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从辛九娘口中听到郭家庄三个字，江终无疑是震惊的。

　　“你也要去郭家庄？”

　　辛九娘惊讶地望向江慎初：“江郎君也要去郭家庄？”

　　江终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正是，郭家庄……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江慎初便将自己如何在玉壶春酒楼里听到杨乙郎的墙角，回到县衙后问李主簿，以及李主簿讲的那个僵尸村的故事，全部告诉了辛九娘，并道：“我与柳梢二人，正要去郭家庄，查明此事。”

　　辛九娘听的是心惊胆战，不过她也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般看着江慎初：“原来江郎君是蓬溪县新任知县大人。”

　　江慎初偏过头笑了笑，复又敛了笑，正色看向辛九娘：“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当是渝州辖下几位知县里最英俊的那位。”

　　江慎初的这一眼颇有深意，辛九娘与他对视，轻轻一笑，这位英俊小知县的眼睛里，像是藏了什么其他东西。辛九娘有点怀疑，方才他……是故意说漏了嘴。

　　既确认了江慎初和柳梢的身份，辛九娘又向他二人行了个礼，问：“不过，关于郭家庄的事，大人真相信这世间有妖魔鬼怪？”

　　江慎初摸摸鼻子，恢复了他那一副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模样：“其实，是不大信的。但那杨乙郎说的信誓旦旦，又确实见到了尸体，总归是有命案发生，不得不查。”

　　辛九娘见江慎初这模样，摇摇头，道：“既然两位大人也要去郭家庄，能否让九娘同行？”

　　江慎初倒是很好说话，痛快地答应了：“既然大家都要去郭家庄，自然是一起去最好。”

　　柳梢看了一眼江慎初和辛九娘，目光在这二人脸上逡巡了一回，却也没有出声反对。

　　于是三人结伴同行，江慎初在前，辛九娘紧随其后，柳梢走在最后，照看着二人。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有余，金乌西坠，倦鸟归巢，天色开始一点点暗了下来，山间开始起雾了，起初只是淡淡缥缈的白，似轻纱细幔，然后雾气越来越浓，如羊牛乳酪。

　　辛九娘走过这条路，去郭家庄并没有这么远，她觉得不对，停了下来：“两位大人，别走了，不能再走了。”

　　江慎初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她，辛九娘微微皱眉：“我们走了大概有两个时辰了，按这的速度，天黑前就应该到了郭家庄。可是，现在这里，别说人影，连声狗吠都没有。现在起了这么大的雾，如果继续赶路，怕是不妥。”

　　江慎初赞同的点头，他也觉得奇怪，杨乙郎说，路只有一条，上了山再下坡，山坳里的那处村落就是郭家庄，可他都感觉自己翻了两座山了，还没见一个村寨的影子，雾气这么大，确实不能再走了，恐怕他们，都已经入了雾障。

　　浓雾中不能赶路，柳梢点起火折子，就近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先都过来。”

　　辛九娘和柳梢跟着火光，到了柳梢跟前。

　　“就近拣些能烧的树枝杂草，先把火升起来。”

　　很快，火升起来了，三人围着火坐着，江慎初在中间，柳梢在风口，辛九娘在最里面。

　　江慎初本就是抱着一颗斩妖除魔的心来的，此刻骤然遇到这般不寻常，心里兴奋大过害怕，他道：“我曾在一本话本里看到过，走山路，尤其是夜路，会遇到鬼障，就是无论你怎么走，都会走回原地，永远也走不出去，咱们是遇到鬼障了吧？”

　　辛九娘看着江慎初，极认真：“江大人，不，渝州剑侠独孤浪，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魑魅魍魉、山精鬼怪，待会要一剑劈过来，逼我现出原形？”

　　知县大人干笑两声，摆摆手道：“哪里，哪里。我看小娘子身上仙气缭绕，必是那瑶池仙女。”

　　辛九娘摇摇头，明艳艳地笑了，她眼风一斜，定定地瞧着江慎初，江慎初瞬间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不禁抖了抖。

　　辛九娘笑靥如花：“实不相瞒，奴本云山一杏树，日日夜夜受天地精华，两百年后，机缘巧合得化人身。郎君不记得身前事，百年前，奴遭天火，若非郎君以甘露浇之，奴哪有今天。可叹待奴得化人形后，意欲报恩时，郎君你已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入轮回道了。奴寻了郎君五十年，终于与郎君云山再聚。此番来，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啊……”知县大人吓的直接跌倒在地，“你骗人，你你你若是是是是那山精，如何会受伤。而且，你说的这是话本《杏树报恩》的故事，我我我我看过……话本里的东西如何能当真！”

　　辛九娘收起笑，正色道：“原来知县大人也知道，话本里的东西不能当真，那便不要再说什么鬼障妖魔之事，这世间本无鬼神。您是一县知县，蓬溪县及其下辖村庄，皆要仰仗大人。若让百姓知道他们的父母官是个如此……”

