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作者:镜未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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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敲


      第7章闲敲

      “景吾,该用饭了。”戚世钦杵着根竹竿,去敲静室的门。

      这人明明身量比景吾还高半头,却成天像个步履蹒跚的七旬老翁,一瘸一拐。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摔断了腿,磕坏了脑袋,而不是什么脾胃失和之症。

      景吾从静室出来,凉凉地瞟了他一眼,径直走到饭桌前坐下。

      戚世钦此人脸皮堪比城墙,景吾放下脸来,他才肯规规矩矩地称一声“侠士”,稍不注意又开始乱叫。景吾纠正无法,懒得再管他,便随他去了。

      戚世钦把碗筷一一摆好,又开始啰嗦:“今日这道红烩兔丝是我特意给你做的,兔肉是昨日好不容易猎到的野兔,味道鲜美,你光吃素怎么能行呢,快尝尝。”

      景吾充耳不闻,看也不看那盘花红柳绿的玩意儿,只就着清粥小菜,慢条斯理地用饭。

      戚世钦担任伙夫以来,每天乐此不疲地发明新菜,等伤养好,也不必再当什么监事,直接去开酒楼倒是更有前途。

      戚世钦滔滔不绝道:“景吾你精通医理,肯定比我更清楚,一时吃素的确能排毒通秽,有益身心,但总是吃素,必然导致……”

      景吾忍无可忍,出口打断:“食不言。”

      他现在十分后悔,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麻烦。

      戚世钦委屈地哼一声:“哦。”

      两人吃毕,景吾放下碗筷,道:“你气色不错,病情也已好了大半,以后只要按时用膳,少饮酒,注意调养,就不会再有大碍。”

      戚世钦笑道:“多亏景吾医术高明,才能恢复得这么快,否则这次不死,恐怕也要去了半条命。”

      “也是你身体强健的缘故。”景吾沉吟半晌:“……既然痊愈,你打算何时离开?”

      戚世钦笑意淡了些:“景吾,这是要赶我走?”

      景吾也不惺惺作态,坦然点头:“我一个人清净惯了,之前救你是迫不得已,现下既已无恙,就请尽快下山吧。”

      戚世钦心情卒郁,楚楚可怜道:“可如今我身无分文,盘缠都落在了马背上,根本寸步难行,晋陵虽近,但也并非近在山脚,况且马上就是元宵佳节,你难道就忍心,看着别人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我自己却拖着伤病残躯,饥不果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前两句景吾还觉得有些道理,往后就越是胡说八道了。

      伤病残躯,瑟瑟发抖这种字眼,怎么也扯不到这人身上。

      景吾道:“你的马可是一匹枣红神骏,四蹄踏雪,头上有一缕雪白鬃毛?”

      戚世钦怔愣:“不错,正是胭脂,你见过?”

      景吾点头:“前两日我下山问诊,它正在湖边。”

      戚世钦惊奇道:“果真?胭脂应是绕山而来的,不行不行,我得先下山去找它。”

      景吾不急不慢道:“山路崎岖,我当时把它牵到山脚一处林地,那里草叶肥美,又紧邻溪水,放心吧,饿不着他。平湖附近有位与我相熟的老伯,我已经嘱咐他闲时帮忙照看着。”

      “胭脂野性难驯,竟然肯乖乖跟你走。”戚世钦开心笑道:“你果真是我的贵人,胭脂与我同甘共苦多年,不亚于挚友,景吾这是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景吾道:“不必道谢,马找到了,盘缠也该有了,戚大人打算何时启程?”

      “你你你……”戚世钦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还没忘了这个!”

      景吾连眼角都没抬一下。

      戚世钦索性破罐破摔,开始撒泼耍无赖:“景吾啊景吾,虽有马匹,可我还身患重病!堂堂侠士,怎能如此欺凌弱小,弃我于水火之中?更何况,你当初既然救了人,就更不应该半途而废。”

      戚世钦继续以退为进,自荐道:“我并非只会吃白食,不瞒你说,我其实多才多艺,能砍柴挑水,能烧火做饭,即便是对弈品茗,抚琴比武也不在话下,文才武略样样精通……”

      论口才,十个景吾也不是戚世钦的对手,景吾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得目瞪口呆。

      景吾表情莫测,戚世钦一锤定音道:“所以留我住下,你绝对不吃亏……三天,再待三天,过了元宵我就走,就这么定了。”

      看他说得天花乱坠,景吾有些好笑,问道:“可你不是还有公干在身?”

