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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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险


      这个名字刚入耳,我一颗心就飞到围山的军队里去了,任万木春拿绳子摆弄。

      我在公主府足不出户,打听到崔斛调去了南方,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州,南方何其大,倘若有缘再见,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八两银子花得太值了!

      “你记住没有?”万木春啰嗦地说了一大堆:“这草绳不结实,要是有机会逃跑,你双手合于头顶,快速向下滑,胳膊用力在腰间分开,像我这样——”他比划了一下。

      “我的马在哪?”

      “人能跑掉就万幸了,还管马!”他恨铁不成钢地道。

      我急了:“土匪就是靠飞光找到我的,我可不要再来一次!”其实我实在舍不得它。

      他败下阵来:“我负责从马厩把你的马牵出来,行了吧?二当家喜欢它,天天拿水果喂,它就是不吃,最瘦的那匹就是它了。”

      我心疼得要命,“你一定要把它放出来,它跑起来可快了。”

      “西州卫能不能打上来都不好说,公主就别委我大任了!”

      万木春打开门,推得我一个趔趄,暗暗将一包黄纸塞入我手心,大声吆喝道:“磨蹭什么,赶紧走!”

      立刻有小兵飞奔过来,一左一右架住我,往火坛去。

      一路上没看到几个人,本以为下山抵御军队了,然而到了坛子才晓得,打仗这种俗事根本没有崇高的信仰重要。

      所谓头可断,血可流,天神不可不拜。

      敌兵当前,一帮乌合之众更要请求他们的神赐予无上的力量。贺老大派几百刚入伙的小兵去试水,自己带着铁杆兄弟们坐在火坛东面,朝西五体投地,我则被人押到坛子边。

      “布拉曼在上……”贺老大身披一袭黄灿灿的长袍,头上戴着大红大紫的花冠,手中托着一个盛满花瓣和纸团的银盘,面对火焰念念有词,他念一句,众人就跟诵一句。

      少宗主沈筠冲这副装扮,尚有几分仙气,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比戏台上的丑角还滑稽,若不是身陷囹圄,我几乎要当场笑出来。这些土匪口音太重,念起祷词不伦不类,外行人听了还以为天神出生在哪个囤哪个村,是个保佑山贼的土地爷。

      贺老大虔诚无比地绕坛三圈,把写了愿望的纸团一个个投进火里,只见其余三个当家都紧张地上前一步,烧到自己的纸团时,表情极为紧张,仿佛扔歪了掉到坛子外,一辈子就此毁了。

      原来只有寨中位高权重的人才有资格许愿,统共就四个当家,写了这许许多多愿望,天神怕是得熬通宵。

      “报——”

      坡下有个红头巾大汗淋漓地闯入人堆,“禀山主,那个带头的黑脸太能打,截了咱们送给朝廷的信,在山脚骂娘,带着几十人冲开了火石阵,又叫三百人从西侧小道包抄上来,眼看就要到牛角崖了!我等抵挡不住,求山主多拨些人来!”

      土匪们一片哗然,像是不相信官府能打上山,贺老大丢下个纸团,粗眉紧锁,咆哮道:“肃静!神坛前不得无礼!”

      如此众人都不吭声了,万木春瞄了眼瘦猴儿,无比担忧地开腔:“二当家,此事非同小可,依我看,你去阵前给一帮小伙子助助威,凭你的智谋,定能像前几次那样把官兵赶跑。”

      王二当家虚起细眸,森然盯着他,又瞧瞧贺老大:“万老弟,大哥还没着急,你先发号施令了。”

      万木春似乎向来与他不对盘,冷笑道:“我一个江湖大夫能有什么主见?不过想活命罢了!我在这儿半个月还没见过官兵,不如二当家稳重,给寨子丢脸了不是?”

