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第6章养病

　　戚世钦身体一松，轻轻挪了下身，就这点细微末节的动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笛声戛然而止，青衣人双目如刀，凌厉地朝戚世钦的方向飞射过来：“谁？！”

　　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清冷嗓音。

　　被发现了，戚世钦也不再躲藏，咬着牙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在下姓戚，此番本欲前往晋陵郡公干，没想到半路出现意外，误入此山中，敢问阁下是……”

　　青衣人负手而立，看了戚世钦片刻，扁舟就缓缓调转方向，朝湖边驶来，须臾间就到眼前。

　　戚世钦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相貌，这应该是一名男子。

　　说应该，是因为来人虽是男子打扮，长相实在俊美非常。

　　他身形纤细，挺拔如松，潇潇而立，面上皮肤白皙，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眼睛，虽然瞳色浅淡，但剔透玲珑，山水映照间，日月生辉，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充斥一股灵动的神韵。

　　霞姿月韵。

　　戚世钦脑中浮现出四个字。

　　青衣人薄唇轻启，对着戚世钦问道：“公干？你是朝廷的人？”见戚世钦毫无反应，青衣人又问了一遍。

　　“咳咳……”戚世钦回神，有点尴尬，以拳抵唇咳了两声：“没错，在下卫尉寺武库署监事，戚世钦，自长安来。”

　　“卫尉寺？”青衣人面无表情，声音冷峻：“这里不欢迎朝廷鹰犬，赶紧走。”

　　戚世钦：“……”

　　本想自己现在算半个老弱病残，无论来者何人，先打出个朝廷的旗号。即便对方怀有歹意，也会有所顾忌，可惜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早知如此，还不如说自己是街边耍大刀的。

　　青衣人转头就要离开，戚世钦一惊：“等等等等等等！”

　　半天下来，湖边连个鬼影不见，天色渐暗，再这么下去，戚大少爷恐怕真的要一世英名尽毁，莫名其妙地命丧此地了。

　　这个死法，怎么想怎么憋屈，戚世钦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唯一的救命机会白白溜走。

　　“……这位……这位侠士，在下可不是什么朝廷鹰犬，谋生不易，顶着朝廷之名，纯粹为了混口饭吃，内里不过是个市井俗人罢了。”

　　戚世钦勉强站立，笑眯眯道：“况且，为朝廷效力之人何止千万，有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也有人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怎能一竿子打死，全扣上‘鹰犬’的帽子？我看侠士气度不凡，怎么也同庸人俗士一般，爱以偏概全呢……”

　　“哦？”青衣人挑眉道：“那你是哪种？贪赃枉法，还是殚精竭虑？”

　　戚世钦心头一悸，笑道：“惭愧惭愧，在下两种都不是，要知道无论身在庙堂还是江湖，或是平民百姓，大多数人，既非大奸大恶之徒，也无大慈大悲之心，只为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勉强讨个生活罢了。戚某不才，正是其中之一。”

　　头一次见人把“混吃等死”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青衣人冷笑一声：“强词夺理，巧言令色。”

　　戚世钦一通辩白下来，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青衣在眼里都变成了重影。

　　他咬紧牙根：“在下只是实话实说。这位侠士，你我也算有缘，戚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不知……“

　　青衣人微微皱眉：“什么？”

　　“不知侠士身上可带有吃食？”

　　“什么？”青衣人愕然，这人看着人模狗样的，脑子倒像不大好使。

　　戚世钦已经顾不上丢人了，重复道：“吃食，糕饼馒头什么都行……我实在是……”

　　戚世钦话没说完，喉头腥甜终于再也止不住，喷涌而出，眼前随之一黑，朝着青衣人的方向，一头栽了下去。

　　青衣人：“……”

　　戚世钦再睁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像是棉花做的，完全使不上劲。

　　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竹舍里。

　　竹舍不大，陈设简答，身下是一张宽阔的竹榻，中央有张四方竹桌，并几把椅子。

　　黑背窄刀被人从背上解下，放在桌上，窗边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

　　屋内淡淡的竹香清甜弥漫，双眼所至，尽是素雅恬淡的竹制品，再无多余雕饰，自有一股不浊不折的清骨气。

　　戚世钦听见推门声，循声而望，只见来人面色冷淡：“醒了？”

　　戚世钦灿然一笑，虽是病容，但风华依旧：“多谢侠士仗义援手，戚某感激不尽，来日必当衔草结环，以报侠士救命之恩。”

　　“不必。”青衣人表情不变：“只剩下半条命了，还这么能说，我看你精神不错，既然醒了，那就请吧。”

　　哪有病人刚醒，就立刻赶人走的？

　　戚世钦半死不活道：“这个……侠士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现下精神不济，无法动弹，少不得还得继续叨扰一二……”

　　青衣人面色冷峻：“那就闭嘴，不要多话。”

　　说毕将手上的药碗递上去，言简意赅道：“喝。”

　　药汁苦涩，戚世钦难得听话，一饮而尽后递上药碗。

　　青衣人接过，一言不发抬脚便要走，戚世钦连忙出声：“慢着慢着，侠士，侠士，我就再说一句，就一句！”

　　青衣人无奈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戚世钦笑道：“敢问侠士尊姓大名，侠士对我恩重如山，如果连恩人的名讳都不知道，在下以后如何……”

　　“景吾。”未免他再次长篇大论，青衣人径直打断，扔下两个字，就出了房门。

　　戚世钦眼含笑意，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角微勾：“景吾……好名字。”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戚大少爷许久没有栽过这么大跟头，感觉骨头都躺软了，病情才慢慢好转。