      戚世钦面不改色:“公务如何有养病重要?磨刀不误砍柴工,元宵之后再做不迟。”

      做官做得如此清奇,委实是个人才,景吾不可置否,不再坚持:“好吧,随你。”

      戚世钦旗开得胜,心情大好,笑道:“景吾,你同我说句实话,莫不是你恼我占了你的卧房,才这么急匆匆地要赶我走吧?”

      景吾莫名皱眉道:“当然不是,三尺床榻,睡哪里不一样,我为何要为这个赶你走?”

      戚世钦得寸进尺:“既然睡哪儿都一样,不如你就搬回来,反正床榻够宽,我让你一半,寒冬腊月里,我们抵足而眠岂不更好……”

      景吾凉凉一瞥:“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自差点被扫地出门,戚世钦一改往日一步三咳的病秧子做派,拐杖一扔,腿不瘸,背不驼,整个人虎虎生风,开始上蹿下跳起来。

      戚世钦下山看过胭脂,野草肥美,胭脂被养的油光水滑,戚世钦了了心头大事,便心安理得地赖在竹邬,当起了隐士。

      景吾每日的生活极为简单,清晨习武练剑,午后品茗抚琴,夜晚对弈布子,戚世钦摸得一清二楚。

      “一人下棋多无趣。”戚世钦自作主张,把景吾从卧房挪走的棋盘又搬了回来:“所谓对弈,乃是对手之间的生死博弈,若无对手,岂不是失去下棋的初衷了?”

      景吾闻言,点点头:“倒也有些道理。”

      “这是自然,我什么时候说得没道理过。”戚世钦道:“在下虽然棋力末微,未必能与你势均力敌,但也勉强算个对手,有对手,就有下棋的趣味。”

      景吾在棋盘边坐下,道:“若能棋逢对手,自然是美事,如若不能,也无须强求,尽兴就好。”

      “是。”戚世钦坐在对面:“只求尽兴,不论输赢,请。”

      景吾道:“不必猜先,你先请。”

      “既然景吾相让,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戚世钦执起一子,干脆利落地放在了天元之上。

      景吾指节修长,指尖莹润,他随即夹取一子,轻拍在棋盘上。

      素手与白子一样赏心悦目,戚世钦眉眼含笑,一边执棋一边赏景,竹舍里一时针落可闻,只剩下清脆的落子之声。

      景吾棋艺高超,招招致命,步步紧逼,但黑子却油滑得很,如流水无形,无论白子如何针锋相对,就是不正面迎敌,满盘乱跑,棋风如人,景吾竟然一时拿他毫无办法。

      景吾看了对面一眼,只见戚世钦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景吾垂下眼皮,暗道此人狡诈奸滑,分明在扮猪吃老虎。

      戚世钦虽然看起来四六不着,棋艺倒确实不凡。

      纵观全局,黑子表面上一直处于劣势,被白子杀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而厮杀愈烈,在景吾的穷追猛打中,黑子不仅顽强如野草,更化为涓涓细流,悄悄渗透到对方角局中。

      不知何时暗布于四角的连星局竟然隐隐成势,不知不觉间已将白子合围。

      此时,戚世钦毫不手软,巧妙地截断一条白龙,白子已然被逼入绝境。

      景吾沉思半刻,果断落子,利用角部做劫,下出一记妙手,令白子起死回生,吊回了一口气。

      “好棋!”戚世钦赞叹:“景吾果真妙手……不,应该是鬼手才对。”

      “你也不赖。”景吾道。

      景吾一改之前锐意的棋风,开始稳扎稳打,棋盘争夺愈发惨烈,黑白子皆半步不退,战火越烧越烈。

      戚世钦一时不查,黑龙被封了,漫天遍野皆白雪,他执子半晌,暗暗思忖着最关键的那一步。

      一子重千钧,胜败就看这一手落得如何了。

      生机……生机在何处……

      戚世钦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

      找到了!

