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那些书，他当真用不上。

　　谢皖回愣着，将第十本也取过来，翻开靛蓝的封皮，余下尚有七、八本，相同颜色，整整齐齐收在一个方匣子里，井然有序。陈焉默然立在一侧，欲言又止，眼神中有少许难堪。

　　——皆是兵书。

　　却还真不是寻常人看得的。谢皖回迟疑地瞥了一下身后的男人，陈焉垂目不语，似乎刻意藏了情绪。他心下困惑，手指继而翻到书内誊写的部分，定睛细看，但见字迹干净工整，笔锋隽秀有力，走笔挥墨，颇有几分潇洒意气。

　　抄誊之人写得一手极劲练的正楷。疏放不失精密，洒脱不失浑厚，叫人免不得喝一声采。

　　谢皖回居然看得有点出神，反覆看了数页，犹不离眼。他喃喃问道：“这是谁的字？”

　　陈焉的嘴唇微微一张，话终究没有出口。

　　谢皖回并不急于求解，仍是专心地逐个欣赏。一页页翻至最后，终于在末尾之处看见一款题字：陈焉，誊录于泗州刑衡。

　　“……是我右手写的字。”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谢皖回心底一颤，倏地转头看他。

　　陈焉久久凝视那几道陈年笔迹。他淡然微笑，眼中却分明有苦物裂开一角。纸里纸外，已然永隔，笑容终是藏不住满目凄凉。谢皖回震惊之余，喉中一窒。

　　他这个人一直是出了名的刻薄，此时此刻，本该说上一句：可惜你右手的字，是再也没有了——

　　他没有说。

　　他说不出。

　　其实，再恶毒的话他也说过。

　　只是那人微微一笑的神情已经比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要伤人。

　　◆

　　陈焉痴痴看了有一弹指的功夫，倦极闭眼，缓缓摇了摇头，动手将桌上摊开来的书本一一拣齐叠好。待要合起木匣，却见谢皖回手中还攥着一本，他顿了顿，还是探了手去轻轻握住书本的另一端，试图拉回，可谢皖回居然下了几分力道，牢牢扣着，他一时竟抽不出来。

　　陈焉尴尬地跟他一人攥着一头，不知所措。屋内一时死寂，壶漏声声催人心乱。

　　“大夫，这些……想来您也不爱看，让我收好，改日到书坊卖了罢。”好不容易低声把话说出口。

　　谢皖回的两道眉毛几乎拧到一块去，胸口不知怎地闹腾得厉害，一发收拾不住怒色，极想破口骂人。还未等他开腔，前门处忽地有动静传来，但听“嘎吱”一声，一人推门而入，那脚步十分轻快洒脱，尚不曾见人影，意气风发的语调已到屋内：“请问，这儿可住着一位姓陈名焉的公子啊？”

　　陈焉诧异，忙答应一声便匆匆迎出厢房。

　　来人竟是一位面生的贵公子。衣袍深有都邑之风，轻衫锦服，出落大方，发髻虽是京中男子常见的样式，却有一支模样精巧的金簪横贯而过，雕的是两尾云中鲤鱼，活灵活现，十分别致罕有。那男子眉清目秀，笑靥如春，行步生风，反叫他这白墙青瓦的民家小院添了几分寒碜。

　　陈焉不觉有些赧然，茫然看住那人，未及开口，却听见谢皖回纳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财神鱼’？”

　　“咦？”陈焉听他叫出男子绰号，必是相识，愈发糊涂了，拿眼不解地望着谢皖回。

　　那人这才看见陈焉身后之人，显然有些意外，一把折扇在手心打了个转，两只桃花眼细细眯了起来，像极了惫懒的幼猫：“啧，谢大夫竟在这里。不在自家医馆待着，莫不是病人都被骂跑了？”

　　“你又来这做什么，”谢皖回瞥了他一眼，嘴不留情，“莫不是外头没钱抢了？”

　　“我不找你，我找这一位。”男子莞尔一笑，扇柄子搁上那大夫肩头往旁边一拨，人已径直走到陈焉面前。

　　陈焉猜不出此人来意，正欲询问，那人却是微微笑着提起一爿衣袖，这才露出腰间一柄玄鞘长剑。见他眼底乍现一丝震惊，男子笑得优雅，拱手作揖：“这位想必是陈公子了。在下蔡申玉，聿京‘寔丰库’的总当家，特地给您道歉来的——我那伙计今日眼拙，估错了价。这把剑，远不止二十两银子。幸亏我方才细细对了一遍账目，才没落下欺人讹财的罪名。”

　　这一场变故始料未及。陈焉只觉得刚刚听去的一字字，一句句，皆是白日大梦罢了。他万万想不到这辈子还有一次反悔的机会，一时苦、辣、酸、甜齐聚喉头，两眼呆呆盯着剑看。

　　“好剑啊，若是我，一定不舍得拿来典押质钱。”蔡申玉解下了剑，仍是忍不住咂舌赞叹，细抚一回，这才双手将它端起，递与陈焉，“千金易求，良剑难寻。陈公子，如此贵重之物，您还是好生收着罢。”

