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天气暖和起来，白马翻山越岭，一路冰消雪融，芳林初盛，终于有了春日欣欣向荣之意。

　　我整天抑郁寡欢也不是个办法，便要伊涣教我骑马，除了不让我回康国，他几乎有求必应。我现在认为骑马是极其重要的一项本领，万一碰上坏人，能逃走总比任人宰割强。

　　通向昭国的路经过康国境内，数日之后抵达边城东堰，这里离岐原只有十天左右的路程。伊涣早就联系上了部属，但我一直没看到其他人影，只有路上的标记显示他们守在暗处，是以不敢轻举妄动。距离朔州卫攻康国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他出来这么久，仿佛一点都不急昭国会生乱。

　　伊涣很放心地把我和两匹马留在县城外的树林里培养感情，午后进城采买。

　　他换上唯一一件绣面的雪青软缎袍，乌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就差只仙鹤当坐骑——他的荷包里确然一枚铜板也没有。他都是在城里弄到钱财，然后一掷千金，花个干干净净，就爱买中看不中用的玩意，玩腻了就埋在土里，说送给过路的有缘人。再说平日，他包里只有两件毫不起眼的黑灰便服，就算没脏也要天天轮换着穿，还逼着我给他洗衣服。

　　虽然我自己洗衣服也很勤快，但不会每天都换一件灰不溜秋的衣服穿啊……讲究的南方人真可怕。

　　我叹了口气，继续练习踩马镫。那匹唤作飞光的母马就是跟我不对盘，我一骑上去它就很不开心，坐不到一刻就得被甩下来。接连七次跌在草地上，我腰酸背痛，实在起不来了，那匹马兴奋地绕着我转圈，好像在炫耀自己的战绩。

　　“你得让它相信，你不想伤害它。”

　　伊涣回来了，把一个半人高的银质器具放在地上，“再来一次。”

　　我拍着裙子上的灰土站起来，没碰他伸出的手，攀着马鞍用力一蹬，结果膝盖忽地一软。

　　一双手托住我的腰，把我高高地举了起来：“该教的我都教了，学不会是你的问题。”

　　他的眼角弯弯如月，长眉舒展开，眸中盛着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我移开目光，他把缰绳放在我手中，轻抽一鞭：“走！”

　　飞光打了个响鼻，在林子里小跑起来，跨过小溪、经过废弃的营地，跑得越来越欢，我紧张地伏在马背上，心咚咚跳着，试着拉动绳子，它调头朝原来的地方奔去。阳光下的人影逐渐变大，伊涣还负手立在原地，眼看就要撞到他……

　　“转弯！快转弯！”飞光还是不听我的话，我急得大叫：“让一让！它停不下来！”

　　他依旧没有动，安然地朝我微笑着，任由劲风掀起他的衣袂。

　　那一刻我豁出去了，嘴里默念着口诀，鼓起勇气直起上半身，双腿夹紧马腹，使出全身力气拉左缰绳，马儿嘶鸣一声，竟真的转过弯了！

　　飞光载着我又跑了一周，我让它左转右转，练得滚瓜烂熟，最后回到原地，水到渠成地停了下来，我坐在马上挺直腰板，高兴地宣布：“我会转弯了！”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是马么？”

　　“……”

　　伊涣倚着树干坐下，开始摆弄那个高高的银色物体，随口道：“你自己下来，我不抱你了。”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他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

　　“啪！”

　　我落进草丛里。

　　伊涣放下手里的管子，十分惊悚地抬头：“你怎么下马的？头朝下？”

　　“它又把我甩下来了……”我顶着一头草屑，愤愤不平地瞪着马。明明刚才还听话，怎么又闹脾气了！我摔了几次，腿早就没力气了，一个疏忽就秤砣也似砸下来，还好是松软的草地。

　　我把草叶都拍掉，一瘸一拐地走到树下，好奇道：“这是什么？”

　　银器像一座雕刻精美的烛台，最下面是个曲颈大腹的琉璃瓶，瓶口长出一根半长不短的竹管，最上端有个宽宽的盘子，顶部是一只小花碗。伊涣对着竹管末端的银环仔细看了看，笑道：

　　“有个举人在当铺当家传的水烟凑路费，我与他闲谈两句，甚是投机，就顺手买下来了。摄政王平日最喜抽水烟，你闻闻这味儿，是不是挺熟悉的，虞国人经常抽这个。”

