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巧克力

　　认出姐姐的那一瞬间，小白像是被电击中一样，被弹地站了起来。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得马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偷偷跟在娘和姐姐的身后，和她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仿佛只要靠得太近，让她们发现，那姐姐又会消失个三年，不，或者更长都有可能。
　　娘和姐姐开始并肩往前走，小白就跟在后面，不时借着行人和路边的树木、电线杆做些掩护。她不知道娘和姐姐为什么不走镇上的大路，只是在巷子里面穿行着。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娘和姐姐终于停在一扇绿色的铁门前，姐姐掏出了钥匙，和娘开门进去了。小白这才敢走进这条巷子，她站在那扇绿色的铁门前打量着。巷子里都是些平房建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几块砖瓦都有裂纹，屋顶上也长着青苔。虽然小白的家也是很不济的样子，但是娘还是会经常和些稀泥涂抹在墙上，所以她们家的墙壁比这里还好些，至少没有那些不整齐的裂缝。
　　姐姐和娘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小白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去，还是在这里默默地站着一直等她们出来给自己一个解释？
　　“让一下，让一下。”小白踟蹰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大妈不耐烦的声音：“这么窄的地方，你个女娃娃长点眼色！”
　　小白急忙退让到一边，大妈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站在人家门口做什么？”大妈不依不饶地管起了闲事。
　　“没，没做什么。”小白有种说不出的心虚。这下似乎激起了那位大妈的警惕心。他把自行车停在一边，转向小白，厉声问道：“我看你在这儿打量半天了，你住这儿么？”
　　小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看着大妈一步一步逼过来，不禁脱口而出:“这位大妈，我在这里做什么，好像不用你来管！”
　　正午的太阳最毒，晒得人脾气也暴躁起来。大妈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咆哮着：“我怎么管不了？你一个女娃娃不学好，要么是站在自家门口不敢回家，要么就是打起了这家的歪主意！我还没审你呢，你给我老实点！”大妈的声音很大，巷子里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看这边出了什么事。大妈看见引起了一些关注度，立刻来了兴致。“你个女娃娃，没事就赶紧回家去，少在这里晃悠。”
　　门在此时被推开了，那个身着艳丽服装的女子走了出来。还没等小白有机会躲开，那个女子就不自然地叫出声来：“小白，你怎么会在这里？”听见女子不镇定的声音，跟在后面的娘也探出了身子，吃惊地看着小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白什么都没有说，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次见到姐姐除了满脑子的问号什么都没有了。
　　大妈诧异地看着这一家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哦，张雪，你认识她呀？我刚才看见她在这门口站了好久，还奇怪这么个女娃娃在屋外晒着太阳，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大妈，没事了，这是我妹妹。”张雪努力将声音淡定下来。
　　“姐，你住在镇上？为什么不回家住？”小白脱口而出，眼睛没有从姐姐身上转移一下，似乎是怕一眨眼就会又见不到她了。
　　“你姐姐结婚了，还回家住？张雪，你妹妹真奇怪。”大妈用疑惑地眼神看着小白，口无遮拦道。
　　小白像不认识姐姐一样看着她。姐姐不自然地收回了视线。娘急忙出来拽小白，一边低声说道：“不要闹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小白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目光一直凝聚在姐姐的眼睛中。她想努力看出什么来，但是除了姐姐那有些隐忍和落寞的神情外，什么都没有。姐姐始终一句话都不说。这是小白最不能接受的地方，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至少解释一下也好。娘劝小白的姐姐先进了屋，张雪这才挪动着转了身。小白也跟了进去。
　　“为什么不回家？你明明住得这么近！”小白还是重复着同样的问题。她讨厌这种所有人都知道，唯独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难道自己真得就那么不被信任么，真得什么都不配知道么？
　　“小白，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娘终于忍不住了，示意让小白安静点儿。
　　“娘，你全都知道是不是？到底姐姐为什么连结婚都不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瞒了我这么久？”小白感到自己的喉咙里灼烧得很厉害，像是在忍受着火热的铁烙。
　　“小白！”娘好想真得生气了，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
　　“娘！”小白感到娘身上发出来的危险信号，但是她并不打算就这么作罢，她觉得娘和姐姐隐瞒了她好多事情，而且瞒了三年！难道她真得没有权利知道么？这可是她的亲姐姐啊！
　　“娘，”这次是张雪发出的，声音明显微弱许多，但是却恢复了镇定。张雪抬起了头，没有看小白，她看了看母亲，然后拉过母亲的手说：“没办法了，已经被撞见了。就告诉她吧。”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是失败了。
　　“对，我结婚了。没告诉你是害怕影响你高考。”姐姐的回答很简短，但是很有力量。小白觉得自己的世界有些眩晕的感觉。姐姐结婚了，她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结的？”小白终于回过神来，
