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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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巷】·五



      怎么也忘不了。那人掷剑在地,凌厉的目光不容他有丝毫退却。

      当他迷惘地问起那桩生意的详情,谢皖回只是极冷淡地回答:想到再告诉你。他愣住,蔡申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微笑。

      终归又欠下一个人情。

      ◆

      翌日大早,雨水又至。所幸细柔,只如一枚女红最爱的绣花针,一针一线将瓦檐缝入湿漉漉的粉墙,打籽绣似地蒙了一层薄薄珠花。

      陈焉一宿未眠。辗转反侧,从残更到破晓,失而复得的剑枕在怀中,他却反复想着那长剑落地的瞬间,一对眼睛定定睁着,总合不起。他既睡不着,亦不想起身,好容易熬到那京商大声拍门,他倦然下地,默默裹了预先称好的银两出去。

      那人见他来开门,腔调中没有半分客气:“那漆还是没干吧?真是触了霉头,我这货若早些运出,也不必损失那些冤枉钱!”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陈焉只是缄默,等那人唠叨完毕,他便将手中的二十两银锭递了过去,好声好气地说:“这件事确实是我的责任。耽误了您做生意,真的很对不起,还望贾老板收下我这二十两银子,日后……还有很多请您关照的地方。”

      那贾老板朝下睥睨一眼,余光扫到布包中露出的一角银块。成色甚佳。他亮了一下的眼珠子又重新望向别处,鼻中一记轻哼,仿佛十分不屑。

      “这是赔偿您的钱,请点一下。”口吻殷切诚恳。

      贾年达一副满不乐意的神态浮上脸庞,不情不愿接了,却严严实实包了个密不透风,唯恐掉出来几块似的。他掂了下银两的重量后,嘴角漏了一丝笑,虽然出口的话依旧火气十足:“哎唷,算我倒霉——点就不必了,我那桩生意亏的钱大着呢,再多给我十包银子也是不够。也罢,我就是太菩萨心肠了,看你这残疾可怜,才找你赶活儿,谁知……”

      话还未完,手里的银包猝不防被人凭空夺走!

      两人皆是大惊。

      贾年达慌了手脚,正欲急呼“抢劫”,油晃晃的身子早被人猛地一推跌出台阶,趔趔趄趄,险些摔倒,幸亏陈焉眼疾手快搀了他一把。他却受了侮辱一般,立刻甩开,仿佛沾了什么晦气似的。

      贾年达扭过头,正要破口大骂,可当看清眼前之人时他竟硬生生傻了眼:“谢……谢皖回?”

      那大夫冷笑一声,明眸犀利,抛了抛掌中银两:“我道是什么急用,原来是被你讹了!”

      陈焉只当他不知内情,忙要开口解释,却发现身旁的贾年达颜色大变,似有惧意,袖管子兜在一起直打哆嗦,结结巴巴起来:“你……你少含血喷人!我何曾讹他——”

      “呸!你贾年达那点勾当三年前便做过了,他不知道,我可清楚着呢!”谢皖回横眉一瞪,神情便像用篾刀削出来的,极为尖刻,劈脸啐了那人一口。

      贾年达瞪着一对铜铃眼,嗓子荷荷作响。

      谢皖回眼中尽是轻蔑,冷不防一脚蹬上阶梯!贾年达以为他要踢人,唬得直往后一躲,硬生生摔了个四脚朝天。谢皖回笑中生狠,指着那人鼻头喝道:“漆店的当家黄付是何人!——是你亲表外甥!兑入九成的劣漆,故意卖给下单的对象,借木漆未干之故推卸过失,狠狠敲上一笔不是?三年前你讹诈城内木匠,险些坐牢,不过仗着几个臭钱,买通关系,逃到外地营生,想不到你还有胆回来故伎重施!”

      一字一句,声若响雷。陈焉顿时大惊大悟。

      难怪……难怪!他寻遍这十二里,唯有黄付一家漆店出售绾红漆。这竟是算好的一个局,落子布棋毫不费力,只等他自投罗网!

      陈焉尚在震惊,谢皖回却一甩袖,那包银两原封不动摔回了他的胸膛。

      他揣着银包,嘴唇微微有些发颤。

      “你,你,你……!”贾年达见抖出了他的龌龊底细,又见巷内三两行人朝这边探头努嘴,脸上如同开了染铺一般。他怒冲冲地向谢皖回吼道,“你不过一个坐堂医,休要多管闲事!老子与几年前大不相同了,有得是贵人撑腰!”

      “哈哈!”谢皖回仰头大笑两声,一手支着腰,另一手把袖子一振,响声脆亮,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贾年达半个身子还瘫在地上,正想动上一动,却猛地喊了声“哎哟”,这才发觉刚刚那一跤把腰也摔闪了。他呲牙咧嘴,慢慢直起身板,岂知谢皖回竟在这时一步跨下台阶,朝他逼近。

      “谢,谢皖回!你光天化日之下还想打人不成!”