　　“……”我要不要给他鼓鼓掌？他果然又乱买东西。

　　我对抽烟的人都没好印象，康国的烟草价钱便宜，葑台那些个败家的公子哥们蹲在路边抽旱烟，呛得行人掩鼻而过，听说抽多了还上瘾。

　　伊涣在银碗里的烟丝上压了一小块尚有余温的银骨炭，等到烟草燃了起来，对着竹管吸了一口，“瓶子装的是水，烟草里放了蜂蜜和干果，这是柚子味儿的，不呛人。”

　　“还能抽出水果味？”我诧异道。

　　“试试。”他斜睨，掏出帕子将竹管口擦了一擦，递给我。

　　我犹豫着，抽烟是不好的行为，可柚子味的要不要尝一口……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小小地吸了一口——

　　“你骗人……咳咳……”我眼泪都呛出来了，对着水囊灌了一通。

　　他大笑：“这是水烟，又不是水果，我怎么骗你了？”

　　反正他就是没安好心！

　　伊涣从容地脱下那袭缎袍，换上黑衣，把包袱丢给我。昨天做的陷阱逮住了一只灰兔子，他拎着兔子耳朵走到小溪边，利落地剥皮抽筋。

　　他无论如何也不带我进城，天气凉，食物冷得快，我吃了几次他从城里带回来的包子烧饼，就开始胃疼，他干脆把买食物的钱都省下来买乱七八糟的熏球、水晶棋子、拨浪鼓，回来后再给我弄吃食。所幸他手艺不错，据说是八年前回国被扔到军队里，苦练出来的。

　　伊涣也不肯让我闲着，只要他手头有活计，我绝对歇不了，此时手里捧着根野萝卜重操旧业。他没有做装饰的食材就吃不下饭，我的手要是受伤了，他可以从城里的酒楼重金买一朵萝卜花。

　　日头西斜，暮色从初生的嫩叶间透过，溪水熠熠地闪着金红光芒。烤肉的香气混着野花的芬芳飘散在空中，我揉揉眼睛，手中的刻刀在萝卜上反复勾挑，等雕的差不多，张嘴想叫他，却没发出声音来。

　　伊涣屈腿坐在溪边，衣袖上染着深色血渍，嘴角噙着一丝满足的浅笑，犹如春风撩起湖面的涟漪。他的正专注地转着烤架，好像没有什么比面前的烤兔子更为重要，忽然敏锐地侧首：“有话直说。”

　　我低下头，草草勾了几笔收尾，“水烟壶带不走，太重了。”

　　“重就重，反正也不是我抗着。”他大言不惭。

　　“你别抽烟了。”我补了一句，显得自然些，“受不了那个气味。”

　　“我闻着挺舒服。”

　　我的目光黏在刻刀上，咬了一下嘴唇，“……抽烟对身子不好。”

　　烤架停止了转动。伊涣望着我，蓦地笑起来：“好，我不抽。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没有其他话能对他说了。

　　他自顾自地在烤肉上刷了一层蜂蜜，又洒上陈皮粉，浓郁的香味顷刻间弥散开来。本该是一天里最轻松的时候，可我的胸口却越发沉重，像吊着七八只摇晃的木桶，溅出滚烫的水。

　　不一会儿肉烤熟了，他用匕首精细地分割成两份。石板上搁着他新买来的盘子，边缘绘着雅致的青色宝相花，极是漂亮，他把焦黄流油的兔肉一片片铺上去，灵巧地摆成一朵牡丹的形状，又将我雕好的白萝卜点缀在中央。我正要动筷子，他及时拍走我的手，拔了两片绿叶，放在溪水里洗了半天。

　　伊涣在我疑惑的眼神中泰然自若地走回来，把叶子卷起做成筷托，压在树枝削成的筷子底下。

　　“可以动了。”

　　我顿时自惭形秽，论起出身我不比他差，怎么就混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讲究，真是太讲究了。

　　我小心地夹起一片兔肉，尝了一口，咸鲜的油脂融化在舌尖，我却食不知味，一直愣愣地盯着他。

　　他宛如置身于酒楼的雅间，举止尽是王孙贵胄的优雅风度，用帕子拭了一下唇边虚无的油渍，蹙眉问道：“怎么了？”

　　我咽下嘴里的食物，“……你和期弦的身形很像。”

　　伊涣的脸色刹那间阴云密布，凝视我许久，把我盘子里的肉都拨拉到自己盘中，只留下一小朵萝卜花，指着溪边冷冷道：“你别吃了，站到那边，好生反省一个时辰。”

