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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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谋


      第二日万木春来复诊。

      “公主果真写了那封信?二当家识字,你糊弄不过他。”他收回银针,将信将疑地望着我。

      我摊手道:“昨天是谁让我随便糊弄一下这些人?你都看到了,难不成还有假。”我一口气喝完药,“万神医,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咱们既然要合作,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万木春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小点声小点声……你问。”

      “你怎么被掳上山的?”

      我似乎戳到了他痛脚,他的脸一下子黑了,负手在房里踱来踱去,不敢大声说话,只嘀咕着几句痞里痞气的昭国国骂。

      “我是个大夫!”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个有医德的好大夫!从来没让病人爷娘拿菜刀砍过的那种!”

      “好大夫,好大夫。”我敷衍地点头,“说重点。”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原来万家是昭国东南有名的医户,万木春年少有为,在洛葭的宁王府里干了几年良医副,因医术太高,为人太傲,被良医正整得七荤八素,几个草菅人命的谣言传到老家,他便被宗族扫地出门,从此当了个行走江湖的铃医。上月他来昭国西境的璧县游山玩水,听闻接壤的洛邑大发霍乱,就本着举世无双的医德,翻了座山头来城中帮忙。康国的卫所被昭国打得一蹶不振,竟被他轻轻松松混进了城,没想到还未治上一个病人,自己就倒了大霉。

      “我进城第一天在大街上摆了个摊,要价低得不能再低了,可就是没人来看病,大伙儿都往三和药铺去,我便也跟去瞧个热闹,听见掌柜说这些药都要送到养病棚,官府不准百姓来领,叫他们都散了。我就奇怪啊,为何官府要多此一举,满大街都是刚从梧州来的送药车,干嘛不让百姓直接领回家自己熬?”他话音一顿,有些惭愧地对我道:“那个,在我们昭国有句话,天下的乌鸦康国最黑……”

      我眉梢一跳,其实我从小听到大的话是“全天下的乌鸦变白了,昭国人的黑心也洗不白”……

      根据确凿的事实,这句话我是深以为然的!

      然而我只能很没骨气地说:“嗯嗯,你继续。”

      万木春的眼神更加狐疑了,喃喃道:“您脾气真好……咳咳,所以我总觉得官府没看上去那么好心,容谅则个,我们昭国人很难打消这个印象。我那时一文钱没挣到,边上就有辆梧州来的板车,中了魇似的拿起刀,往袋子上轻轻一戳——”他猛地一拍大腿,“你猜如何?”

      “都是不能用的杂草。”我再笑不出来。

      他呆了好半天,神情越来越凝重,突然嘴角一抽,醍醐灌顶:“公主,你是不是和孙鸿说了这件事?”

      我心里蓦然一跳,预感到答案就在眼前,还缺少一根线……

      “我说了,当晚就上山了。”他冷笑道,“在我们昭国,卖假药是天大的罪,管他是知州还是商贩,通通抓去腰斩,宗室监斩!我一个外乡人,万万不该强出头,但想想还是忍不下去,走到巷口又折回来,拉着几人让他们别吃梧州进的药,正巧被赶来的孙知州看见了。后来一问,原来是药铺特地通知官府来了许多百姓领药,孙鸿又是作揖又是给钱,好容易让大家散了,做足了父母官的范儿。他不但没把我当成奸细审问,还把我叫过去给了点银子,说我一个昭国大夫‘好心好意的,不惜孤身犯险替康国人治病,当得大仁之名’,只字不提袋子里的野草!”

      万木春深吸一口气,“我喝了二两酒,被他夸的飘飘欲仙,攥着银子乖乖回了城外住处。那晚土匪的眼线就来了,一村就逮我一个,连大姑娘的手指头都没碰。我问他为何抓我,他道牯牛寨缺个郎中,我无父母妻子,医术不错,又被当地人排斥,正好给他们兄弟和一撮小丫头瞧瞧病。”

      要是有惊堂木,他这个激动的情状,得活活把它给拍碎了。

      “——我才进城第一天,贺老大怎么知道我住哪?必是有人跟踪我回住处。后来我救了贺老大一命,他待我不同旁人,稍稍敲打,便问出来了。”他啧啧两声,“孙鸿与他往来密切,洛邑城里至少有二十个牯牛寨的眼线,宣州卫和梧州卫不围山寨,贺老大不抢洛邑和临江。在洛邑城里,若有他孙鸿看不顺眼的人,只需稍稍一动嘴皮,那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古人诚不欺我,恕我直言,康国的官如果多三五个这般老奸巨猾、自私懦弱的,不用朔州卫再打过来……”

      他倏然闭了嘴。

      门缝里灌进凉风,我顷刻间出了一身汗,茅塞顿开。贺老大抓我是要换临江王,孙鸿送大量的银两去梧州,他上书折子,本不是要我来巡查。

      该来的,是金銮殿上的卫析!

      如果在洛邑抚慰民心的是他,当今的天子,随随便便一场染病,一次山贼的劫掠,就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宣州!他一死,按辈分亲疏算,除了我一个女子,诏狱里关的临江王就是最近的旁支——这是要弑君篡位!

      万木春一个昭国人,他的话却比康国人的话叫我多信几倍。饶是我知道孙鸿不干净,还是的的确确大吃一惊。我当他的面戳穿了假药的事,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一不做二不休,立刻叫□□上的人来劫驾,简直无法无天! 可贺老大承诺只要我写了信,就放我走,孙鸿与他相熟,会不知道他的脾性吗?

      抑或是,孙鸿根本就不会让我活着走出宣州的地界!