　　“去年。”
　　小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还在上学啊。”
　　“我从没有上过大学，那是骗你的。”张雪的眼睛对上了小白的目光，这次没有丝毫得犹豫。“你有见过我在家里学习么？没有吧？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学习！甚至都没有读过高中。学习好什么的，那全部都是在骗你的。因为娘一直很保护你，害怕我把你带坏了。”张雪那坚定的声音容不得一点儿怀疑，小白很讨厌那份坚定，那份坚定让她离姐姐越来越远了。“你不知道吧？我初中毕业后就到一家酒吧去唱歌了，只可惜你那么白目，居然不知道我一直喜欢的是唱歌而不是像你那样乖乖地坐在桌子前面学习！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我至少努力去实现我想唱歌的梦想了，不管娘多么反对，但是你呢？听娘说你连自己未来的学校都定不下来是不是？真是白目！”张雪的音调越来越高。小白有种被声音窒息了的感觉，就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捏住了鼻子，不管怎么用力都喘不上气来。
　　“实现梦想？不要把我的事情跟你在酒吧的混在一起！”小白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自己说的，当时的她脑子是一片空白，嘴唇和舌头完全是自己反应的，就像是在刻录和重播姐姐的话。
　　“酒吧怎么了？如果不是在酒吧，我也不会认识现在的老公，也不会结婚，也不会过上好日子！”张雪莫名地恶狠狠地说。末了，她像想起什么似地说：“我叫你白目这些年也不是白叫的了，你觉得我是跟谁学会这句台湾话了呢？你觉得你那些巧克力和漂亮衣裳是从哪里来得呢？你不过高中毕业罢了，就指责我去酒吧当歌女，别忘了，你大学还没开始呢，离开家后你会怎么样，谁又能知道！”张雪步步紧逼，不给小白留一点回嘴的余地。
　　小白一下子就愣住了，她没想到姐姐会这么狠地跟她说话。虽然以前也会吵架斗嘴，但是这次姐姐明显是生气了，而且三年不见的距离感给她那强硬的话语又添了几分冰凉。“你在酒吧认识的，你就嫁了？”
　　“对啊，人家人好，愿意出大钱养我，我自然就嫁了。怎么样，还有别的问题没有？我现在过得很好，可是你呢？连自己的学校都没定，不过是考完了高考的小屁孩罢了，你能保证日后就一定可以有所作为？从小就是这么白目，什么都没有学会呢，还来指责别人！”张雪不依不饶地说道。
　　“小雪，差不多行了。”娘轻轻拽了拽张雪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了。然后有转向小白道：“你知道的，你姐姐不是那个意思。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藏着的了，都怪我，不想让你知道你姐姐的事情，害怕你不理解你姐姐的苦。”娘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抹了几下眼角。
　　“她苦？她有什么苦的？娘，虽然我只是高中毕业，但是我也知道酒吧是个什么地方！姐姐初中毕业就去酒吧当歌女，您却还包庇她？娘，您醒醒啊，姐姐根本就是自己不爱惜自己，她堕落了！无可救药了！”小白被母亲的话彻底地刺激到了，她真得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娘还会认为她应该要理解姐姐当年的苦呢？“从小她就喜欢擦脂抹粉的！天天不见她读书，却还不要脸地说自己学得好，都是第一名！我早该猜到了，她压根就没有一句真话！”小白冲娘说完后，又转向姐姐，她只想狠狠地伤一下姐姐，就像她刚才说的那些伤她的话一样，何况还有三年的欺骗！“她不是我姐姐，我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姐姐！”小白用了全身的力量才说出了这句话，这句活落地的时候屋里鸦雀无声。小白享受了几秒钟痛快的死寂后，猛地感受到自己左脸颊上被人使劲地闪了一巴掌，那巴掌的余温和着那一掌的力道产生出了强烈的物理反应：小白的脸上顿时映出了五个手掌印，同时像被火灼烧一般火辣辣地痛着。
　　小白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抽了出来，等到她看清，才发现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右胳膊还在空中停留着，手掌心有些泛红。刹那间，小白感到脸上的热浪已经席卷到眼眶，眼睛一热，泪珠子就滚动地趟了下来。她感到脚底板似乎装了个弹簧，自己完全是被弹出那个屋子的。留在她身后的就是娘一个劲儿地在冲着她喊：“小白，回来！”可是她选择了不听不回头。
　　报志愿的时候，小白故意选择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大学，她就是不想离家太近了，仿佛那样就会被姐姐的影子照到。在剩下的暑假里，她几乎没有出过自己的屋子，只在一日三餐的时候到厨房帮娘一点忙。娘每次想说什么的时候，小白总会找机会将话题岔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娘只有干叹气的份儿。
　　暑假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小白一直到临走的那一天都没有再提过跟姐姐有关的任何事情。娘帮她收拾行李的时候，有意将那些巧克力和那支口红塞进她的背包里，但是都被她给拿出来了。娘只好无奈地看着她默默地拿出来放回抽屉里，自己转身出去忙活了，留小白一个人在屋子里面收拾着。
　　虽然娘坚持拉着小白的姐姐一同送她去火车站，但是小白全程都没有跟姐姐有过一句交流。两个人就像陌生人一样，姐姐也很奇怪，什么都不说。分别的那一刻，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都是我不好，家里太穷了，才会让你们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小白啊，你姐姐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好多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你就不能谅解一下么？小雪，你干嘛要跟她说那些啊！”看见娘哭了，小白下意识地靠近了些，想抱抱娘；但是没想到小雪先搂着了娘的肩膀，似乎也开始抽泣。小白停下了靠近的动作，头也没回就上了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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