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异事奇谭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诸位看官，今日要讲的，是这桃妖的故事。

　　阿桃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他本体是一棵桃树，住在在碧波山庄的桃林里。
　　这地方是块风水宝地，灵气充沛，阿桃所在的地方又靠近水源，更加适合生长，是以他以一棵桃树的身份却能活几百年，修炼成妖。
　　还没修成人形的时候，已经有了灵识。每天看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倒也是闲适惬意，只是有时会感觉无聊罢了。
　　这片桃林，只是为了赏玩用的。有时候，山庄里的主人会到桃林里练剑，或是摆上一个棋盘，约几个棋友，在桃林里对弈。每到桃花开的时候，便约上友人，挖出埋在桃树下的好酒，把酒言欢，好不自在。
　　阿桃喜欢热闹，每年夏初桃花还未开的时候，便期待着主人的到来。
　　一直到他修成人形，山庄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阿桃也长成了桃林里最大的一棵桃树。
　　每次有人过来，阿桃便化作人形，坐在树上看他们相谈甚欢，心中甚是羡慕。
　　他是一只妖怪，若是让人类看见，恐怕再也没人会过来这片桃林了吧。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这山庄的主人家世世代代都是做绸缎生意的，最辉煌的时候，他们家的布庄，占据了当朝半壁江山，甚至连皇家日常穿的锦缎丝绸，都是从他们这里供给的。
　　只是近年，朝廷有意打压商家，人们轻视商贾之流，山庄便已不复从前了。
　　要说到碧波山庄这一代主人家的小少爷，阿桃每日就算待在桃林也听说过他。
　　据说这小少爷，是庄主的老来子，深得喜爱，出生时请人算命，那算命的说是天生富贵命，只却是个痴情种，及冠那年命里带劫，全因一个情字，但又若有贵人相助，过了这劫，那以后便是一帆风顺，定能振兴家族。
　　这主人家听了，又是喜，又是忧。便取了个名字叫叶无情，只望着他能断了那份痴情。
　　叶无情周岁便抓了个算盘，可把家里乐坏了。
　　三岁就能背诗，五岁跟着先生学习四书五经，得空了还随着父亲学算盘。七岁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那手法，还真是让他爹都自叹不如。
　　叶无情小小年纪，却已经像个大人一样不苟言笑，平日里总是板着脸。
　　阿桃听飞来的鸟儿们说了很多关于小少爷的事，心中甚是好奇。
　　只是，他见到叶无情，已是他十四岁了。
　　这年，山庄主人为叶无情办了场宴会，将一部分家里经营的布庄交给了叶无情打理。宴会上客人都过去道贺。心里却都已打起了小算盘。
　　这山庄大少爷叶闻书，已经及冠，走了科举之路，现在正是举人，手中却是一点家业都没有。而这小少爷，却已经掌握了大半家业。
　　显然庄主是准备培养叶无情了，很多原来跟叶闻书相熟的客人纷纷掉头开始巴结叶无情了。
　　阿桃听着鸟儿们叽叽喳喳的谈论着客人们的黑心肠，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感觉有人过来，便是慢慢睁眼，只看见一个少年，剑眉星目，薄唇紧抿，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心中一惊，吓了一跳，旋即又想到人类应该看不见他才对。便是放下心来，从树上跳下来，怎料少年视线也随着他移下来，一直盯着他。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我家桃林里？”
　　阿桃这次是真的吓到了，“你……你看得到我？”
　　“我又不是瞎子，光天白日，怎么看不见你？”
　　“……”阿桃皱眉想了想，“你是叶无情？”
　　少年点点头。
　　阿桃兴奋了，这就是他一直好奇的人啊！他仔细打量了叶无情一番，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
　　“今天不是酒宴吗？你怎么跑出来啦？”
　　叶无情看着阿桃凑过来，桃花眼勾起，眼底满是兴奋，像极了一只想要主人抚摸的小狗。明明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却生出一股自然的亲密来。
　　“我不喜欢应付酒宴，那些人，没一个是真心的。”
　　阿桃眼底笑意更深，“我早就听过你，总是一副大人样的小鬼，想不到你居然怕这个！”
　　“……你到底是什么人？既不是山庄里的下人，也不是今日来的宾客。”
　　“我啊……是这棵大桃树！你信吗？”
　　叶无情仍然是面无表情，“嗯，我信。”
　　阿桃愣了一下，“那么，要不要和我交个朋友？我这里很少有人来，就算有人，他们也看不见我。一个人，好寂寞，所以，能不能空闲时过来陪陪我？”
　　这个少年，是山庄里唯一能看见他的人类，多希望，可以和他成为朋友。