　　辛九娘顿了顿，她怕自己说话太过，伤到知县大人，竟沉吟半晌，思考措辞。

　　江慎初无比委屈，看着辛九娘：“如此什么啊？”

　　辛九娘一句话噎在了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江慎初这样眼巴巴地把她望着，她还能说什么呢？

　　“如此……天真可爱。”辛九娘艰难地吐出了一个词。

　　然后，江慎初天真可爱地笑了，露出一排白牙。

　　辛九娘叹了一口气，教育知县大人奋发向上，第一次尝试失败。

　　柳梢面无表情看着二人说了半天，道：“时候不早，你二人也注意休息，今晚我守夜，其他的事情，等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

　　江慎初觉得柳梢一人守夜太辛苦，道：“你一人可会太累，后半夜要不然我替你吧？”

　　柳梢摇头：“不必，此地情况不明，以防不测，还是我来罢。”

　　江慎初拍了拍柳梢的肩膀：“诸事小心，若有什么不对劲，叫我一声。”

　　柳梢斜了一眼江慎初，又把目光往辛九娘身上过了一遭，辛九娘脸上依然挂着轻轻浅浅的笑：“劳烦柳郎君了。”

　　柳梢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安静下来后，山野的寂静展露无疑。夜色浓黑，雾气弥漫，一片漆黑里面只有这一处火光，十步之外有什么，人是一概不知的，这无边的漆黑里，也是无边的恐惧。

　　夜半，辛九娘被伤口疼醒，她“嘶”了一口气，挪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想擦点药，又害怕江慎初或者柳梢看见。雾气太重，衣裳都湿了一层，凉凉的湿气渗到伤口，辛九娘的骨头都感觉到一阵阴冷的痛。

　　柳梢见辛九娘醒了，给她打个手势，示意他要去周围拣些树枝。火快要熄灭了，如果没有这一堆篝火，这夜晚将十分难熬。九娘看懂了柳梢的意思，点头让他放心去。

　　悉悉索索的虫鸣声，清晰可闻，火光越来越弱，辛九娘根本睡不着。一只虫子飞到她的脸上，她伸手拂开。

　　“辛小娘子。”江慎初也醒了，他瞧着辛九娘不适的模样，安慰道：“莫要害怕，不会有什么事的，你要相信我。”

　　辛九娘仰面，攒出个笑，应道：“嗯。”

　　他把自己的剑递给辛九娘，眉眼动人的让夜色都变得温柔：“我可是渝州剑侠，独孤浪啊。这是我的剑‘沉水’你抱着我的剑睡吧，宝剑辟邪，定会没事的。”

　　辛九娘有些许犹豫，接过江慎初的剑时，手有几分颤抖，也不知是冷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她垂下眼，轻声道：“多谢。”

　　江慎初看着辛九娘，笑而不语。

　　辛九娘抱着江慎初的剑，剑鞘古朴断然，剑柄镶有一颗通透的蓝宝石，单看这外表，就觉得这是把好剑：“这把剑名‘沉水’，可是取‘上善若水’之意，提醒持剑者，虽手握利器，却不可有戾气？”

　　江慎初眼睛一亮：“正是，此剑是祖父赐名。祖父说，剑有君王剑，诸侯剑和庶人剑。只有庶人剑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无异于斗鸡之剑。君子持剑，为的也是修德立身、约束自我。”

　　辛九娘听闻此言，似是想起了什么，嗤笑道：“难怪人有贵贱之分，原是连剑都要分出个贵贱来，这便是士大夫的可鄙之处了，上要奉承君王，下要欺压百姓，还要想方设法的给自己标榜出个美名来，一口一个忠君，一口一个爱民，好一个忠君爱民，却把贪赃枉法、鱼肉百姓都兜了起来。到头来，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江慎初不可思议地看向辛九娘，这位好模样的小娘子，竟这样……口出惊人，真是叫人，叫人叹服啊！

　　薛木青见江慎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几分尴尬的低下头，以手握拳，轻轻咳嗽一声：“更深露重，有些太冷了，妄议国事……取个暖。”

　　好个妄议国事取暖！江慎初觉着自己遇到了一个妙人。

　　火光渐渐熄灭，仅存的微弱余光照的辛九娘的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江慎初觉得自己心里头有一个地方仿佛被羽毛挠了挠，很轻，却是一片酥酥麻麻。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柳梢打着火折子赶了回来，他又添了几根柴火，火光又渐渐的明亮起来。能够在大雾里翻到能烧的干柴，柳梢是真的好本事。

　　看到柳梢归来，江慎初一颗悬着的且在胡思乱想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叹了口气：“唉，怎么都没有听到蛐蛐的叫声，说不定我还能捉到一只威武大将军呢。”

　　江知县还在挂念那只使他掉到岩洞里，威风扫地的大蛐蛐。柳梢白了他一眼，冷硬说道：“早点休息，明天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少想点。”

　　江慎初笑得眼角弯弯，对柳梢说了声是，抱着膝又闭上了眼睛。

　　一夜反反复复，也不知醒了多少次，终于等着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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