      戚世钦眉目舒朗,正要落子,忽听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戚世钦蓦然抬头,景吾从来一副棺材脸,此时却嘴唇微勾,目如横波,笑意入眼间如碧水明镜,细浪飞生。

      戚世钦心下微颤,神智不稳,哆嗦着落子:“你你你你……你笑什么?”

      景吾收了笑容,摇头不语,笑意却依旧留在眼角。

      戚世钦琢磨棋局时瞬间亮起的眼睛,让景吾不禁想起曾经豢养的一只小狗,名为宝儿,宝儿双眼乌黑莹润,那看到肉排时的眼神和戚世钦方才,简直一模一样。

      景吾一看棋局,便道:“你输了。”

      “什么?”戚世钦愕然,刚才被美色迷花了眼,恍然回神后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中,竟把生死之手,下错了地方。

      戚世钦:“……”

      美色误国,古人诚不欺我。

      戚世钦重新拾起那枚棋子,面不改色道:“走错了,我要重下。”

      景吾挑眉:“落子无悔,你这是赖皮。”

      “哈哈哈……”戚世钦朗声一笑:“我本就是市井混混,你同我讲什么规矩。”

      景吾瞟他一眼,忽然闪身而起,抽出随身长剑,剑音铮鸣,剑光冷然,把戚世钦吓了一跳。

      戚世钦赶紧道:“唉唉唉……你做什么?快,快收剑!”

      景吾面色不变,声音却隐隐有笑意:“对付无赖,只能比他更无赖。”说罢也不等戚世钦反应,径直送出一剑。

      戚世钦这几日,在青山绿水中好吃好喝,养的膘肥体壮,早就屁事没有,景吾心知肚明,根本不怕伤了他,剑尖一挽,就朝戚世钦身前挑去。

      “唉唉!你怎么来真的!”戚世钦向后一仰,眨眼退到一边:“医者仁心,我还是伤病之躯,你如何下得了手?真真是郎心如铁!”

      景吾嘴角一勾:“伤病?我怎么没看出来,轻功倒是不错。”说罢抬手一扔,剑尖入鞘,返身坐回榻上。

      “过奖过奖。”戚世钦见他收剑,才慢慢踱过来:“棋局凶险,没想到局外也危机四伏,我认输,认输还不行吗?”

      明明是他耍赖,现在反倒像受了天大委屈,景吾道:“你本来就输了。”

      戚世钦回道:“是是是,在下棋差一招,千防万防,竟然没能防住……你的美人计。”

      景吾收拾棋盘,一时没有听清:“防住什么?”

      “没什么。”戚世钦微笑:“景吾棋艺高超,处处妙手,世钦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景吾斜他一眼,淡然道:“此局是我胜之不武,改日重下。”

      戚世钦嘻嘻一笑,看到屋角熟悉的长刀,忽然道:“要是景吾不嫌弃,要不明日……我陪你练剑吧?”

      “哦?”景吾嘲道:“刀剑无眼,你这伤病残躯,还是悉心将养的好。”

      戚世钦凛然道:“若是陪同景吾切磋,哪怕缺胳膊断腿,也必当照练不误,区区伤病又算得了什么?”

      景吾懒得理他胡说八道:“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第二天清晨,景吾从静室里走出来,发现戚世钦已经在院内,负手而立,正望着竹林出神。

      戚世钦听见动静,回头笑道:“晨间山静气清,润喉清肺,景吾你来得太早,且先容我再多吸两口,去去浊气。”

      景吾单手执剑,走到他面前:“人肉体凡胎,自然无时无刻不在呼吸,为何非要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你就不懂了。”戚世钦闭眼答道:“吸取天地灵气,必须凝神静心,不能一心二用,你长年身在此间,一举一动皆是吐纳,我可是从浊世泥地里来得,涤荡内府就费劲得很,哪里还能分得出力气去干别的。”

      天上地下,就没有戚世钦说不出的道理,景吾面无表情:“那你慢慢涤荡,我先走了。”

      “等等等等。”戚世钦赶紧追上去:“浊气入体,非一时之功,改日再涤,练剑重要,练剑重要。”

      练剑的地方就在山腰那捧瀑布旁,景吾平日须臾就能到,今天坠着个拖油瓶,脚程慢了何止一倍。

      周围景色越来越熟悉,戚世钦笑道:“当日我从南边翻过山来,只在瀑布边逗留了半刻,要是再往西去,就能早点找到你的竹林小坞。”

      景吾道:“若是找到了,你想做什么?”

