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异事奇谭

　　杭州城的初雪比以往早了些，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整个城都已覆盖了一层银白的雪花。
　　他穿好棉衣，又披了件蓑衣，点了一盏油灯，推开门来。
　　正听到更夫打了三更。
　　雪却还没停。雪堆积在地上，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银白的淡淡寒光，将四周都映的明亮了些许。
　　拿了扫把，把酒肆门前的雪扫净。又在门前挂了今日所卖酒的牌子。
　　回到屋来，坐在柜台后细算账目。
　　酿酒是从他祖辈那里传过来的绝活。据说家中以前是专门酿酒供给宫中的。结果那个皇帝因为喝酒中毒而死，他祖辈一家便从此没落了。
　　他在这里开酒肆已有七八年了，方圆几里内没有不知道这间店的。知道他家的酒味美醇正，也知道他这人脾气古怪，每天只买10坛酒，酒的种类也不同。
　　“店家！来一坛桑落！”
　　店家抬头，看了眼来人，对方一身月白色圆领窄袖袍衫，身材修长，一手以指轻叩桌面，一手拿着一把油纸伞。再往上，唇角微勾，一双猫儿眼里清澈如水。
　　店家愣了愣，蹙眉道：“今日不卖桑落酒。”
　　“唉？你这不是酒肆吗？怎么不卖这酒呢”少年似乎有些生气。
　　“我店里规矩，每天卖的酒不同。你去门前牌子上看看再来罢。”
　　少年转身到门前瞧了一会儿，又嘟囔着进来：“居然不卖……”
　　“店家，你哪天会卖你酒窖里那坛五十年的桑落”
　　店家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有？”
　　少年神秘一笑，“我这鼻子，可是比什么都灵！我向来爱喝美酒，只要一闻，就知道你店里有什么样的酒！”
　　“哦？是吗？”他笑着问道。却并未将少年的话当真。可能只是个巧合罢。
　　“那当然！”少年笑道。“既然不卖桑落，便来一壶剑南烧春罢。记得这个应该是今日卖的。”
　　他笑笑，到后院酒窖拿了一坛酒，开封，拿木杓舀出酒。
　　少年坐在凳上，双眼放光，兴奋地看着他手里的酒。
　　他用微火慢慢煮着酒，看少年快按捺不住，一双猫儿眼睁的圆圆的，只觉得甚是可爱。
　　看了看壶中酒，应该差不多了。便拿了酒杯，给少年倒了酒，道：“雪夜里也没几个人来买酒，就我们俩人喝一场罢。这烧春最适合寒夜了。”
　　说罢两人边饮酒边畅谈起来。少年走南闯北已有几年，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便将所见所闻讲给店家听。
　　店家便细细听着，攀谈间，只觉少年年岁虽小，却见多识广，甚是惊奇。不由钦佩少年。又想到自己多年只留在此处，不免羡慕少年自在潇洒。
　　不知不觉天已微微亮了，屋外雪已经停了。少年起身告辞，道：“今夜有美酒，有店家相伴，也不枉我三更寻到此处来。”
　　说罢便放了碎银在桌上，店家也不推辞，只笑道：“何时再想喝美酒，便过来罢。”
　　少年点头，转身离去。
　　店家收拾了桌上酒器，又回到柜台后，算起账目来。只是此时，心中已不像先前那般平静。
　　抬头看向门外，早已没了少年身影，只空留下一片纯白。