　　陈焉心口狂跳，下意识已出手去接，却在那瞬间打了个颤，硬生生截在那儿不动弹了。

　　他把拳头一点点攥紧，按了下去，鬓间数行冷汗。半晌，他颤声苦笑：“……不。蔡当家，我不过一介木匠，要这剑何用？既已典当，也不再可惜了。再说，我这些天确实急需一笔钱。”

　　“唔，不可惜？那就怪了。”蔡申玉将折扇搭在唇边，明眸一转，“我那伙计虽然偶尔犯一回眼拙，记性倒是一直不差。我问他时，他还记得当时那位客官临走前千叮万嘱，说是‘但求有一日遇上仗义行侠的真豪杰，识得这剑，心存爱惜，才好把这剑托付给他，也不枉它随我多年’……既说出这般话来……我便猜，这售剑之人必有隐情，迫不得已才会上我那儿换钱。”

　　陈焉被他说中心事，神情溃散，仿佛遭了霜雪迎面扑杀而来，满满一怀冰冷。

　　他又何曾舍得？

　　可他一个废人，纵是不舍得又如何！越是疼惜这剑，越是见不得它终日只能封于木椟之中，朽于尘埃之间，辱没了寒光白刃。

　　那不止是剑，更是他的过去。背井离乡，远赴京邑，为的不过彻底忘掉前尘往事。几次想要将剑转赠他人，到底放不下心，更狠不下心。直到这一次燃眉之急，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便是这柄老剑，他终于逼迫自己放开手，却不料被典铺的大当家一语道破满腔悲恸。陈焉眼底禁不住一红，左手急遽颤抖，按上右臂。

　　看他脸色惨白，蔡申玉暗暗揣测，思忖片刻，很快笑了笑解开尴尬：“不过既然陈公子有难处，这剑暂时放在我这儿也成。说实话，这剑若是真换了钱，二十两银子只够充个零头，陈公子要不嫌少，不妨先拿着应急用，他日你赎剑之时也不必偿还，权当是我借剑一赏的谢礼。”

　　陈焉与他素昧平生，却得了这样一句承诺，大为吃惊，正要说话，谢皖回的声音突然冷冷响起，听不出是何情绪：“你说此剑难得，好在何处？”

　　蔡申玉打趣地瞧了他一眼，眼中流光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他把扇头顺着剑身一撩，恰好停在中间一行篆书铭文之上：“我说它难得，并不只因为锻造精良，还因为这上边‘威震苏合’四个字。”

　　陈焉脸色骤变。

　　谢皖回眼神凌厉地盯着陈焉，口中却继续追问蔡申玉：“这四个字有何来历？”

　　“啊，那来历甚是有趣。”蔡申玉挑起眉梢一角，微微笑道，“苏合本是泗州一座海防要镇。八年前曾遭寇船劫掠，守镇将领平庸无能，退兵三十里，致使寇匪猖狂西进，屠杀百姓，所幸泗州水师一路号称‘骞字军’的精兵赶到，不过一千人马，居然逼退三千海寇，毁船数十。先帝为此龙颜大悦，特地降旨，号令宫中名匠造剑一千，上刻‘威震苏合’，赏赐给骞字军的众位将士。”

　　平地风起。陈焉缓缓闭目，咬了下唇。

　　“说到这儿，恕蔡某冒昧一问……莫非，陈公子曾在泗州服过役？”蔡申玉顾剑自语，放沉了声调，“提到苏合之役，我恍惚记得南州水师中有个人，跟你同名——”

　　“当家！”陈焉骤地截断他的话。哑然半晌，他才微弱地补了一句，“我，没去过泗州。”

　　蔡申玉凝视他许久，收剑一笑：“那么是我弄错了。失礼。”

　　陈焉攥紧拳头。在典铺做当家的人因为所属行业特殊，讲究眼力，擅长看人，往往都是见多识广之辈，熟知各地风俗轶事。他听到蔡申玉说起苏合之役，心头已是一紧，生怕他再讲出别的事来，这才失口否认。

　　而谢皖回的眼自始至终盯着他。乌黑透彻，利可削铁。里头映出那点微光一如他们初见，轻易在他的喉尖钉下一枚细针，所刺之处不过微痛，深却入了骨。

　　他分明见过那书中落款。白纸黑字，写的正是泗州地名。刚才的谎言不揭自破。

　　陈焉想到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骗子，一阵难过。

　　可那人却一撇头，表情冷峻，笔直地看向蔡申玉。他蔑然一笑：“卖便卖了，哪还有反悔的道理？太迟了——你刚才说付了他二十两银子？自己数！”

　　说罢，一只银囊竟是横空丢进蔡申玉怀里，对方正睁大了眼欲说什么，谢皖回早已大步上前劈手夺下剑来，淡淡一瞥“威震苏合”四个篆字，唇边嗤笑一声，冷眼对住陈焉愕然的脸，朗声道：“剑归我了。陈焉，我跟你做笔生意！”

　　他将剑一下摔在陈焉面前，居高临下，往泥尘四溅的地上一指。

　　“定金就是这个——”他斜着一边眉，声音清亮有劲。

《方寸》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