      那京商本人显然不如他的嘴巴威风,见人愈走愈近,他脸色蜡白,几乎没爬着逃走。

      谢皖回漠然看他,薄薄的嘴唇有些上扬,笑得十分不屑。他径直走到贾年达跟前,弯下腰,一对生得俊美的眼睛惬意而放肆地眯了起来:“依我看,贾老板这些年的确是成了‘贵人’了,要不然怎么会‘多忘事’呢——我师兄可是宫里的太常医官,平日里尽是给些王公大臣们诊病。说到贵人,他相熟的贵人岂不比你多了去了!贾老板,你要请谁为你撑腰,报个名字呀?”

      贾年达两眼晕沉沉一黑,几乎没一口鲜血喷到谢皖回脸上。

      那大夫挫了他的锐气,又顺势将他的老脸摔个稀烂,心里十分痛快,末了,扬手叱一声“滚”。贾年达求之不得,急急忙忙扶着闪掉的腰一扭一拐往巷口逃窜。

      “喂!记得改日把工钱拿来,东西搬走,不然休怪我告上官府!”谢皖回犹不解气,仍旧指着跑远了的贾年达放出狠话。见那人只顾跑,他忍不住要上前一步,作势要骂得更大声些,却突然听见身后“啪嗒”一响。

      ——是那包银两掉了下地。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诧异,只觉腕子上蓦地一暖,竟是被一只温热的手牢牢握住了。

      那是男人的手。掌骨力道均匀,指节刚劲,可是扣着对方手腕的动作却十分温顺。如果不是因为手掌在微微颤抖,谢皖回不可能感到他的激动,也不可能为此一怔。

      这时候,那手轻轻一拉,他已被懵懵懂懂拽过身去,险些与身后那人撞个满怀。

      谢皖回茫然抬头。近在咫尺的呼吸吹来,眼角那儿捎着的一绺头发微微动了动。很痒。他皱了眉,开口想要骂人,却发现陈焉一动不动凝视着他。

      陈焉有一双深黑的眼睛——谢皖回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个。最初打量那双眼睛是在他家医馆里头,他安置好那个连榻上的老头,来到门畔,陈焉独自一人坐在那儿,两只眼静悄悄望着浓云蔽日,眼中也是漆黑,却黑得没有一丝生气,叫他总想骂上两声。可现在的黑色与那时截然不同。又柔软,又执着,充满了感情。

      他下意识把手一挣。那个人的左手纹丝不动,锲而不舍地握着他的腕子,越收越紧,居然又走近了一步。

      终于近得连那一绺头发都被轻轻掀了起来,吹到鬓旁。

      “喂,陈……”谢皖回试图说话。才说了两个字,他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儿破,涩涩地滞住了,发不出声音。脉搏深处隐隐有鼓声作乱,一成十,十成百,愈击愈密。

      腕子上的热度,眼睛里的深度。他的脸突然烫了起来。

      “谢大夫。”

      陈焉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一缕南腔,温婉动听,低低唤了他一声。人又走近一步。

      谢皖回像受了惊,乍地往后一退,脚跟却不慎在台阶上踏空,险些摔了,幸好那只手一直手牢牢抓着他。陈焉仿佛已然痴了,丝毫不觉自己失态,在谢皖回的一对眼眸里,他只见清冽,不见慌张。

      “谢大夫,”他又唤了一声,口吻却是凝重,略含苦涩,“您本与我非亲非故,却对我恩重如山。陈焉孤身一人来到聿京,无依无靠,又……是个残废,难免遭人欺生,被人嫌恶。三生有幸才得大夫屡次出手相助,陈焉愧不知如何答谢。如今心余力绌,无以为报,唯有先请您受我一拜——”

      谢皖回闻言大惊。不料陈焉话毕,当真松开手,郑重地往下一跪!

      “哎,你别……!”他失声大喊,眼看陈焉已经双膝落地,俯身便要磕头,一着急,双手霎时往陈焉臂上一抓,死活要拉他起来。

      谁知他扣上了左臂,右边却扑了个空,赫然发现自己揪住的是一大截袖子,这才想起陈焉的残疾,不由得戛然呆住。陈焉也愣了,停住不动。两人姿势极其古怪。谢皖回的双手用力不均,整个人歪向一边,半斜着身子瞪着陈焉,嘴角抽了两下。

      陈焉从未见过他如此尴尬的模样,终于顾不上场合,哑然失笑。谢皖回面上一窘。陈焉虽然知道自己这时候笑起来着实有点儿不妥,却又忍不住,只好把脸拧开,跪在地上低头闷笑。

      谢皖回难得地红了脸,骤然恶从胆边生,啐了一口,发狠将那段衣袖重重甩向陈焉胸膛,“啪”地一声十分响亮。他站直身,指着仍在笑的陈焉跺足大骂:“笑!笑个鬼!……你,你给我住口!”

      陈焉想起他方才痛骂那奸商的模样,心底微微生热,笑容更深,益发停不下来。

      见他一直笑,谢皖回脸上燥热,没来由地感到心头一阵烈马驰骋,那蹄子突突踢着胸口,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辗转无措之间,他突然记起什么,劈头斥了陈焉一声:“姓陈的!那生意你还做不做了!”

      这一句果然奏效。陈焉愣是被他的话打住了笑,哑然看着他。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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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陈这么正儿八经的男人真是没有情趣呀……斜眼看大夫……(大夫咬牙:“他无趣与我何干!”小陈脸红:“……”)噗,但是还真是凑了一对,望天摇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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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寸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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