　　今年的雪，下的似乎比往年更勤。几乎每日都会下场雪。
　　自从上次来过后，少年便经常过来。
　　少年每次来的时候，似乎都是在雪夜里，他穿着那身月白袍衫，撑着那把绘着梅花的油纸伞，踏着满地的白雪，走进门来。
　　那双猫儿眼直直的盯着他，用少年独有的清亮嗓音朗声道：“店家，今天卖桑落吗？”
　　就如此执着于那坛桑落吗？要是给了他那坛酒，他可能就不会再光顾这间小店了罢。如此想着，店家便未把桑落写在牌子上售出。
　　少年听说没有也不恼，只叫店家随意温壶酒。两人对坐着，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微热的酒流过口腔，喉咙，温暖了整个身体。就连本应寒冷的雪夜，也变得温暖起来。
　　冬季已是过了一半。这个雪夜，少年也陪着店家。黎明时分，少年和往常一样告别了。
　　少年走后不久，有客人上门了。
　　今天来的客人有些许不同，是个年轻少女，穿着紫白色襦裙，脸上用白纱遮了半张脸。
　　声音冷硬：“我要你店里那坛放的最久的桑落酒。”
　　店家愣了一下，又笑道：“店里不卖桑落酒。”
　　少女没说话，拿了一锭金子，又说：“桑落酒。”
　　店家脸上笑意消失了，道：“实不相瞒，这坛酒已经承诺要赠予友人了。姑娘花多少钱都买不去的，还请姑娘去别家看看罢。”
　　那少女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接下来几日，雪停了，少见的出了太阳，地上原本一尺多深的雪也被阳光融化了。
　　自从那天之后，少年便没有来过了。店家心中纳闷，更多的是焦躁不安。
　　就连那个奇怪的少女，也没再来过。
　　又是一个雪夜，少年终于来了。
　　少年一进门，店家就紧盯着他看，少年笑道：“怎么？几日不见，竟是如此想我吗？你再盯着我看也看不出什么啊！”
　　看得出。少年虽然笑着，但眉宇间却透着淡淡的哀愁，他似乎瘦了，也比以前虚弱了。
　　是生病了吗？店家皱了皱眉，问道：“这几日，为何没来？”
　　少年顿了一下，“前几日感了风寒，便是不好出门。”
　　“好些了吗？”
　　“已是大好了。店家，那坛桑落酒，今日卖吗？”
　　店家想到那日的少女，心中好奇，但直接问又略显唐突。
　　“那真是对不住了，今日，桑落也是不卖的。”
　　少年听了，落寞的表情一闪而过。店家心中一动，以往少年听说不卖，并未失落过，今日为何一反常态？
　　依旧和往常一样，温了一壶酒。这一次，少年却有些心不在焉。只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店家心想，等到冬季结束的时候，便把这坛桑落送给他罢。
　　冬季已经过得差不多了，下雪的日子渐渐少了起来。少年来的时候也不多了，他仍然是在雪夜过来，问着同样的问题。
　　店家仍然没把那坛酒给他。
　　他眉宇间的忧愁越来越明显，店家也曾想把酒给他算了，但心中又预感若是把酒给了他，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日，店家正准备打烊，少女又来了，“店家，那坛桑落，还是不卖吗？”
　　店家愣了愣，“姑娘为何如此执着于这坛酒”
　　那少女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思虑片刻，道：“实不相瞒，我家兄长平生最爱饮酒，只是近来身染重疾，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家兄唯一惦念着的，就是店中这坛桑落。”
　　店主皱眉，要是别的东西，便是给他完成心愿也可，但这桑落，已是准备给少年的了。
　　他露出为难的神色。
　　屋外又下起小雪来，“扣扣扣！”
　　少年叩门，收了伞，推门而入。
　　看到那少女，突然一愣，“你怎么在这儿”声音带着愠怒。
　　少女微不可查地退了一步，“兄长……”
　　店家也愣了，刚才少女说少年是她的兄长那……身染重疾的……是少年？
　　店家看向少女，“身染重疾的兄长，可是说他？”
　　少女低着头，不言语，少年皱了皱眉，道：“梅儿，你说过什么？”
　　少女看了眼少年，怯怯地开口：“我只是告诉店家你身染疾病，与他见面也就这个冬天而已……”
　　少年看了眼店家，店家也正看着他，两人眼神碰到一处，少年不自然地侧了侧头。
　　的确，少年这段日子脸色愈加苍白，眉宇间忧愁也加深了，他……难道真的生病了，但是看起来还未到撑不过几日的样子啊！
　　店家看着少年，希望他能反驳，能告诉自己，身染重疾只是为了那坛桑落而编造的谎言。
　　少年只是侧头，半晌，道：“那坛桑落，若是这个冬季，能喝到，便是无憾了!”少年露出惆怅而寂寞的表情。
　　店家愣了一会儿，起身道：“本打算在冬季过去时作为迎春的贺礼，与你一同畅饮的……”
　　少年一顿，仰头笑道：“那便等到最后那个雪天，我来找你！”
　　“你又怎知雪何时会下，何时会停？”
　　少年道：“我可是神算子！天底下，我知道的事，可多着呢！”
　　那年的最后一个雪夜，少年如约而至。少年似乎更瘦了，脸色却感觉些许红润。
　　两这坛桑落，经过了几十年的贮藏，其味之醇正，酒香之诱人，另少年赞不绝口。两人把酒言欢，直至黎明时分。
　　少年与店家道别。
　　他撑着那把油纸伞，笑道：“这次，可能就真是再也见不到现在这个我了……店家，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们……”
　　少年眼中似乎藏着什么特别的情绪，店家那时还不明白，少年转过身，踏着皑皑白雪，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直到消失在店家视野中。
　　从那以后，少年再没有来过，是真的……阴阳两隔了吗？
　　又到了一年冬天。
　　店家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想起去岁少年来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他当初的笑容，像雪一样，纯白无暇，一下，就走进了心中。
　　只是今年，再没有那个少年了吧……
　　“店家！来一坛宜春酒！”
　　店家抬头，愕然。

　　[店长日记]
　　你知道吗？有的妖怪，他们只在特定的时间出现，也只有特定时间的记忆，比如雪妖。
　　他们每年初雪时出现，在最后一场雪落下时就会消失。
　　新的一年，即使是同样的样貌，但记忆却不复存在。
　　他们每一年都是一场新生，心灵永远都像纯白无暇的雪一样，不会被岁月与世间的污浊所侵蚀。
　　他，每年初雪都会来我的客栈。
　　他最爱饮酒，每年来，便点名要我店里最好的酒，不喝到就不会罢休。
　　但是有一年，他说：“掌柜的，我找到比你店里的酒更好的啦！”
　　他看起来很高兴。
　　后来，他想要的那坛酒，一直没有要到。我问：“何必执着呢？”
　　他笑：“人生得意须尽欢！我这个冬天喝不到，就算来年喝到，有有什么意义呢？”
　　“毕竟，我不是人类，不是你和阿梅这样的妖怪……我只有一个冬季的记忆啊……”
　　我沉默。
　　最后那天，他过来，跟我道别：“今年喝到了桑落，已经没有遗憾了!那么，明年再会……”
　　又一年，他和往年一样过来，我笑道：“有一间酒肆，里面有美味的佳酿哦！”

　　其实，我们才是羡慕他吧。每一年，都是新的开始。所有的不痛快，相思，爱恋，烦恼，都只有那个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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