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作者:镜未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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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刃


      第3章利刃

      从太极宫出来,已经接近子时 ,戚府在城另一端,戚世钦飞檐而上,避过巡宵卫队,片刻就落到戚府门口。

      戚家三代功勋,城府也修建得气势雄伟,不过挤在一堆达官显贵的府邸里,就不大显眼了。

      戚世钦在翻墙还是走后门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手,轻轻碰了碰门环。

      “三少爷回来了。”看门的管家听见声音,估摸着应该是戚世钦,除了他,没人敢这样晚归。管家打开大门,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内心暗暗叹了口气,对戚世钦说道:“少爷,老爷在正堂等你许久了,该是有话要说,快进去吧。”

      “谢谢言伯,我这就去。”言伯给戚家当了多年管家,看着戚世钦长大的,戚世钦对他很尊重:“劳烦您这么晚还给我留门,以后交给浮生就是了,夜间天凉,您不必再亲自等着。”

      言伯摇摇头,没说同不同意:“知道了,少爷快去罢。”

      戚世钦点点头,抬脚朝正堂走去。

      戚坚这两年把婢女仆从遣散了不少,偌大一座府邸空空荡荡,夜色中更显静谧。

      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朝堂波云诡谲,风波不断,世家早已不复往日光鲜,旧权新贵,文官武将,随时可能掐得你死我活。戚氏一改当年显赫,愈发低调,战战兢兢地想在这盘盛世棋局里寻觅一条生路。

      戚世钦脑中思绪纷飞,慢慢穿过回廊,踏上正堂前的石阶,脚步不徐不缓,端得是一派气定神闲。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去挨训,而是去赴宴的。

      茶杯碗盖“啪”的一声放回原处,戚坚浑厚的声音响起:“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已经醉死在外边了!”

      戚世钦面带微笑,进门给戚坚行了个礼:“孩儿见过父亲,这么晚了,打扰父亲休息,还惹得父亲生气,都是孩儿的错。”

      “哼。”戚坚冷哼一声,对这个软硬不吃的幺子毫无办法,吹胡子瞪眼道:“前两日跟你说的话,你全都当成耳旁风了!又去招惹杨睿贤不说,还跟那个何家小儿牵扯不清,听说今夜连金吾卫都惊动了,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看来戚坚并不知圣上微服驾临云中来的事,更不知自己被应召入宫,戚世钦松了口气。

      戚世钦无奈道:“孩儿没有胡闹,明明是父亲不喜丛云,让孩儿换一个的,说只除了烟花女子,其他都无所……”

      戚坚暴怒而起,把茶碗从桌上一扫而下,茶水瓷片飞溅一地。

      戚坚目呲欲裂:“你给我闭嘴!不要烟花女子,你就找个世家公子,你是故意要活活气死我!气死你头上的列祖列宗吗!世钦啊世钦,自你做官以来,所作所为,为父自认已经足够忍让了,拼着丢光戚家的脸面,也不想让你受半点委屈,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做的!”

      “整日寻花问柳,招猫逗狗,正事不干。”戚坚忍无可忍,顾不得体面了,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一块老脸都快被你丢尽了,你去街上打听打听,看人家是怎么说你的!”

      戚世钦笑了笑:“大约说我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罢……其实,倒也没说错。”

      戚坚被这个不省心的倒霉儿子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晕过去。

      “戚世钦”三个字早已变得臭名远扬,众人歆羡的功名利禄在他身上就是流云尘土,戚坚不明白,当初被先帝盛赞的神童,怎么就长成了这副鬼样子。

      悔不该当初由着他去学什么武功,让戚坚至今追悔莫及。

      戚世钦对这一幕已经习以为常,戚坚骂累了,坐回上首叹了口气:“世钦……为父不奢望你如何,只求安安稳稳,太平度日,最近朝堂已经够乱了,你不要再惹事,那何家不是好相与的,你们还是散了吧。”

      戚世钦吃软不吃硬,见老父鬓白的头发,心下不忍,温声道:“父亲教训的是,都怪孩儿不懂事,枉费了父亲一片苦心,孩儿知错,之后不会再与何家多牵扯。”

      戚坚抬起头,看着儿子英俊的面容,一时间千头万绪,颤声道:“那就好……其实为父也知道,因为你母亲……”

      “时辰不早了,让孩儿陪您回房吧。”戚世钦没让他说下去,径自打断。

      戚坚只好止了话头,起身走了两步,又道:“对了,还有另外一事,之前跟你提过的调任……”

      戚世钦微笑:“这事父亲倒不必再劝,世钦才疏学浅,担不得尚书大人厚爱,还请父亲帮孩儿推了吧。”

      戚世钦看着不显山露水,实际就是个活驴,脾气比谁都犟,没人能让他改变主意。

      况且少时离家,戚坚与这个儿子聚少离多,底气也不知不觉少了三分,只无奈道:“希望你自己心里有数。”

      扶着戚坚走出正堂,戚世钦抬头,只见檐角衔灯,映出堂前一块高悬的牌匾。

      功若丘山。

      四个字铁划银钩,依稀可见当年御赐亲封的无上尊荣。而经年累月,世易时移,那些天子朝臣通通作古,匾额不再蹭光锃亮,黯淡之下也渐渐蒙尘,衰落破败了。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次日一早,戚世钦照常去武库署点卯。

