮，分给江慎初和辛九娘，干粮有限，昨日三人均未食晚饭。此刻出发之前吃顿饱的，当时极好不过。干粮口味不佳，但江慎初和辛九娘都并未挑剔，吃的倒是很香。

　　待二人吃完，柳梢站了起来，身姿笔挺颀长，他道：“莫急，先看个东西再走。”

　　江慎初诧异的看向柳梢，柳梢也不多言，领着二人往前走了十几步，深深草垛里，定睛一看，有一具腐烂的尸体，江慎初看见后一惊，退后一步，刚好撞上站在他身后不远的辛九娘的肩膀，辛九娘吃痛的咬了咬牙。

　　柳梢也不瞧那二人，只专注的盯着那具尸体：“这是我昨晚发现的，恐就是杨乙郎说的那具尸体。”

　　柳梢扯了根木棍，将尸体翻了个面，一阵恶臭，辛九娘和江慎初纷纷掩鼻。出人意料的是，尸体的背面，是一道从脖颈处砍下来的纵深刀伤。

　　“应是斧头。”柳梢眉头一皱，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辛九娘微微上前半步，与江慎初错开，她细细瞧了一下这具尸体，也认同柳梢的判断，这么深又这么宽的伤口，必是刀斧所为。她又瞧了瞧这人的脸，心有不忍道：“这人，恐怕是郭家庄村民。”

　　江慎初双手撑着膝盖，半蹲在柳梢身旁，盯着尸体上那道斧头留下的致命伤，记忆里似乎有看过类似的伤口，却一下记不起来。

　　仔细想了半晌，江慎初摇摇头，起身从边上捡拾来一根粗长的木棒，他把这根木棒插入土里，使劲的往下跺了跺，埋的紧了，又撕下自己衣裳的衣角，在顶上面系了个花里花俏十分招摇的死结。

　　待大功告成，江大人利落地拍拍手：“待下次领着衙门里的人来，再把尸体抬回去，请仵作验尸。现下，抓紧时间去郭家庄，杨乙郎并非胡说八道，那我们就看看郭家庄到底有人有鬼。”

　　难得知县大人这般正气凛然，连辛九娘精神都为之一震，于是三人改成由辛九娘到前，重新找去郭家庄的路。

　　往回走了大概一个时辰，辛九娘忽然停住了脚步，她转身看着江慎初和柳梢，指着一旁的草木丛：“这里竟然有条岔路，这一段却被杂草给盖住了，仔细看看分明这树和草是最近才种的，咱们昨日应该就是在这里走错的路。”

　　路找到了，接下来便换柳梢开道，他一柄长剑挥起来疾如风迅如电，这路障杂草很快就清除的干净，拐了个弯，果然就是去郭家庄的山道，路面平整干净。

　　江慎初微微眯了眼，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这里没有僵尸，也没有鬼怪。是有人布了迷障，藏起了郭家庄。他很好奇，是谁藏起了这座闭塞的小村庄，又是谁费尽心思要把他引过来。

　　上了山又下坡，又是一阵功夫，柳梢停了下来，示意江慎初和辛九娘先把自己隐蔽起来，任何，他指着远处的山坳里道：“看，是那里没错了。”

　　从这儿走下去，拐个弯，不要一刻钟就是郭家庄，可是到了门前，柳梢却不准备继续走了，他问江慎初：“你仔细看看，可有人？”

　　“怎么没有，你看那儿，老妪端着水桶在洗菜，那儿，炊烟袅袅，正是午饭的时候。”江慎初再一瞧，脸色一变，“为何全是女人？不，还是有男人的，只是没有小孩。”

　　柳梢不慌不忙的摇摇头，再问一遍：“你再想想，还少了什么？”

　　江慎初想了想，灵机一动，与辛九娘异口同声道：“狗！”

　　这个村落，一只狗都没有。郭家庄大部分村民以打猎为生，村中每家每户少说也有二三只狗。如今这个村落，倒是有人，却不见有狗，连只狗崽子都没有。

　　柳梢看了一眼辛九娘，忽然道：“小娘子可先进村，看看你二姐是否在。”

　　辛九娘看了一眼柳梢，面上浮起了个浅浅的笑：“好。”