　　两天之后，戚世钦已经能够下地，景吾不见人影，他便自己慢慢爬起来。

　　腹中还在隐隐作痛，戚世钦缓了一会儿才脚步虚浮地扶着门框，慢慢从卧房挪了出去。

　　竹舍建在黎山之上，山坳里辟出一片空地，四周全是竹林，距离瀑布虽近，但也不知为什么，几乎听不见水声，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有一两丝清浅的轰鸣偷泄出来。

　　戚世钦走到小院里，只见一汪山泉被人引流过来，绕着竹邬环抱一圈，造出一排清莹的水槛。

　　青溪秀澈美观，又方便取水，可见此间主人是位雅致居士。

　　卧房外是一间宽阔明亮的正厅，这座竹舍占地不小，中间的正厅把竹舍一分为二。

　　戚世钦四处打量，卧房隔壁是一间稍小的静室，竹门半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角落有处打坐用的薄榻。

　　戚世钦没有贸然进去，而是转身穿过正厅，朝另一头走去。

　　正厅以东有座半敞的露台，正对竹林，露台一角放有品茗的茶座，另一边的矮几上放着一把五弦琴和一个精巧别致的小香炉。

　　这里环境清幽，谷内四季如春，丝毫不见寒冬冷峭。

　　戚世钦站了一会儿，只觉暗香扑鼻，神清气爽。

　　“物若其人。”戚世钦微叹，人便罢了，连小小竹邬也如此不凡，实在有趣。

　　露台的隔壁是膳房，清锅冷灶的，毫无烟火气，可见就是个摆设。也不知在这荒郊野岭，那人是怎么活下来的，难不成就喝露水？

　　戚世钦晃完一圈，四下环顾，再无其他房间，戚少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躺的那间屋子，原来是主人家的卧房。在戚世钦鸠占鹊巢之后，景吾就搬到了隔壁的静室暂居。

　　“你失血过多，现在还是不要乱跑得好。”景吾从竹林后走出来，在院里放下药篓。

　　戚世钦回头，慢慢挪过去，笑道：“劳烦你辛苦采药，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不好心安理得地躺着，任由主人家操心劳力。”

　　景吾不冷不热：“好好静养便是帮了我大忙。”

　　下榻乱跑，病情加重，景吾还得给他收拾烂摊子，不如乖乖待着，别上蹿下跳瞎扑腾。

　　戚世钦微笑道：“是是是，这就去。”

　　景吾着手整理药材，戚世钦向前走了两步，厚脸皮地凑过去：“景吾果真侠肝义胆，之前看你对朝堂诸多微辞，没想到不仅不吝施以援手，现下更亲自采药，世钦实在惶恐，景吾君子作为，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一口一个景吾，叫得无比亲热熟稔。

　　“你多虑了。”景吾头也不抬：“医者父母心，即便你真是朝廷奸佞，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戚世钦笑容越来越灿烂：“德不近佛，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依我看景吾真可担得起妙手仁心四字。”

　　景吾道：“再啰嗦，现在就下山去。”

　　“实话实说，如何是啰嗦？”戚世钦问道：“枉我一片赤诚之心，景吾真是不近人情。”

　　景吾转过身，目如冷潭，忍无可忍：“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以后还请继续唤我侠士。”

　　“哦……”戚世钦不情不愿，暗道对方真是小气，名字取来不就是让人叫的么？

　　景吾精通医术药理，虽然为人冷漠，但对戚世钦也算仁至义尽，诊脉熬药都亲力亲为，悉心尽责。

　　可戚世钦到底患的是脾胃之症，食补温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景吾对饮食向来不在意，粗茶淡饭习惯了，有什么就吃什么。更何况戚世钦嘴贱欠抽，以景吾的性子，没让他自生自灭，已经是戚家祖上积德了，指望他给戚世钦食补，那简直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戚世钦被灌了两天的粥米汤，脸色发绿眼冒金星，觉得再这样下去，胃病还没好，可能就先饿死了。

　　只见景吾又端来一碗米汤，戚世钦欲哭无泪，终于忍无可忍道：“景吾……”

　　凌厉的眼神瞟过来，戚世钦又颤颤巍巍地加了‘侠士’二字：“……侠士，在下觉得身体好转不少，腹间疼痛已消，就是……”

　　景吾皱眉：“就是什么？”

　　戚世钦干笑：“就是没什么力气，头晕眼花的，这米汤约莫是不大顶饿，可能是需要吃点……吃点那个营养更丰富的东西。”

　　景吾静默不语，戚世钦再接再厉道：“你看，我如果吃饱喝足，就能早日康复，而康复之后，自然也就不再扰你清净，更能早日投桃报李……”

　　景吾冷声打断：“行了，你到底想吃什么？”

　　戚世钦眼神一亮：“有肉吗？”

　　“没有。”景吾淡淡道：“我茹素多年，见不得荤腥。”

　　戚世钦被噎了一下，苦着脸道：“那包子馒头烧饼，顶饿就行，再不济野菜萝卜总有吧，只要不是稀粥，你看看我，已经喝得面如土色了……”

　　景吾见他愁眉苦脸，心下好笑，破天荒解释道：“你脾胃孱弱，病根积压已久，此番病情凶险，比不得平时，最好只吃流食。”

　　景吾顿了顿，接着道：“你如果喝不惯稀粥，就……”

　　戚世钦一脸期待：“就什么？”

　　“膳房里有米有菜。”景吾道：“想吃别的，就自己做吧。”

　　戚世钦：“……”

　　自此，黎山竹坞里就多了一名伙夫。

　　刀工精湛，厨艺高超，菜品齐全，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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