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第3章汇合

　　见川凉一脸莫测，戚世钦愣了愣：“前辈。”

　　川凉点点头，迈着步子走过来，戚世钦下意识往景吾房里看去，川凉道：“吵得我脑仁疼，给他喂了点安神的药，现在睡下了。”

　　戚世钦：“安神药？会不会对他……”

　　“不会。”川凉道：“他现在心智不稳，多睡点没坏处。反正都傻成这样了，还能再如何？”

　　戚世钦点点头，川凉三两步跳上凉亭栏凳，掀起衣衫下摆盘腿坐下：“喂，有酒吗？”

　　戚世钦：“啊？”

　　川凉啧了一声，这小子怎么木木呆呆的，他晃晃酒壶：“我说有酒吗？我要喝酒。”

　　“哦。”戚世钦连忙双手接下川凉的破葫芦，捧在手里，四下望了望，便道：“前辈稍待，我去去就来。”

　　川凉枕着双臂靠在凉亭柱上，眯眼嗯了一声。

　　戚世钦没有惊动这座小宅的膳房，自己拿着川凉的酒壶，略施轻功就跳出了小院，小院坐落在会稽城的西南角，此刻天色已晚，城内依旧人来人往，秩序井然，半点看不出异样。

　　戚世钦没有在街上逗留，跑到附近一条酒巷打了酒，顺带买些下酒好菜，半盏茶的时间就回来了。

　　川凉在凉亭里把玩着一个小瓷杯：“你动作倒是麻利，打得什么酒？”

　　“会稽黄酒。”戚世钦把酒菜摆开：“不知合不合前辈口味。”

　　“无妨，只要是酒就行，我不挑。”川凉拔开葫芦塞子，仰头灌了几口，会稽黄酒温饮时口感最佳，但现打现饮也别有风味，诱人的馥郁芳香在川凉口中蔓延开来，让他心情好了几分。

　　戚世钦见川凉饮得痛快，便也提起另一只酒坛，豪饮起来。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酒便去了大半。

　　“小子。”川凉双颊涌上潮红，摇晃着酒壶，略有醉意：“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你，从小就不喜欢。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当年那个伶俐鬼精的样子，我一看，就知道准不是什么好东西！”

　　戚世钦持坛的手狠狠抖了一下，酒水铺面而来，呛了一大口，他猛然咳嗽起来：“从……咳咳咳咳！”

　　川凉瞅了他一眼：“怎么，这么惊讶？”

　　戚世钦摇了摇头：“不算惊讶。”

　　川凉的眼睛掩藏在一片夜凉如水的寂静里，他呵呵一笑，接着打了个酒嗝：“罢罢，命当如此，大宝他……命当如此。”

　　戚世钦垂下眼皮：“他遇上我，命倒确实不好。”

　　“话也不能这样说。”川凉对着葫芦细细嘬着：“好与不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虽然他剑也没了，人也废了……”

　　川凉顿了顿，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袖手一抹：“但若是他自己乐意，便不由旁人置喙。我老了，有时候这么简单的事，也总是看不开，越活越回去了。”

　　戚世钦捏着杯沿，他平日心有七窍，习惯了将自己一层又一层地裹起来，无论何时，总能八面玲珑地展现出最合时宜的一面，外人看他，只会觉一片云山雨雾，这是他做惯了的。

　　而此时此刻，川凉微白的鬓角和眼角的凝光，竟然让戚世钦产生出某种惺惺相惜的错觉。

　　仿佛云山雨雾的人，不止他一个。

　　川凉晃了晃酒壶，发现葫芦又喝空了，便随手一扔，跳上石桌，一把抓过戚世钦手里的酒坛，粗着嗓子道：“这酒归我了，小子滚开！”

　　这声气如镜花水月，倏然打破了戚世钦的神思，他默默让到一边，川凉张口便灌下半坛：“爽！”

　　戚世钦重开一坛，也举头便饮，两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默默地喝了半宿。

　　月上枝头，川凉已经醉意上涌，眼眶通红着开始傻笑，口齿不清地嘟囔：“我家大宝，我家大宝可乖了，又听话又能干，还爱听我讲故事……喂，小子，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戚世钦越喝越清醒，闻言又愣住了：“啊？”

　　“就讲绛朱亭打狗吧。”川凉嘿嘿一声，开始手舞足蹈：“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回纥第一高手仆固……啊呸！那野狗老儿才不是什么第一高手，当年要不是我受了点伤，否则……三招！你信不信，三招我就能打得他哭爹喊娘叫爷爷！哈哈哈……”