      贺老大按住胸口,训斥道:“都闭嘴!这次官府动真格的,二弟,你带五百人把火器亮出来,给他们颜色瞧瞧。”他一双铜铃眼冷冰冰地转向我,对部众慢悠悠地说:“要是西州卫围住牯牛寨,咱们也无需慌张,只要把她架上去祭神,权且看官兵敢不敢再继续打。”

      我一凛,怪不得他临危不乱,原来是窝藏了稀罕的火器!一个山寨断不会有这么大能耐,背后撑腰的东家财力物力不可小觑。

      押着我的小兵响亮唱诺,离火坛又近了几分,周围的景物被滚滚热浪扭曲,明黄的火苗犹如一条条毒蛇的信子,对我垂涎欲滴。我掌心全是汗,滑溜溜的,几欲握不住万木春给我的东西。

      王二没讨到好处,铁青着脸带人离开,临走时抱拳道:“大哥以身子为重,这郎中奸猾,与小娘们在屋里嘀嘀咕咕,大哥莫要中了他的计。”

      贺老大惊讶地看向万木春,后者捶胸顿足,委屈至极:“苍天可鉴,我对山主绝无二心,山主让我好好治病,我怎能对她不闻不问?二当家,你竟因我蒙山主爱重,就行此挑拨离间的龌龊事!”

      我叹为观止,同时督促自己长个心眼,这大夫留在身边确实很危险。

      疑窦一旦萌生,就难以遏制,我得帮万木春支开寨子里的军师,遂清清嗓子,傲然道:“西州卫乃是国朝一等一的卫所,莫说一个土匪窝,就是十个也能剿灭,你们尽管放马过去!”

      我朝地上掉落的纸团眨眨眼,示意万木春在神鬼之事上做文章。他头脑灵光,立刻会意,信口栽赃道:“我知道了,二当家,你是不高兴我昨天在大伙儿面前说你有十三个纸团要烧,比山主还多一个。不是我多嘴,而是你自己不厚道啊。”

      越迷信越自私,这话触了贺老大逆鳞,他一甩袖子,重重哼了声:“还不快走!”

      王二不敢再留,瞪了万木春一眼,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我与万木春遥遥相视,皆舒了口气。

      “报——崔、崔斛领兵上牛角崖了!”

      贺老大沉着脸指挥三、四当家兵分两路,带剩下的人马分别从南北两路潜行,自己恭恭敬敬地朝神坛拜了几拜,额角滑落豆大的汗珠,显然强撑了许久。盘子里还剩最后一个纸团,他抬头注视着聚起乌云的天幕,双手捧着自己的心愿,乌哩哇啦念了一气,仔细听来是求天神保佑大胜官兵云云,而后闭上眼,背过身去,把纸往后头一扔——

      大风骤起,薄纱褙子四角飞扬,挡住了小兵视线,说时迟那时快,我把手里的纸包抖松,往火里一丢,片刻过后,惊恐的尖叫在意料之中响起,箍住胳膊的那两只手也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天神显灵啦!”万木春大叫一声,带头瘫倒在地。

      火坛的边缘正迅速爬出几只灰黑的“蛇”,扭动着身躯,往空中蜿蜒伸去,四散垂到了沙地上,离贺老大的靴子越来越近……

      “天神恕罪,天神恕罪!”贺老大伏在地上,浑身战栗,忽地两手抵住胸膛,脸色惨白如纸,打着滚大呼:“啊呀!好疼,好疼!”

      成功了!

      蛇在焚和教里寓意厄运,要是举行仪式时出现这种东西,教众不疯也得忏悔上大半年,想想自己做了什么惹恼天神的恶事。

      “山主!”万木春爬过去,哆哆嗦嗦地扶起他,定了定神,回头喊道:“你们还愣着作甚,快下去帮三位当家,再来几个人把山主搬房里去!”

      我身后的小兵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指着我:“那,那人质?”

      “蠢货!别关回去,一同押来!”

      *

      万木春殷勤地把贺老大抬回了大屋,此刻他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相。

      贺老大痛得一个劲儿地唉哟直唤,神志倒还清醒,抖着手下令:“把她……把她绑在外间,所有人……所有人出去,守在屋外,不得离开。万老弟,你,你可一定要救俺,俺不成了,不成了……”

      我本以为这威震一省、有气魄抓皇亲助王爷篡位的山大王顶有骨气,现在瞠目结舌,笃信天神不应该所向披靡、二话不说就敢自焚殉教的嘛?

      万木春眼含热泪,亲手把我拴在木柱上,温声细语:“山主放心,千万别急,愚弟试着给你根除此病……会有些难受,但日后必不会再犯。用不用麻沸汤?”