　　江慎初听柳梢如是说，先是一惊，辛九娘这样标致的一个美娇娥，他实在是不敢相信柳梢这个不解风情的，能就这么把人家给推出去，真不愧是当年御林军里冷面铁血的大统领。

　　惊诧完了，他也犹豫，要不要再继续带着这个来路不明、谈吐举止都有点惊世骇俗的小娘子了。

　　他见辛九娘从容应了柳梢的话，心里头虽然不赞同，却不再说什么，他瞪了一眼柳梢，又看向辛九娘：“这郭家庄必然是出了事，里头想必是极不安全的，你若是愿意，可在外面等着我们，也可先行回去。柳梢他，并无……”

　　辛九娘乖觉的在此时打断江慎初：“江大人莫要说这样的话，虽然九娘很想为郭家庄之事出一分力，但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怕会给二位大人添乱。既然如此，九娘还是先行离开，去渝州向知州大人和通判大人知会此事，江大人意下如何？”

　　知州大人……通判大人……宋仲舒和荣礼，想到这两个人，江慎初就头有点疼，也不知道辛九娘说这话是无意，还是故意给他添堵。

　　“劳烦九娘了，不过这倒不必，九娘下山后，在山下茶棚遇到一名叫杨乙郎的人，同他把事情说一声，然后让他把消息传给李主簿即可，余下的事情，李主簿会处理的。九娘若是着急，可在蓬溪知县衙门里等消息。”

　　江慎初这一番安排极妥帖，柳梢和辛九娘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辛九娘离开前，还盈盈给江慎初福了个身，颇有几分真心道：“江大人诸事小心，以后……想来还有许多事情，要江大人出面呢，可千万不能就折在这里了。”

　　江慎初眉头一挑，辛九娘这话颇有深意，让他听了怪不舒服的。

　　等到辛九娘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江慎初从包袱里掏出一套道袍来，他躲在草丛里换好衣服，抖了抖袖子，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打扮，真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兴奋，真是好个俊俏的小道士！

　　他把拂尘一打，走了出来，嘱咐柳梢：“我在明，你在暗，若有不对，立马撤。若是我出事了，记得我的私房钱都藏在……”

　　“闭嘴！”柳梢觉得，江慎初这个人真是烦。

　　江慎初委屈的撅着嘴巴，他觉得，柳梢这个人真是无趣。

　　既然托孤失败，江慎初只得尽快出发。离辛九娘离开有两刻钟了，江慎初背负宝剑，手持铃铛，一身道袍，迈着方步，三步一摇铃，从山上走下来。山坳空旷，铃声在山间响起，颇有几分悠扬古意。柳梢隐入山林间，身姿灵敏，不远不近，暗中尾随保护着唱大戏的江慎初。

　　走到村中来，江慎初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在大声叫道：“老道云游至此，见此处黑气熏天，怕是有妖鬼作祟，特来捉鬼！村中长老何在——速来与老道相见，共商大计，解一村之危迫在眉睫！若待得白虎星大亮，恐晚矣啊啊啊啊——”

　　说完，江慎初急速摇铃，铃声粗鄙刺耳，又声响极大，方圆十里怕是都听的见。江慎初一边把动静闹腾大，一边四处注意是否有辛九娘的踪迹。

　　有三个男子闻声快步走来，领头的额角一道大疤痕，面目阴鸷，看着江慎初这道士，问也不问一句，直接道：“绑起来！”

　　江慎初后退两步，再次摇起他那声音刺耳的铃铛，大叫道：“无知小儿，别过来，否则……否则贫道要给你们好看了，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可惜，无上太乙渡厄天尊并不管用，两个高壮的男子十分容易便一左一右扣住江慎初双臂，用一根粗粝麻绳绑了起来。江慎初随意地挣扎了两下，也半推半就的任他们绑了。他只是面色不悦，皱着眉哇哇喊道：“贫道乃方外之人，修行路过贵地，不过是想讨口水喝，你们为何如此粗鲁！野蛮！下流……”

　　“堵住他的嘴巴。”面上有疤的男子冷笑一声，看着江慎初，犹如看那跳梁小丑，“带回去，先让云爷看看，能审出点什么最好，审不出，今晚就砍了扔到山里去。”