　　戚世钦：“……”

　　戚世钦头疼道：“前辈，你喝醉了，不如我送你去休息吧。”

　　川凉面目狰狞，指着他鼻子：“我没醉！”

　　说罢一脚踢开桌上的杯碟，张开双臂：“我！川凉！天下第一剑，从今日开始，就是一朵蘑菇！”

　　戚世钦面无表情，上前一步挡开他的手，直接把人硬抗了起来，川凉晕头转向地横成了一条麻袋，脑子里全是浆糊，嘴里喊道：“戚……家小儿，你把我放下，放下……施老儿都不敢……这么对我……你……”

　　戚世钦原本的动作停了下来：“施老儿？”

　　川凉被他的肩膀顶着肚子，越挣扎越难受，他突然感觉喉咙上涌，哇地一声，对着戚世钦吐了出来。

　　第二日，川凉在一片吵闹中苏醒过来，他直起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脑门针扎一样疼。

　　他揉着脑袋，有点想起不来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来的，忽然咯吱一声门开了，羿心的圆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

　　“葫芦师父，你果然醒了。”羿心手里端着个托盘，推开门走了进来：“戚无赖算的真准。”

　　川凉龇牙咧嘴地抬起头：“算什么？”

　　羿心把托盘放到桌上，里面是清粥并几样小菜，他手脚麻利地把早饭摆好，一边说道：“算你起床的时辰呀，他说你醒过来该饿了，特意让我给你送东西吃。”

　　川凉下床穿鞋，嘟囔道：“还算那小子有良心，他怎么不自己送过来，使唤个孩子倒使唤得这么顺溜……”

　　“他出去见个朋友，没空过来。”羿心拍拍手：“好了，你吃吧，我去看看大个子。”

　　川凉的动作顿住，连忙拉住往外跑的羿心：“等等等等，朋友？什么朋友？”

　　羿心刚要回答，隔壁房间忽然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羿心一拍脑袋：“哎呀，我忘了给美人哥哥续安神药了！”

　　川凉额角抽痛，本来就不大清醒的脑子此刻彻底迷成了一锅浆糊。

　　“快……”川凉一口气堵在胸口：“快把遭瘟的戚世钦给我找回来！”

　　薛郁从晋陵城逃出来后，路边抢了一匹马，一路风驰电掣朝会稽赶去。直到离会稽城数十里才渐渐减了速度，他边警惕着周围的环境，一边在心里细细思索。忽然他感觉麻袋里的人微弱地挣动了一下，薛郁驾着马躲到树林深处，在一棵大树下把麻袋口解开，里面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脸。

　　“你醒了？”薛郁仔细地端详了对方一会儿，拿出一个水囊递到那人面前：“喝点水吧，这里离会稽不远了，劳烦贺大人再坚持一会儿。”

　　贺子明身上的红疮已经蔓延到脖颈，颜色狰狞鲜艳，像一只血盆大口的凶兽，正伺机而动想要把这具身体吞噬入腹，他努力地睁开眼睛，虚弱道：“多……多谢。”

　　凉水入口，贺子明感觉舒服了一些，颤抖着将水囊递还给薛郁，薛郁接过后道：“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再走？”

　　贺子明微弱地摇头：“不……不必了，赶路要紧。”

　　薛郁挑挑眉，从善如流地弯下腰，一把将贺子明提了起来，正要往身上捆，贺子明缓过一口气，难得说出一句整话：“薛侠士，你一路带着我，就不怕染上疫病吗？”

　　薛郁笑了笑：“我身上比这疫病毒的东西多了去了，想要上我的身，它也得掂量掂量。”说罢利索地将绳子捆好，翻身上马，贺子明只觉一阵眩晕，有几缕微风沿着脸颊呼啸而过，没多久又晕了过去。

　　继续赶了半日，会稽城已近在眼前，薛郁将马拴在一处不起眼的山道旁，背着贺子明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以晋陵为标，会稽在城北，引起五州动乱的寻灵道会是从南边过来，杂兵应该不会有，但别的……就不好说了。薛郁不敢掉以轻心，先放一把溪虫出去，跟戚世钦联络上再说。

　　溪虫嗡嗡朝城内飞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一炷香之内就能找到戚世钦。薛郁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找到一座破烂的茶棚子，里面灰尘堆积，被废弃很久了，不易被发现，薛郁决定暂时在这儿落脚。