      贺老大咬紧牙关,腮帮子鼓鼓的,两眼翻白,“……不,不用。老弟,是俺疑心病重,没,没吃完你开的药,你要能治好俺,俺让你做二当家!”

      万木春微微抿唇,摇头:“山主供我白吃白住,我感激还来不及,平时只图嘴快,看不惯二当家那风头做派,没想过真把他怎么样。”

      待他们二人进了帘子,过了一会儿,里间响起杀猪似的叫疼。

      难怪要喽啰都出去……这叫得和生孩子似的。

      贺老大叫了半炷香,渐渐没了声息,外面有人焦急问:“万大夫,山主如何了?”

      “好得很,怕他咬到舌头,塞了块布。”万木春冷静地回答。

      门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来人像是披着衣甲,剧烈地喘着气拍门:“大哥!二哥让俺回来看看,官兵被火炮堵在一线天,情况暂且稳住了,你怎么样?”

      我心里一紧,对上万木春亦有些慌张的眼睛。

      他正从帘内出来,肩上斜挎药箱,手上攥着一块沾满鲜血的棉布条,和一块锃亮的银牌。

      “大哥?万大夫,万大夫!”

      万木春面容血色尽褪,下意识后退一步,声线依然平静如水:“四当家,山主用了麻沸汤,刚睡了,身子无大碍,你回来的正好,且稍等。”

      他把棉布条压在桌脚下,解开木柱上的麻绳,把我推出门。石阶上站着一个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汉,左肩渗血,搓着手来回踱步,见我们出来了,拽着万木春问短问长:“这时候大哥怎能睡!弟兄们正在前头拼命哩!”

      万木春胡诌道:“多亏有我在,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你若担心,现在就进去看看他。”

      他牵绳拉我走出几步,我背后的冷汗立时又冒出一层。

      四当家大步流星地进了屋,蓦地回过神,喝问:“万大夫,你干啥去?”

      万木春亮出银牌:“山主让我把她换个地方藏,寨中所有地方都可通行,要是官兵攻上来,咱们还有后招。我对寨子没你们熟,本来想让你帮个忙……你还是先进去吧。”

      四当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当即道:“你在这照顾大哥,俺去藏她,若是官兵攻破寨子,保准不叫他们找到。”

      “令牌是山主给我的,我随你们去,免得他醒了我不好交代。”

      四当家急着赶回一线天,不做多想便应了:“好!”

      木门在身后砰然阖上,万木春僵直的背影终于能动弹了。

      那银牌是贺老大贴身带着的,人人识得,全山寨就这么一块,我们只要一直把它抓在手上,逃跑就简单了许多。寨子里的人心眼粗,压根没想到万木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长得斯斯文文的医师,敢对一山之主下毒手。

      ……不知道他把贺老大怎么了,如果一刀下去,胆子也太大了些。

      我步履蹒跚地跟着四当家,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支走这个寨主,万木春与他神秘兮兮地附耳低语,他恍然大悟,骤然一拉绳,我差点跌在沙地上——绑住手腕的绳子已经磨松了,不夹紧就会穿帮。

      四当家带着我们七拐八绕,与寨中巡逻的小兵越隔越远,待走上一条崎岖的林间小径,周围再无旁人。远处隐隐有喊打喊杀的喧嚣,我凝神听了一会儿,交锋之处在下方,而我们走在高处。

      山崖出现一处高耸孤悬的巨石,四当家道:“俺平日在这儿打牙祭,石头那边有个窟窿,可容一人侧躺。俺爬到石头上,将她吊到窟窿里,断了绳子,这石壁滑不溜手,她就是长翅膀也飞不了,只能等人拉上来。”

      他很是满意自己的计策,万木春嘴上连连称赞,趁他背对我们,悄悄比了个往外推的姿势,眼神坚定不移。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

      四当家朝迈开步子,朝双手吐了口唾沫:“万老弟,你用力托俺一把,俺扛着她蹬上去!”

      “好嘞!”

      万木春对我做了个口型。

      几尺外就是百丈深渊,我咬紧后槽牙,今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亡,何不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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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学现象见27章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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