　　“冰戏节那天晚上，我想起期弦才哭的，不是因为你，我根本没认出你来，”我垂眸道，“你教我滑冰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你和卢令，还有郑宝宝，都在帮我。所以……你挖坑种树的事，我会忘掉。”

　　他愕然望着我，神色慢慢归于平静，半晌才偏过头去，“我只是瞧个热闹，你别太当回事儿。”他把满满一盘兔肉端给我，“我不想吃了，你看着办罢。”

　　见我没接，他抿唇将盘子放在石板上，走到溪边，静静地观赏起溪水。我夹了几筷子，仍然没胃口，但浪费可耻，趁热都填下肚子。

　　我正兢兢业业地消灭食物，他一掌重重击在树干上：“卫桑，你就非要在一句话里提那么多人吗？”他转身凶狠地看着我，视线移到光光的盘子里，神情变得很诡异，“……你一点都没剩？”

　　我嘴里正嚼着最后一片肉，听到这话差点咬到舌头。

　　伊涣闭了闭眼，扶额：“算了，养胖好下锅。”

　　于是我一晚都心神不宁。

　　*

　　伊涣埋了水烟壶和瓷盘，为避闲人，带我从城外绕行。翻过一座高山，渡过一条堰河，就是昭国的地界了。康国被朔州卫打得气数尽失，仅存的兵力都守京畿周围，分不出多余的保卫国境，再说昭国已经退兵，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起战事，因此沿路没有看到半个士兵。我不知道他与卫析谈了什么条件，竟然肯放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骑马进步很大，以致于有些得以忘形，拉缰绳的力道没控制好，飞光不听使唤地狂奔到山崖上，腾起前蹄的时候我脸都吓白了，底下就是轰鸣的瀑布和一滩乱石，至少有百丈高，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伊涣悠闲地策马跟在后头，并不指点。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安抚飞光，它渐渐安静下来，痛苦地嘶叫。我跳下马，果不其然又摔了一跤，爬起来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拔出扎在它身上的木刺，松了口气。它温顺地蹭着我的肩，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我以前都没发现它的眼睛这么漂亮。

　　飞光以后肯定不会再将我摔下来！我欣喜地摸着它的脖子，脚下的深渊都没那么可怕了。一股爽籁山风吹来，我仰起头，千百朵火烧云染遍西天，彤红的太阳落在山头，东边浮出一轮白色的月牙，烟霞清辉交相辉映，分外壮观宏丽。

　　那一瞬我突然感觉自己能够办到更多的事情，不仅仅是滑冰，骑马，我甚至可以凌空飞起，腾云驾雾，伸手摘到月亮。可仅仅是弹指间，心绪又从巅峰跌至谷底，前路未卜，离乡去国，以后的命运并不属于我。

　　“这儿风大。”伊涣走到我身边，眺望着夕阳，“景色不错，可你得当心脚下。”

　　我冷声道：“不要你管。”

　　他不恼，撩起灰袍坐在崖边，双腿悬空，发丝飞扬在余晖里。

　　“如果你当年没有离开岐原，卫杉死了，眼下该是你辅佐卫析。”他躺在草丛里，双手枕在脑后，倒着看我，“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就算回到八年前，你也不一定会违背你父皇的旨意，在宫廷里与他们斗得天翻地覆。卫桑，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欠不了人情，忍不了手脏，见不得腥风血雨，你会死得很惨。”

　　“我可以学。”我反驳道，“我至少可以用尽一切方法让自己活下去，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人欺凌，连告状都不敢。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我不信天神，也不信经书，我会学着相信我自己。”

　　“站得越高，就越容易失去判断。”他微扬下颔，嗓音带着一丝疲倦。“到那时，你会发现连自己都不值得信任。”

　　瀑布发出轰鸣巨响，仿佛有一头猛兽在昏暗的深渊之中咆哮，残阳夕光把湖泊染得如同一口殷红的血池。我又想起那个噩梦，那些池子里冒出的头颅，那些缠住脚踝的手臂，那些层层叠叠的白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若有一日，我能踏上集露殿，必灭了康国的邪门歪道，为非作歹的焚和教徒我见一个灭一个，绝不放过任何人！”