      我沉默片刻,压下心里强烈的不适,开口道:“你说的不错。他这种官,一个也不能留。”

      万木春只是看着我,笑叹着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别人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说的我都清楚了。第二个问题,贺老大得的是什么病?”我语气平静。

      “他虽然长得丑,但和西施是一样的病,偶尔心口绞痛一阵,轻则晕眩重则昏迷,做和尚时就有了,最近越来越严重。他拜佛祖治不好,后来改信焚和教,带着一帮人每天三次拜火坛,硬说自己好多了。嘁,还不是我救活了他,上一个救他的是临江郡王,都是人,还天神,呵呵。”

      焚和教似乎是草原上的火星,战争的狂风一吹,火势疯狂蔓延。

      我用指骨抵住太阳穴,“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下山。我说过,若能成功获救,下山后必不会亏待你,可你也不得离开。这点你同不同意?”

      万木春想了许久,勉为其难地肯首:“公主金口玉言,我没有温饱之忧,可我毕竟是昭国人,易落人口实。而且,小人闲散惯了,康国礼节太多,记不全。”

      我却直觉他心里立刻就应了,只是拉不下这个脸。

      “我不是没和昭国人打过交道,只要你安分守己,不当细作,在哪里不是过日子?你嫌我们礼数太多,我可从来没嫌你这般无礼地同我说话。”

      万木春作揖赔罪:“公主真真涵养高绝,换了旁人……”

      他一说旁人,我不知为何就想到伊涣,这一句捧得我很受用,又有些酸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那点没用的傲气早在十二岁时就给磨没了。

      “凭我们二人之力,即使能逃出寨子也走不远,我让人去邻州借兵了,来不来全靠天意。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你试试能否找到这几样东西……”

      我与他附耳细细说了一番,他虽摸不着头脑,还是爽快地道了个好字。

      他走后,我在床上枯坐半晌,心里念着朝槿,那八两银子能不能换来身价千倍的救兵呢?

      *

      昭国大夫手脚麻利,但胆子忒小。

      午后闷热,檐下的紫薇花开得娇艳欲滴,我拿了把剪刀,坐在窗口静心修枝叶。

      “贺老大信了焚和教,就特别重诺,说放你就会放。公主既然写了信,何不考虑出去后再做打算?临江王进诏狱一次,就能进第二次。”从宣州到京城最快也要半个月,第五天时还没有援兵的消息,万木春终于忍不住了。

      我剪下一枝花放入桌上的水罐,“万神医,你有兄弟姐妹吗?”

      他摇摇头。

      “我也差不多。”

      他遂聪明地闭了嘴。

      我凝视着如云似霞的花簇,突然发现记忆愈伤人,就愈清晰。我记得很早以前的事,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跑去花园摘了一大篮紫薇花,偷偷放在卫析榻边。他熟睡的小脸带着安恬的红晕,多漂亮的一个孩子,睁开眼看见我,却吓得尖叫——他出生以后,我没有允许不能进母亲的寝殿,因为安玉说我命格克亲,卫析生病是因为有个抢了他“胎光”的姐姐。我来瑶光宫请安时,宫里会挂起各式各样的八卦神符,好像我是个来索命的鬼魂。他的叫声引来了母亲,她也吓得不轻,慌得都不知道怎么罚我,抱着卫析大哭起来。

      我起初很想解释,我只是听到卫析问宫女夏天是什么样的,他那么可怜,天天生病,三岁还没踏出过寝宫一步,可母亲看我的眼神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我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天知道我多想有一个对我很好的弟弟,他知道我被人抓起来,受了委屈,会大发雷霆替我出头,把那些欺负过我的人通通关进牢里去。

      可卫析注定不会。

      就算我把境况描述得凶险万分、催人泪下,他也不会浪费一兵一卒。写不写信,于我,于他,于朝廷,没有任何区别。

      我无法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对我没有丝毫感情的人身上。

      “公主气定神闲,想必胸有成竹。剪这些花不会是给土匪看的吧?”万木春转移话题,不太高兴地说。

      “你猜错了,实则我没信心。另外,我这辈子不会给任何人摘花。”我淡淡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弄到手没有?”

      “那还用问。”

      屋外很多人在跑动,我拨开茂密的花枝,看到山坡下的大坛子燃起了火,大伙儿纷纷往那边赶。

      “按绲戎历,今日是灵愿节,山主又要大办一场求天神保佑了。”万木春饶有兴致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节都过,怕死得很呐。”

      卢令和我介绍过,每年四月十三前后是焚和教的盛大节日,幽明宗主会戴花冠、披金衣、捧花盘在城中布施,百姓争相抢夺盘中代表好运的鲜花和金币。这一天教徒举家来到宗门参拜天神,将愿望写在纸上焚烧,灰烬洒在大屋中央的石台里,尤其灵验。

      “万大夫,山主叫你两次了!”有人在外面不满地喊。

      万木春吼道:“催什么催!来了!”

      “快些!”那人撞着门。

      我有些奇怪,贺老大当真是一刻也离不了他?视线落在那些人的腰间的棍棒刀枪上,就更奇怪了。许愿也带着兵器,难不成要火并山主?

      万木春抖抖衣摆,潇洒地拎起药箱:“大当家要是个土财主,我倒愿意天天给他看病。”

      “他们上来啦!”远处几人在叫。

      撞门的小喽啰被同伴拉走,急急忙忙道:“西州卫来围山,你快将她绑了带到神坛去!”

      这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炸得我们两人精神立振。

      万木春反应极快:“什么西州卫,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攻咱们寨?谁领的兵?”

      人声渐远,可我还是听清了隐隐的一句,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叫崔斛的副将,打起来不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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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 《云笈七签》:“胎光”属于三魂之一,其它两个是“爽灵、幽精”。
    · 下章公主要抖机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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