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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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对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我迷迷糊糊地睁眼,刀子不见了。

      昨晚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倒没有再做梦,我如履薄冰地伸手一摸,背后空空的,这才放心地坐起来。两个崭新的茶杯搁在柜子上,地下的花棉被也整整齐齐地叠好,像个豆腐块。

      “睡觉不翻身,不累么。”

      伊涣从帘外进来,看起来已经用过朝食,换了身招摇得不行的衣袍,灿若日出海曙,清如春云浮空。他生怕官兵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昨天.衣衫褴褛地敲人家门,今天就原形毕露了……

      “哑巴了?”他对着镜子坐下,打开包袱,我瞥见那里头只有两根簪子,一根檀木的,一根白玉的,他偏偏选妃一般选了半盏茶的工夫,簪在浓密的发髻上。

      “翻身好让你一刀戳进去?”我没好气地道,难道要说我每个月都有几天睡觉不翻身?

      他拿着牛角梳沾了点儿水,细细理头发,活像一只狐狸在人模人样地梳尾巴。

      “……南方人果然很讲究。”我不敢骂他,半天憋出一句话。

      伊涣细眸微眯,冷声道:“辛苦伺候你一晚,你们北方人脾气倒挺大。”他丢给我一个圆滚滚的大萝卜和一把寸来长的小刀,“我去镇上一趟,别想跑。”

      “这是?”我不解。

      “我累着,你也别想歇。”他丢下一句,拿起包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拂袖而去。

      很快我就知道了。洗漱更衣完毕到主屋吃早饭的时候,十几个嫩生生的奶娃娃聚在屋里,才一两岁刚会走路,棉球似的滚来滚去。

      女主人鼓励地拍拍我的肩:“妹子,今日大伙儿都进城赶庙会了,小娃娃都留在家里,没人照看。你夫君说你得闲,可以给他们雕花儿看,土酥不够用就叫我。” 北人把冬季的萝卜叫做土酥,敢情我从伤兵变成了酒楼里的雕花师傅。

      “……嗯。”

      我看住呼啦啦涌来的小孩子,肚子又开始疼。伊涣怎么知道我会雕花的?没空想了,手头的生意一桩接一桩,我累得够呛,跑路简直是妄想。这些孩子口齿不清,一会儿要看鱼,一会儿要看鸟,还有想看正面是鱼背面是鸟的,雕得不像就开始嚎啕大哭,我差点削到指头。

      桌上摆了一排鸟兽虫鱼,我已经废掉五六根萝卜,早上明明吃了不少,现在又饿了,可这些孩子精力无比充沛,嚷嚷着不让停。一个小丫头费劲地爬到我膝上,好奇地去摸刀子,我将雕了一半的莲花举高了些,她不屈不挠地站起来拿,我一下子拍掉她的手,凶她:“别动!”

      她扁了扁嘴,两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水雾弥漫,鼻头一抽,就开始嘤嘤嘤了,我只好放下刀子,抱着她在屋中边晃边走:“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小丫头看着不重,可实打实都是肉,我很快就抱不动了,瘫在胡椅上,她高举着两手,还要让我转圈圈,我生硬地把她的胳膊折下去。

      一双手将她提溜起来,护在怀里,“怎么回事?”

      日光从天窗渗进屋子,锦衣华服的男人羽睫低垂,眉梢唇角俱是柔和,竟似变了个人。他望向我,用侧脸蹭了蹭孩子的头发,目光温存得似一阵煦风:

      “对孩子发什么火,原是我气着你了,给你赔个不是。”

      ……着实令人发指。

      伊涣带着小丫头转了几圈,孩子咯咯笑起来,他也玩得很开心,不亦乐乎地把孩子举过头顶,我蓦然叫道:“慢着——”

      可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时,我默默遮住眼睛。

      “哐!”

      他个子太高,直接将孩子一脑袋磕在了门框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几息过后,哇哇的大哭几乎要掀翻屋顶。

      我放下刻刀,用最快的速度溜回侧屋,不关我的事,孩子要撞傻了都是他干的!他没事玩什么孩子啊!