　　伊涣笑了：“据我所知，康国的教徒比昭国还要多一倍。和安玉走得近的人，你的弟弟、母妃，也可能是教徒。蝗虫是灭不完的，连我也不得不另辟蹊径，你恨的人无非是安玉，伯律，你有能力与他们抗衡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真的认为寥寥几个人就能撼动朝政，发动一场政变，改变一国的风貌？他们的教义打着救苦救难的旗号毁掉人的思想，磨掉人的棱角，让教徒恪守陈规，莫敢不遵，自始至终为一个虚无的幻觉去流血拼命，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以为能荣登仙境；位高权重的长老教主之流不把教徒当人看，他们重利重名，欲壑难填，需要的只是工具，能帮他们统一西域八国、从绲戎东侵中原的百万大军。教义本身就大有疑点，就算经过幽明宗的美化，正常人都能看出纰漏。我恨的确然是教中几个人，更是这个该滚回西域的□□，佛教是劝人向善，天神又是教人向什么？”

　　卢令再过几十年，还会是单纯善良的卢令吗？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遍，岁月变迁，物是人非，在红尘浊世里，保持心中无暇的信仰太难了。

　　我不知为何提到焚和教就特别激动，缓下语气：“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卫析与我也没有交情，他们对我不好。”

　　“你难不成要弑亲？”

　　“让人闭嘴，有很多种方法。”我脱口道。

　　太阳沉入山谷，眨眼之间，天空就暗了下来。风卷着砂石在空谷回旋，山川披着最后一缕深红的光晕，萧瑟而妖异。

　　伊涣什么也没说，轻微地叹了一声，吐出两个字：“走吧。”

　　*

　　入夜后，月悬中天，清光大盛。

　　伊涣在青隼爪上的竹筒里塞上字条，鸟儿扑棱棱飞走了。明日就要渡河，之后我就不在康国了。

　　他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升起篝火。林中响起一声哨音，他面色不大好看，走之前嘱咐我留在原地，还吓唬我这里有豺狼虎豹，喜欢吃人。

　　我就是跑也跑不远，他多虑了。我躺在火堆边，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犹如破碎的水晶，快沉入梦乡时，伊涣回来了。他将火堆扑灭了些，躺在不远处。

　　“卫桑，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过了不久，他突然靠着树干坐起来，屈起一条腿。

　　“你就在那儿说。”我打了个哈欠，怀疑他又要弄什么幺蛾子，没动。

　　溪水在黑暗里潺潺地流过，梢头的寒鸦偶尔低鸣几声，一切都静谧无比。我闭上眼，初春的夜风卷过树枝，带着松林清爽的气息，柔柔地拂过脸庞，他为什么非要说话破坏这样舒适的氛围？

　　身边的树叶猛地往下一陷，伊涣按住我的肩，目光阴晴不定，黑色的长发落在砂砾间。

　　“我有话和你说。”他低沉地重复了一遍。

　　“你说。”

　　他却欲言又止，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眸里的情绪翻涌变幻，手指越捏越紧，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

　　我用力推开他，往后缩去，“你再碰我，我就——”

　　“你说得对，你对我其实没那么重要。”他忽地开口，“我只想把你带回去，兑现我曾经发过的誓。我想了一宿，你不值得我不顾性命、抛家弃国地对你好，但你八年前给我的恩，我亦绝不会忘。”

　　伊涣望着四处乱飞的火星，低低笑道：“我太高估自己了。卫桑，你莫要以为我本领通天，我是比卫杉和卫析聪明那么一点儿，但仍是个凡夫俗子。我登基这些年，没法做到的事太多了，镇日和天斗，和人斗，一天天熬下去，总得看开。我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条，你跟我回洛葭。我虽给不了你人前的荣耀，不能让你像郑太后那般风光，但我会护着你，一辈子不让你受欺负。可若有一日，我被奸佞篡了位、逼了宫，不再是万人之上，你就得和后宫数百名女眷一起躺进皇陵为我陪葬，又或许随随便便被牛马拖出京城埋了，受万人践踏，挫骨扬灰。运气好留下一命，还得用你这张脸、这副身子去侍奉别人，我自问待你不错，一介落难女子，下场不必我提。”

　　“第二条路，”伊涣指着反射着月光的小溪，“你沿着溪水走，回康国做你的长公主，我给你一匹马，一袋银子，往后我们再无干系。你就算杀了卫析继位，养上三千面首，我都不会干涉。但望你明白，一旦踏入康国，就再无藏身之处，在你当上真正的长公主之前，你得想办法不被你弟弟碾死。朔州卫随时能卷土重来，若你没有自保之力，卫杉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他的神情极是认真，瞳仁里印出篝火跳动的影子，淡淡道：“卫桑，你仔细想想，明早给我一个答复。我先睡了。”说罢便将灰袍子铺在地上，背对我侧躺下，再无声息。