　　“贺大人，醒醒。”薛郁朝背后唤道：“贺大人？”

　　贺子明毫无反应，薛郁连忙将人搬到棚子里，只见贺子明双眼紧闭，短短数个时辰，身上的红斑已经长到了下颌处，再拖两日恐怕就神仙难救了。薛郁叹口气，只希望戚大头赶紧麻溜地滚出来，否则这老头儿真要上西天了。

　　将人靠墙放好，薛郁走到一扇破烂的窗棱后，隔着窗户打量会稽城门。虽然五州动乱已经爆发了几日，但整个江南道依旧一副太平盛世的样子，像会稽这种大州郡也毫无反应，守城的府兵丝毫没有增加，还是松松撒撒的。薛郁观察了一会儿，眉头皱起，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他没记错，数日前戚大头给他的传信中曾提到会稽城里文人互斗的风波，怎么看都跟见鬼的寻灵道会脱不开干系。

　　天气暗沉下来，薛郁食指扣着窗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轻扣声在狭小的茶棚里分外明显，下一刻他突然停住了，一个箭步闪身到漏风的木板门后，手掌抬起，幽森的寒光锋利摄人。

　　茶棚三面环树，一面遥遥对着官道，稍不注意就淹没在杂草中央，薛郁死死盯着门外，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中有人快速接近，薛郁凝神细听，似乎听到兵器打斗的碰撞之声，门外的人好像不止一队，而且已经交上手了！

　　“唰！”

　　一道剧烈的罡风迎面而来，薛郁闪身躲避，原先的破烂木板霎时碎成数块。

　　“薛胖！还不快出来帮忙！”

　　戚世钦这个万年坑友的赔钱货，那道罡风竟然出自他手，薛郁忍无可忍骂道：“戚大头，老子刚才差点被你劈成两半！”

　　戚世钦抬手扫退数个白面杀手，面色冷漠：“少废话！”

　　薛郁加入战圈，本就已经节节败退的白面人立时不敌，原本猛烈的攻势弱下来，眼见就要完不成任务，远处树林传出几句尖锐的哨声，领头人原本与戚世钦战作一团，忽然转向朝薛郁冲去，薛郁侧身避让，一掌劈向领头人左肩，五云掌阴毒无比，被碰一下都要命，没想到那领头人竟不闪不避，冲势丝毫不减，拼着挨上一掌，也要突破薛郁的屏障！

　　“小心！他的目标是……”戚世钦出声提醒，奈何他被数个白面人缠住，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薛郁不等他的话说完，已经明白过来，他足尖发力，立刻追向领头人，对着他的后背隔空送出无数掌，那掌风极快，影影绰绰，好似云雾袅袅的白练，转眼便贴到了领头人身上。这杀手脚尖刚踏入茶棚，立刻一个踉跄，鲜血从口中喷出，五云连雾带着汹涌的寒气将他的五脏六腑通通搅碎，普通人中之立刻毙命。

　　而这白面领头人竟然只是踉跄一下，脚步丝毫未停，直冲角落里的贺子明杀去。

　　薛郁身形微顿，感到有些惊奇，下一刻领头人已扑到贺子明跟前，他双目通红，提剑便砍，薛大爷动作不及，眼见就要阴沟翻船，让贺子明提前见阎王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白面杀手的脑袋上出现一只手，五指深深嵌入对方的头盖骨。

　　薛郁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原本就漏风的棚子顶被来人破出一个大洞，下方正对着贺子明所在的角落，一个带着半边银面具的人抽出鲜血淋漓的手，冷漠地看着他。

　　薛郁快速反应过来，连忙冲到贺子明身前，用身体将角落里的人和这个不速之客区隔开，边戒备地打量着对方，边言笑晏晏道：“多谢这位朋友仗义援手，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啊？”

　　青麟甩了甩手上的血，细碎的血点滴在地上，有种诡异的冷艳，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贺子明，没有回答。戚世钦解决完外面的人，一进门就看到背对着他的青麟。

　　戚世钦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青麟依旧一言不发，转身运起轻功，沿原路跃上棚顶，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西南小院”就不见了踪影。

　　薛郁指着青麟消失的方向道：“你们认识？”

　　戚世钦不置可否，眼光在看到贺子明的一刻顿住了，那斑斓恐怖的红痕刺痛了他的双眼，戚世钦声音骤然冷下来：“怎么回事？你先前并未说贺大人已经染上血热疫。”