      *

      大夫走后,女主人说那孩子没撞傻,就是额头鼓了个大包。伊涣在镇上走了一趟,钱袋鼓了不少,赔了点银子给她父母。

      接下来的几天,他无时无刻不与我作对,白天百般刁难,晚上横刀相向,只要我提起回康国,他就恨不得把我种到土坑里去。我斗不过他,两天都没开口说话,这日他又进城,傍晚牵着两匹神俊白马回来。

      “明早出发,收拾好行李。”他命令道。

      我置若未闻,认真雕着给这家小男孩儿的冰莲花。伊涣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夺过细看,又丢还给我,嗤笑道:“真是屈才,我该聘你到大府里当个工匠,便不用千辛万苦找另一块玉玺了。”

      我刚才走了神,一直想着他手里那块玺,莲花心雕出个凤头来,粗粗一看确实有几分相似。我刻了八年的章,是吃饭的手艺,可惜期弦当初没让我看清另外一块长什么样,不然我连整块都能拿萝卜雕出来。

      “你想要它?”他敏锐地俯身,撷住我的目光。

      持刀的手指微不可见地一颤。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昨晚我梦见一只金色的凤鸟立在玉玺上,姿态高傲,展翅欲飞,所有人都向它朝拜。

      伊涣见我还是不和他说话,褪下外袍,兀自道:“你要不起它,还是刻萝卜合适。”

      我茫然了须臾,又莫名地不自在。

      入夜吹了灯,我一直无法入眠,可谓万念俱灰。这两天他不拔刀了,又使出个极刻薄的新招数。

      炕头连着一个小灶,他是水做的神仙,嫌大炕燥的慌,只要灶里烧着柴禾就睡不安稳,只让白天熏暖屋子,夜里灭了灶,单把火盆燃上。冷也就算了,他抢起被子可凶可凶,我一宿能冻醒三四回,明明是两床厚棉被,到了半夜,总是他一人霸占,不见首尾地窝在里头冬眠,也不怕被压死。

      我真是恨不得把他丢到灶里去,怎么扯也扯不回被角,抱膝坐在炕梢,听到窗外狂风呼啸,不住地发抖。

      堆成坟包的被子忽然扬起一角,伊涣带着睡意的声音在炕头响起:“冷就过来。”

      我目眦欲裂,拿起放在枕下的刀就往被子上戳,他闪电般握住我的手腕,一抖被子将我卷了进去。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越来越近的灼热气息,他的手指从袍子里滑进来,拂过胸口的疤痕,我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弄的?”他淡淡问,“你告诉我,我不动你。”

      我偏过头。

      “长两寸,自下而上……卫桑,你真能下得去手。”他语气平静,“谁把你逼成这样?”

      那一刻回忆如水草寸寸缠绕上来。天元二十三年我出了帝京,山庄的下人都是仪旃派来的,从不给好脸色看,管皇庄的太监克扣月钱,侍从前三年就溜了大半,剩下的十几张嘴都管我要粮食。到了年关,一个赌六博的小厮见我粗通文墨,又略画得两笔丹青,便求乳母带我到坊里摹扇面,赚点薪水来养他们。到了地方才知道是脂粉楼,那老鸨扣了乳母,又把我关进柴房,我那时才十二岁,一副清高的脾气,拿出刻章的刀子眼都不眨就往心窝里扎,龟公被我糊了一脸血,把我们扔了出来。

      我在床上躺了几天,终于学乖了,白送了幅扇面给老鸨,事实证明我的眼光没错,还是这家的老鸨最实在,一张仿单写的好,能给半钱银子,且从不拖欠。

      “别装糊涂。”伊涣咬牙切齿地道。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我不会再这样了。”我清晰地说,“你何必再问?”

      他掩上领子,摩挲着我的后颈,“好,我不问。”他拉着我的手,紧贴在胸膛上,沉重地笑了声,“我这鞭印过几十年也好不成,它抽到心了,卫桑,你知道抽到心是个什么滋味吗……”

      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滚烫的肌肤好像要把我的手灼出水泡来,我慌张地道:“你起开,把被子给我,我困了。”

      伊涣把我翻了个身,故技重施架起刀子,嗓音恢复了平日的轻佻:“我也困了。你不是不想说话?再让我听到一个字,就划了你这张脸。快睡。”

      我哪里能睡得着。他的下颌靠在后肩上,极轻地笑:“我是真想毁了你的脸,没人要你,我就高兴的不得了。”

      ……我早说过他有病。

      *

      清早起来,屋外没有昨天那样冷。菜畦前的水渠没有结冰,短短几天,雪就全化了,几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院子里逛来逛去,栅栏外也能看到狐狸的耳朵尖。

      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把被子叠起来,可是忙活了半天,被子依旧软塌塌地不成形。女主人依依不舍地送我到院子里,我让她留步,又忐忑不安地叫她最近小心点,抢我们的山贼可能再来危害村子。

      伊涣穿着轻便黑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我静悄悄地走近,发现他一手搂着一个小娃娃,正在眉飞色舞地讲故事,其中一个就是被他磕门框上的小丫头。

      “从前有位公主……”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举手:“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

      “所以许多人都来向她求亲!”