      戚世钦背着窄刀,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赖着不走,等你回来了。”

      景吾忍俊不禁:“等我回来,那头一件事就是把你打出去。”

      “来者是客,把客人扫地出门,非君子所为。”戚世钦笑眯眯:“我相信以景吾的为人,定然是做不出来的。”

      景吾道:“那可不一定,对君子自然有待客之道,对无赖嘛……还是打出去省事。”

      戚世钦厚脸皮道:“那你打吧,我绝不还手,打完了,照样要留我养伤。”

      人不要脸,果然天下无敌。

      谈笑间,瀑布已近在咫尺,再次身临奇景,还是会震撼于这泼天水幕的灵秀摄人之美。

      戚世钦深吸一口气:“造化神奇,钟灵毓秀,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景吾道:“我平日会在此打坐半个时辰,但这里湿气过重,你还是不要久待得好,先切磋吧。”

      “还是景吾细心。”戚世钦解下长刀道:“切磋倒是其次,我其实是仰慕你的轻功剑法已久,想近距离一观。”

      景吾嗤笑:“除了昨日,我未曾展露过武艺,何来仰慕已久之说?”

      “这说来就话长了。”戚世钦道:“你兴许不知,山脚湖边那次,可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景吾疑惑:“当真?可我之前从未见过你。”

      戚世钦故作心痛:“看来你果真不记得了,枉我一直对你魂牵梦萦,念念不忘,说你郎心如铁果然没错。”

      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景吾皱眉:“你好好说话!”

      “真的。”戚世钦道:“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骗你。不过既然你忘了,那也不必再提,我一人记得便好。”

      戚世钦解开长刀的帛布,单手轻轻一抖,暗黑古刀又重见天日,戚世钦食指微弹,刀身发出一阵嗡鸣。

      “好刀!”景吾赞叹道:“刀身古朴却自有浑厚之气,非明锐利器,但大巧若拙,寒芒暗藏,像是古物。”

      戚世钦道:“景吾眼力上佳,确是一把好刀,只可惜非我所物。”

      “竟然不是你的?”景吾问道:“那是何人所有?”

      戚世钦卖了个关子:“这是朝廷机密,不能随意对外人道,不过嘛……”

      景吾面无表情,戚世钦径自接道:“不过景吾不是外人,这样吧,今日切磋,若我输了,便把这刀的来历说与你听,若是我赢了……就请景吾为我解惑,说说你的宝剑吧。”

      “你倒是会设彩头。”景吾道:“宝刀非你之物,再稀奇也是别人的事,这把剑可不同。”

      戚世钦笑道:“你就说,愿不愿意比吧?”

      景吾抬头,戚世钦笑得一脸笃定。

      “一言为定。”景吾挑眉:“不过既然有了彩头,我就不会因为你病情未愈而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哈哈哈……”戚世钦朗声一笑:“戚某不才,武学一道,从来不需手下留情!”

      戚世钦眼神锐利,慢慢道:“景吾……可别轻敌哟。”

      戚世钦说罢,身影一闪,刹时后退半丈,持刀而立,森然凛冽的气势铺面而来,之前插科打诨的那个人如掠影浮光,脩然一散,无影无踪。

      戚世钦平日吊儿郎当,仿佛也只有这个时候,能偶然窥到他千面玲珑背后的庐山真面。

      景吾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凌厉骇人的刀客,才是真正的戚世钦。

      景吾挥身拔剑,明庶出鞘,裹挟东风奔雷之音,横空一划,带出一缕璀璨的银光,惊鸿一影,如梦如电。

      戚世钦与景吾分立两端,还未动作,四周已卷起萧瑟北风,在暖阳山谷里飒飒生寒。

      景吾双眼微睁,忽然动了。

      下一秒,明庶剑光已然近在眼前,何等绝妙轻功,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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