　　薛郁耸耸肩：“时间紧迫，说与不说有甚区别？反正都是要死的，他只想尽快见到你。”

　　戚世钦抬眼：“他为何一定要见我？”

　　“此事说来话长，应是郭大人的嘱托。”薛郁道：“要不我把他叫醒，你自己问问看？再拖一会儿，他就要死了。”

　　戚世钦摇头：“此地不宜久留，得找个安全的地方，但他身染疫病，不能把人带进城去……”说到这里，戚世钦猛地顿住，想起青麟刚才的话。

　　薛郁正在等着戚世钦的下文，这人却不说了：“喂，发什么呆啊，不把人带进城，那带哪儿去？”

　　戚世钦心里涌出一股古怪的情绪，他犹豫一会儿，道：“罢了，我们走。”

　　“走去哪儿啊？”薛郁问。

　　“西南小院。”

　　西南小院一点也不小，相反这院子占地非常大，只是布局奇特，加上园中时不时有树林环绕，会让人产生它只是一座家常小院的错觉。戚世钦与薛郁一前一后，借着树影遮挡，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

　　戚世钦很清楚血热疫的传染方法，将贺子明带进来不会有太大风险，但依旧不敢大意，他正想找个合适角落将人安顿下来，就见一个侍女模样打扮的人从拐角出现。

　　那侍女对着戚世钦行了个礼，开口道：“戚公子，主人吩咐，请将病人安置在无渡亭，那里四面环水，环境清幽，用来养病最合适不过。”

　　戚世钦点点头道：“多谢，有劳姑娘带路。”

　　侍女侧身：“请随我来。”

　　无渡亭位置偏远，薛郁一路东张西望，心里默默打量这院子的景致，发现有些地方竟暗含奇门遁甲之术，他不动声色地拐了拐戚世钦的手肘，边拐边努嘴，意思是这地方很不简单。

　　戚世钦没有理他，既然青麟光明正大地安排了，那贺子明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当务之急是请川凉过来给贺子明诊断一下，看是否会有缓解疫病的办法。

　　“到了。”穿过一扇小角门，侍女指着前方一幢小屋道：“那便是无渡亭。”

　　眼前是一片不大的湖面，湖心立着一幢精巧的小屋，四周没有可落脚的地方，水域将这栋屋子与周遭隔绝开来，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戚世钦：“多谢。”

　　侍女身体微福，算是回应，接着便低头退走，半个字也不多说。

　　薛郁笑道：“这地方的主人是何方神圣，连侍女都这么有格调？”

　　戚世钦没有说话，直接运起轻功踏湖而过，将贺子明安顿了进去。半晌，戚世钦从湖心返回，薛郁百无聊赖地叼着跟野草道：“现在去哪儿？找你家美人神医过来看看？”

　　提到景吾，戚世钦顿了顿，低声道：“走吧。”

　　看着戚世钦的表情，薛郁心中咯噔一下，这家伙该不会被……薛郁呸地一口吐掉野草，拍拍手跟上去，八卦道：“怎么了兄弟，跟神医吵架了？”

　　戚世钦斜他一眼：“闭嘴。”

　　薛郁撇嘴，看样子比吵架严重。

　　“看你这黑气冲天的样子，被甩了？”薛郁道。

　　戚世钦微微叹气，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在薛郁眼里，戚世钦的沉默就等同于默认，他上前揽住戚世钦的肩膀，自以为善解人意道：“哎呀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哪个美人不能找，何必非要栽在那玉面罗刹身上，我早就看出来他不好惹，散了好散了好……”

　　戚世钦的脚步猛然顿住，他转头，漆黑的眼眸盯着薛郁：“散个屁，滚！”

　　薛郁：“……”

　　自诩才望高雅的长安第一纨绔，竟然会说出这么不堪的字，别是疯了吧？

　　薛郁仿佛喉头被塞了个苍蝇，麻木地跟着戚世钦来到另一处院子，刚进院门，薛郁便眼尖地发现园中石凳上坐着的青衣背影。

　　原来人好端端在这儿呢，那戚大头发的什么疯病，害他白白操心，薛郁正在心中暗骂，那青衣人便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手里还捧着一串糖葫芦。

　　景吾一见来人，原本木木呆呆的脸骤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嘴角的糖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薛郁：“……”

　　脸还是那张脸，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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