      “可是她一个都不喜欢!”

      他露出嫌弃的表情,伸出手指戳小娃娃的酒窝,“我怎么会讲那么俗套的故事?认真听,不许说话。”

      小姑娘安静下来,搂住他的脖子,他得意一笑,犹如春风拂面,继续娓娓道来:

      “那位公主呀,她眼如铜铃,声若洪钟,身长九尺九寸,比一头牛还重,那双耳朵大似蒲扇,走起路来那么一扇,那阵风能把街上的人给刮倒。”

      “啊……”小男孩很失望,“那她长得好看吗?”

      脚下踩到树枝,嘎吱作响,伊涣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低头道:“不好看,反正没人向她求亲。”

      “有一天,老皇帝病死了,邻国的将军带着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宰相提议把公主嫁给邻国的皇帝,停止战争。公主不想成亲,就穿着铠甲上了战场,大吼一声,直接吓死了二十万人。”

      “啊!”小姑娘发出惊叫。

      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拔开水囊塞子呷了一口,“将军眼看要打输了,想请公主风风光光地嫁过来,以成两国之好。邻国的皇帝是天下第一美人,看腻了漂亮女人,听说这个公主天生异相,就装扮成一个撑船的艄公,等在河流上。公主要过河与将军谈判,刚踏上船,船就沉了——她太重。”

      小娃娃们爆发出大笑。

      “皇帝会凫水,但公主见他长得楚楚可怜,简直比女人还柔弱,以为他要死了,就把他扛回了敌营,让大夫来救他。皇帝很高兴,承诺让她平安回去,停战,不伤害她。”

      “然后呢?”

      伊涣笑道:“将军当然很生气。公主得到皇帝的承诺,就趁机一剑杀了将军,然后大摇大摆地过了河,回国继承了皇位。很多年之后,公主还是没有成亲。邻国的皇帝也老了,有一天,他命令五十万大军渡河入侵,公主又亲自上了战场。皇帝撑着船渡河,在河中央跳了下去,想要公主再来救他。可是公主一直没有来,他就淹死了。”

      “啊……”孩子们失望地感叹,小姑娘说:“他们没有在一起吗?”

      “公主有那么多事要做,根本没空成亲。是朝政不好玩,面首不好看,还是话本子不够精彩?可惜,没有人明白。”

      他顿了顿,凉凉地评价道:“沙比将军,可怜的皇帝。”

      我没听懂那个词什么意思,不过听说昭国人的国骂,就是雕开头比结尾……他怎么能在孩子跟前污言秽语!真是不寒而栗。

      “走吧。”伊涣站起身对我说,把一包白色的粉末倒在草料上,两匹马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很快就吃光了。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抚着马脖子,“这畜生就和人一样,喜欢吃甜的。”

      “你骂谁呢!”

      他从善如流地改口,“有些人就和马一样,喜欢吃甜的。”

      马儿打了个响鼻,伊涣踩着马镫翻上去,明明有两匹马,他非要把我拽到同一匹上,捆住双手,另一匹马形影不离地跟着前面,绳子都不用栓。

      走了半个时辰,我心绪复杂,终究还是问了一句:

      “你要怎么处置这个村子?”

      换成他不说话了,我道:“你都这么显山露水了,杀了他们无济于事。”

      伊涣拉住缰绳,调转马头,朝原路返回,我踢着他的靴子:“你要干什么!”

      走出十几丈,他才往我耳朵里吹了口气:“回去灭口啊。”

      我默然无语。他低笑一声,“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小人,你放心,我不敢在你面前杀人。不过先杀了你,也是个好主意。”

      他好像特别喜欢拿刀子对着我,悠闲地把弯刀换成匕首。远处山巅升起一朵白色的焰火,他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双腿一夹马腹,白马打了个圈儿,沿着山路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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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 小仙男精致人设崩了,他那句话是江淮流域的区骂,长江沿岸从南京向西到安徽几个城市都能听到,大家不要学2333
    2. 作者南方人非地图炮,觉得南北方的生活差异很有趣~~浙江室友睡上铺,冬天开空调就睡不着,吉林室友在南方冻出胃病,因为她冬天习惯喝冰酸奶……跟我说那冷风嗖嗖的往bo leng 盖里钻。
    3. 大概一两岁的时候我爸带我玩举高高,一下子把我举门框上了,我妈当时差点吓哭以为我撞傻了……各位带亲戚朋友家孩子玩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4. 初中时看谈天音的《皇后策》,元天寰影响了作者的择偶观,即男方一定要喜欢小孩子,所以自己写文很注意这点。隔壁春归里的陛下也对小朋友超级温柔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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