　　江慎初面色一变，还要再说话，嘴巴却被一团破布给堵住了，破布油腻腥膻，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翻出来的，江慎初一阵反胃，倒是想吐，却吐不出来。知县大人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样的苦，此刻一把怒火在他的小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他是愈发坚定了要把郭家庄闹个底朝天才堪罢休。

　　三人带着他往村内走，村内屋舍十室九空，有人的几户都在做饭。路上有打水妇人，神色惊慌，见着这般野蛮行径，也不围观尖叫，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恨不得能躲远一点，躲得更远一点。

　　村子里最宽敞舒适的一处房屋，云爷云从义握着半卷书，屋内踱着步，正等着上午饭。他四十出头，一身灰色直缀，留有两撇胡子，最是普通的不引人注意的样貌。

　　江慎初被带进来的时候，他堪堪从书里抬眼，要笑不笑，无端一股阴冷的味道：“五郎，哪里来的牛鼻子道人？”

　　那刀疤脸的五郎面色不善：“说出来您可能不信，自己不知道从哪个山头窜出来的，说是来这个村子驱邪的。”

　　云爷眼睛一眯，问：“守在外面的兄弟，都没注意到？”

　　云五郎摇头：“他来的时候，正是大家伙换班准备吃午饭的时候，怕是疏忽了。”

　　“疏忽？今日一个疏忽闯进来个道士，明日一个疏忽闯进来一个和尚，再后日，岂不是官府也要来人了？你再去数一数，郭家庄的村民都在吗，是不是有那么一两个逃出去了？要是还有一两个想逃的，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往死里打。”

　　云五郎道是后退下，云爷继续读那半卷书，也不理会被绑来的江慎初。一会儿午饭送上来了，他便放下书开始吃起了饭。四个菜，多是野味，味道香的很，一道干煸兔子肉，江慎初看的口水直流。

　　江慎初从进门来，就大喇喇的一边自在站着，云爷不着急，他比云爷更不着急，云爷要吃饭，他就看着云爷吃饭。

　　云爷动了几筷子，就吃不下去了。江慎初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好好的食欲都没有了。这眼神不似普通人，他刀口上舔血一路爬起来，见过许多人。可像这个道人模样的，倒是没有，他太无所谓，没有惊慌，没有在意，只是无所谓，对那一盘兔子肉的兴趣，远远大于被绑的恐惧。

　　于是他放下筷子，抽走江慎初嘴里的那块破布，顺便也将他粘在嘴巴上的假胡子扯掉。扯掉胡子的时候，可把细皮嫩肉的知县大人给疼到了，一瞬间鼻子眼睛都疼的皱在了一处。

　　云爷笑意吟吟，问江慎初：“道长可是想吃肉？”

　　江慎初咽了咽口水，眼风扫了扫这位云爷，也笑道：“哪里哪里，只是这兔肉看着着实美味，贫道山中跋涉多日，早已经大闹五脏庙了。”

　　“呵，道长修道之人，不急荤腥？”

　　“贫道修的是逍遥道，酒肉不忌。”

　　“道长为何到此处来？”

　　“修道。贫道在山中修行，见此处黑气冲天，白虎星动，必有血光之灾。”

　　二人一问一答，语速极快。江慎初猜想，这郭家庄一事，根本就不是鬼神之力，一伙盗匪在郭家庄落了窝，把村民都关了起来，进村的路怕也是他们给封住的，怕得就是有人闯入。

　　昨晚柳梢发现的那具尸体，应当是死于这伙盗匪手下的郭家庄村民，他许是想跑出去报信，却被追上来的贼人一斧头生生砍死。

　　那杨乙郎为何要编出一段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引他到郭家庄来？他在玉壶春酒楼里遇到杨乙郎，究竟是偶然还是有心人早有安排？

　　还有那个靠妄议国事取暖的辛九娘，现在人又去了哪里？

　　云爷见江慎初回答的似乎没有什么破绽，心中疑惑却不减反增。他从袖带掏出一把匕首，在江慎初一张俊脸上拍了拍：“啧啧，好一张桃花面，这么俊俏的哥儿，真不像风餐露宿的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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