　　我依言想了一会儿，走过去，用树枝戳了一下他的脊背，“我能先待一晚，等太阳出来再走吗？”

　　他的身子有些僵硬。

　　“给个回话。”

　　很久之后，他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嗯。”

　　我放心地睡下。春夜清凉如水，水中浮现出幽微的花香，草虫在嘶嘶地唱歌。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似是有人在耳畔低语。

　　……

　　“……为何，答应得这般快？”

　　*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伊涣还没醒，呼吸匀长。

　　一夜无梦，精神出奇地好，我把拴在树上的马绳解下来，看见马鞍上坠着一个精致的钱袋。飞光知道我要走，依依不舍地磨蹭着若木的脖子，我想了想，离太阳升起还有段时间，就把剩下的萝卜切成小块，飞快地雕刻起来。

　　他喜欢看鸟雀，又说过凤头雕的不错，就照着记忆中玉玺的样子刻了一组简单的茶具，依次放在石板上，是一盏凤嘴壶和两个茶杯。

　　我真的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留给他了。

　　他睡着的样子居然和卢令有些相似，眉宇间清光潋滟，柔润的嘴唇似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做质子的时候住在冷宫里，喝了药也不肯睡，唯恐被人谋害在榻上，我确实是第一次看到他睡觉的模样。

　　他和期弦，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彩霞驱散残夜，朝阳的金光穿过树干的缝隙，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树影。我跨上马背，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学他那样轻抽一鞭：

　　“走！”

　　飞光带着我跑出树林，冲上山路，往西边奔去。

　　太阳升了起来，晨雾散去，露出秀颀险峻的山岳。桃花在银白的瀑布边盛开，远远望去，宛如天上的朝霞轻盈摇落，堆叠出层层粉云，来时的幽径已然寻不见了。

　　我们沿着溪流走上大路，路过几处村庄，上了年纪的村民格外热情淳朴，直接送我几个馍馍，是以都不必掏钱。以往我必是给钱的，可掂一掂袋子，轻飘飘空荡荡，也不愿数了，得省着点用。

　　风餐露宿了两日，来到附近的州治，正是日暮闭城时刻，城楼上响起悠悠号角之声。

　　我纵马疾驰，到了正门前，两个卫兵正准备关门：“晚了，明日卯时再来！”

　　我跳下马，摇了摇钱袋，“请两位行个方便，我有急事。”

　　他们停下动作，开口便道：“五十文。”

　　我抽了抽嘴角，怎么涨价了……认命地拉开袋口的丝线，忽地一僵，我没有过所啊……我忘了给自己造一张过所！

　　“你的过所。”士兵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硬着头皮道：“你等下……”

　　还是先给钱为妙，他要五十文我就给一钱，再软语几句，就说过所和财物一起被强盗抢走了。村子和县城离得很远，进不了城我就得露宿荒野，我可不想再淋雨。

　　拆开袋口，我如遭雷击，怔怔地站在原地。

　　“快点啊，钱呢？”

　　钱呢？

　　袋子里只有几文铜钱，两钱碎银子，还有一枚玉。

　　一枚拇指大小、莹白如脂的玉。

　　华冠瑰羽的凤鸟在袋子里安静地休憩，触手生温。

　　我震惊得失了言语，各种各样的情绪翻腾如浪，心头五味杂陈，这枚玉玺，它本该在去洛葭的路上！伊涣究竟是怎么想的？

　　……敢情我是拿萝卜换了只凤凰！

　　“你不想给钱？”士兵伸手来夺，我眼疾手快地后退两步，护住钱袋。

　　他们对视一眼，走近威胁道：“把钱交出来，不然你就是昭国的奸细，我们报上去，你就得下狱。”

　　“我不进城了。”我防备着骑上马。

　　士兵们扯着嗓子喊起来：“快来人，这里有个昭国细作，别让她跑了！”

　　话音刚落，城头就露出哨兵的头盔，十几个人手持刀剑从城门内冲出来，将我团团围住。

　　“没事……”我轻拍飞光的脖子，让它镇静下来，袖子里暗暗滑出一把匕首。两个士兵带那些人步步逼近，我扫视一周，揭下面纱，高声喝道：

　　“放肆！叫你们的指挥使出来看看，他到底认不认得瑶光宫的二殿下！”

　　我深吸一口气，仰起头，一行飞鸟在橘红的落日中划过，旌旗迎风猎猎飘荡。

　　“宪天钦武广孝元皇帝二女，洛邑长公主卫桑在此，请指挥使开城门，送我归岐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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