　　叶无情点头。
　　自从两人成为朋友，叶无情常常会过来，一般都是阿桃叽叽喳喳不停的问他外面的事情，叶无情知道的，都细细跟他讲。
　　有一次讲到春天里放风筝，阿桃脸上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叶无情问：“你不是妖精嘛，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
　　阿桃落寞道：“我们这些草木精怪，与寻常妖怪不同。我们修行比寻常却是不易，即使化形，几百年内也还不能离开本体。”
　　叶无情没再说什么。
　　只是当他再次来到桃林，手上拿了一个蝴蝶风筝，阿桃眼睛立马亮了，直接从树上跳下来，抱着叶无情兴奋道：“你居然带了个！我要玩我要玩！”
　　修炼了千百年，却还是一副天真好动模样，小孩似的。叶无情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阿桃总是对外面的事物充满好奇，只要是叶无情能弄到的，方便带进桃林的，都一一拿过来给阿桃见见。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叶无情已经不是当初的14岁少年了，他身量愈加高了，身材修长，眉眼也已经长开了。而阿桃却毫无变化，就好像这四年的岁月，从来不曾在他身上流逝过。
　　叶无情还有大半年就要及冠了，据说他在及冠之年会有劫难。阿桃是不信这些算命的浑话的，但是人却很是相信。叶无情最近也已经被禁足了，家中伺候他的，全是男孩或年长些的婢子。
　　庄主没反对他常进桃林，反正是自家林子，没有外人进。
　　庄主因为生意外出，叶无情接手了家里的事情，他最近越来越忙，手上总是一堆事情要处理，他让人搬了个桌案进来，放在阿桃本体下面，时常过来处理公务。这时候阿桃也总是收了活泼的性子，静静看着他，不出声打扰。
　　庄主回来的时候，叶无情出去相迎，结果庄主带了个青衣道人出来，那道人中年模样，眉眼细长，死死的盯着叶无情看了好一会儿。
　　叶无情心中一震，这道人，怕是有点真才实学，却给人不适之感，被他盯着，好像从脊梁骨一直升起一股战栗之意。
　　“请问道长是……”
　　“这位道长是千机道长，在行车途中遇上土匪，幸得道长相助得以脱困，所以接来好好相谢一番！”庄主道。
　　道长随他们进门，叶无情就在他旁边走着，时刻注意着他，道长走着，愣了一下，向桃林方向看了一眼。叶无情握紧拳，阿桃，可能有危险。
　　叶无情已经三日没有过来桃林了，阿桃一个人甚是无聊。
　　阿桃向飞来的鸟儿打听山庄最近的事，那雀告诉他：“山庄里来了个道长，说是庄主的救命恩人！”
　　阿桃惊了一下，道长？若是有真才实学，怕是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罢……但仍然没有过来桃林，也可能……可能只是个骗吃骗喝的而已……虽然这样想着，心中不免担忧。
　　阿桃自问，自己从未伤害过人。但也听说有的道士，只要是妖，便绝不留情。
　　又是几天。将近傍晚时刻，阿桃正倚着树干打盹，只觉得有人在旁边坐下，摸自己的脸。阿桃睁开眼，是叶无情!他坐在阿桃旁边，琥珀色的眸子直盯着他，阳光透过层叠叠的枝叶，洒在他脸上，泛起浅浅的金光。
　　阿桃开心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他，道：“你怎么来啦！我还以为你这几天不会来啊！”
　　叶无情伸手搂住他，“我想你……”
　　这话太直白，让阿桃红了脸，他却没放开叶无情，仍然保持着靠在他相拥的姿势。
　　叶无情把他搂在怀里，暧昧的气息在两人间蔓延，两人聊着天，阿桃问到道长的事。
　　叶无情皱眉道：“那道长怕是已经知晓了你，却没有行动，理说不管如何都应过来看看，但他这几天都在屋里炼丹……”
　　“炼丹？”
　　“嗯，说是借宿几日，只待炼完丹药再走。”
　　“练的什么丹？”
　　“驻颜丹。炼丹时从不让人靠近。”
　　两人正说着，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道长，您确定这儿有？”
　　两人顿时一惊，怎么办？那道士来了！
　　叶无情的手颤抖着，紧紧搂住阿桃，颤声道：“阿桃，你能逃走吗”
　　阿桃愣了，“不……我离不开本体……”
　　已经，没有法子了吗？
　　说话间，庄主带着家丁随道长前来。
　　庄主惊道：“无情，你怎么在此处？
　　叶无情没回话。
　　“道长，这周围只有无情一人啊，哪里有妖？”
　　道长从袖间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将里面的明目水抹了些在庄主眼皮上。
　　庄主睁眼便看见了叶无情搂着的阿桃，当下怒道：“原来是你这妖怪！勾引我儿！”
　　道长盯着阿桃，道：“你个桃妖，诱惑凡人，今日就收了你！”
　　说着抽出腰间宝剑。
　　叶无情手心渗出薄汗，强自镇定道：“阿桃没有勾引我！也没有做过害人的事！你们凭什么收他？”
　　庄主道：“无情，今年便是你弱冠之年，爹知道你痴情，可他一个妖，一定就是你命中大劫啊！”
　　“妖又如何？阿桃虽为妖，却心思纯洁！我就是心悦他！”
　　庄主气得发抖，只转头对家丁道：“把少爷抓回来！”
　　家丁冲过去抓他，道长挑剑向阿桃刺去，阿桃怕伤了叶无情，闪身避让。阿桃毕竟是个无害的寻常小妖，法术也不精，而这老道也是有几分本事，没几招便被老道逼得后退几步……
　　叶无情虽练过几日武功，但却只是皮毛防身，当下便被家丁制住，只能看着阿桃被逼退。
　　阿桃身形还未站稳，又是一剑刺去，他身上的白衣，瞬间便从胸口开始，晕染成深红色，叶无情目眦欲裂，紧盯这阿桃，全身颤抖着，恐惧如潮水般袭来。
　　阿桃侧脸看他，突然就朝这边奔过来，用法术推开制压着叶无情的家丁，他用了全部的力量，压制住妄图抓他们的人们。
　　他流着泪，伸手抚了叶无情的脸，叶无情抓住他的手，哀求着看着他。
　　阿桃笑了笑，他知道，自己这次，是肯定不能活了……那一剑，上面带着符文，自己一个百年的小妖，是抵挡不住的。
　　他吻了叶无情额头，身体慢慢变淡，消失在空气中……
　　阿桃消失了，那道长却没有找到他要的内丹。
　　不错，这道长为的就是阿桃的内丹。他于符文丹药方面颇有研究，沉迷于驻颜长生之法，四处找寻秘方。宫中妃子众多，都来寻求驻颜之药。道长偶得秘方，便四处寻找炼丹之药，最后只差桃妖的内丹而已。
　　阴差阳错到了碧波山庄，便计划捉了桃妖，取其内丹。但阿桃消失以后，内丹气息微弱，道士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内丹。
　　叶无情倚靠着床头坐着，呆呆地，什么话也不说。这种状态，已经好几天了。
　　任庄主如何劝说，叶无情也不言语。庄主气极，当下便吩咐下人将他锁在房里，每日三餐，其他人都不准靠近。
　　叶无情握紧手中珠子，那珠子流转着光华，赫然就是阿桃的内丹！
　　那天，阿桃拖着受伤的身体走过来，伸手握住叶无情的手，叶无情感觉到他塞了东西过来，紧紧地握在手里。
　　又过了几天，道士走了，虽然一番功夫下来，没有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也只能不甘心地离开。留在此地已经没有意义。
　　没多久，庄主便张罗着叶无情及冠的事，庄主夫人也开始为他物色妻子。既然叶无情大劫已过，又将要及冠，便是时候娶妻了。
　　夫人拿着选好的画像过来，叶无情什么话也没说，就像是只剩个躯壳一样，不闹不悲不喜不笑。
　　这可吓坏了夫人，一家赶忙请来郎中，郎中一看，道：“夫人节哀，令公子所得，乃离魂之症。此乃心病，无药可解。”
　　夫人不信，庄主又请了数位名医，却始终没有效果。
　　阿桃死了，他原身的桃树也没了，就算有一颗内丹，又有何用？
　　叶无情感觉好累，疲倦，向潮水一样侵袭着他。
　　十月初，夫人准备给叶无情冲喜，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指望了。
　　冬月初，叶无情成亲那天。他穿着喜服，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反抗地走出来，平静如水。
　　只是，当花轿过来，大家都凑过去看的时候，他突然就转头跑去……
　　一众宾客不知这成亲的实情，现下都被惊住。庄主连忙派人去找，宾客们也帮着寻找。
　　叶无情拿了把宝剑，直奔到阿桃原身下面，那桃树，如今只剩下干枯的树干了。
　　不多时，众人便赶到此处。
　　叶无情转过身，抽出宝剑，道：“我死后，只希望能将骨灰埋在阿桃原身下。”
　　“活着不能相守，至少死了能在一处！”
　　说罢，便挥剑自刎。
　　倒地之时，他手中还握着那内丹。

　　“这桃妖，未做坏事，却被如此对待！实在是不公！”
　　柜台边的男子挑了挑眉，丹凤眼斜睨方才说话的人一眼，轻呵一声，道：“人心啊，比妖怪要可怕多了……未做坏事又如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就是人类生存之道么？”

　　妖怪之中，草木精怪最难修炼。生长之处须得灵力充沛，有了灵识也不能化形，化了形却也不能离开。这期间最易遭遇危险，又不能躲藏。
　　我是迷路了遇到阿桃的。在碧波山庄的桃林里。
　　他是我见过的第一只桃妖。那时候，他刚化形，活泼好动，拉着我让我陪他玩。
　　因为一些私事，我几百年没有过去了。
　　但我没有想到，我再一次见到他，他已经只剩下一截枯木了。
　　坊间流传着碧波山庄少爷新婚时的事情，我问了常在山庄的鸟雀，才得到证实。
　　小少爷死后，家里人没有遵从他的遗言，反而将他的骨灰埋在了家族墓地里。
　　我把他的骨灰挖出来，埋在了阿桃树下。
　　从树下开始，慢慢泛起金光，一直沿着树身向上延伸着，直到枝头。干枯的树枝开始抽芽，长叶。瞬时间，早已死掉的桃树已经又有了繁茂的枝叶，粉色的花朵桥悄然绽放，一朵，两朵，在黑夜里点缀了整个桃树。
　　这，一定是阿桃直至最后，也想给少年看的美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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