      武库署有一个署丞,两个监事,监事的另一位姓杨,年约三十出头,人长得塌鼻小眼,骨瘦如柴。

      和戚世钦站在一起,越发显得獐头鼠目,形容猥琐。

      杨监事自诩有几分读书人的傲气,看不上戚世钦这种拉帮结派走后门进来的。

      更何况,一个人的时候是花果山称霸王,两个人则少不了你争我夺,暗潮汹涌。哪怕一间小小的无人问津的武库署,也不能免俗。

      “杨监事,这么早就在整理名录了?”戚世钦走进署室,见杨监事在,便主动打了个招呼。

      杨监事官服宽大,显得人有点佝偻,他回过头,皮笑肉不笑道:“戚监事眼里的时辰恐怕与常人不大相同,这都卯时二刻了,还能称得上‘早’?哦……我倒是忘了,戚监事向来喜好良宵美景,昼伏夜动的……这样看来,此时也的确是很早了。”

      戚世钦微微一笑,没有理会,抬腿走到自己的案桌,开始核对名录。武库署本就是个养老的部门,鸡毛蒜皮的公务就这么两件,戚世钦对完武器名册便无所事事,他环顾一圈,抬脚朝门外走去。

      武库署占地不小,署室之后有一片空地,内墙隔成东西两边,共七座仓库,隔墙以东四座,以西三座。

      隔墙有门,戚世钦推门而入,正前是戊、己、庚三座仓库,各自形状大小不一。

      武库署掌管刀兵、仪仗及各式器具,剑戟铠甲等常用的都在东边甲、乙、丙、丁四库,由杨监事掌管。剩下的一堆没人要的破铜烂铁,鸡零狗碎,通通塞到西武库,扔给了戚世钦。

      戚世钦官居正九品上,身着浅青官袍,石带朴素却气质非凡,他径直走到庚字号库,着人打开库门,一片尘土飞扬中,踱步晃了进去。

      戚世钦任职监事两月,将将把前几库的存物对完,就剩下这最后,也是最棘手的庚字库。

      这个库房虽小,但木架上空空荡荡,器物乱七八糟在地上码成小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门口最大的一堆很显眼,是新放进来的。

      戚世钦找了两个守卫帮忙,先搬出一部分,从容不迫地清点起来。他从小便过目不忘,清点的速度极快,辰时刚过就点了大半,休息间隙,一名守卫从杂物里刨出了一把细长刀条。

      这守卫长得人高马大,伸出手就拿,第一下竟然没抬动,他惊奇地“咦”了一声,让人过来帮忙,俩人费了半天劲才抽出来。

      戚世钦走过来:“怎么了?”

      守卫连忙躬身,指向一边道:“启禀监事,这根细铁棍不知何物所制,小人竟然单手搬不动。”

      戚世钦顺着视线看过去,觉得眼熟:“给我看看,这个名册里并没有记载……似乎是仪刀?”

      戚世钦接过来,发现确实比普通兵器要重很多,仔细端详下,只见这把仪刀两指并宽,有龙凤环首。虽然古朴陈旧,但做工精美,在一堆破烂里如明珠蒙尘,很不寻常。

      “有趣,这千牛刀怎么会跑到庚字库里来了?”戚世钦摩挲道:“制式又和现在的不大相同,重量也有些过沉了,倒像是前朝……”

      戚世钦神色一凛,止住话头,让守卫找来绢布将刀细细擦拭干净。

      只见这刀身通体漆黑,锋利的凉意下隐隐雕着暗纹,纹路仿若闪着暗红赤光,自有一股沉雄古逸之感。浮尘扫净后,仿佛利刃出鞘,终于重见天光,翛然间就能切金断玉。

      戚世钦随意一挥,发现这把刀比普通的仪刀短了很多。

      仪刀顾名思义,多用于仪仗之时显帝王神威,为皇宫卫兵羽林卫,御林军,千牛卫所持,故又称“千牛刀”。

      戚世钦手里这把,长约三尺九寸,又比寻常横刀要长,这样看起来,倒是个四不像。

      他手腕翻转,刀身往外一送,速度奇快,割风摄人,刀身簌簌作响,戚世钦轻叹:“好刀!”

      此刀的材质奇异罕见,刀柄触手生温,仿佛某种良才美玉,环首的龙凤倒是很眼熟。

      “哟,戚监事不好好清点存物,竟然开始舞刀弄枪了!”杨监事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来:“莫不是终于觉得武库署庙小,戚监事恐仕途不遇,想要改行去考武举人了罢?”

      戚世钦转头:“杨监事来得正好,你可知道这是何物?我细看许久,也看不出它的来历,名册也没有记载。”

      说完把手里的刀递到他面前。

      杨监事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嗤笑一声:“我怎么知道,不过一把破铜烂铁的烧火棍,也值得这样在意,可能是谁随手扔进去的,庚字号里本来就全是没人要的东西。”

      以前文人墨客大多看不上武夫粗俗,但现今民间尚武,游侠成风,连天子都善骑射,杨监事恐怕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将神兵利刃讽为“烧火棍”,戚世钦罕见地被他激起了火气。

      “杨监事说的是,戚某这就登记入册。”戚世钦冷笑:“不过如若署丞问起来,堂堂卫尉寺武库署里为何会出现‘烧火棍’此等神物,戚某也只能说是杨监事金口玉牙,亲自鉴定的,如何?”

      “你!”杨监事指着他:“我什么时候亲自鉴定了,你不要胡乱指责!”

      “那还请杨监事说清楚此物的来历。”戚世钦挑眉:“否则戚某也只能照实写了。”

      杨监事面色难看,咬牙上前,本想把刀从戚世钦手里夺过,结果抓了一把,这刀却纹丝不动。

      杨监事恼怒,袖袍一甩,勉强屈尊降贵地粗略看了一眼:“没见过,像是千牛刀,兴许是上回典仪后从哪里混进来的,放错地方了!”

      杨监事虽然是个穷酸草包,但好歹在武库署混了这么多年,连他也没见过,戚世钦觉得有些蹊跷。

      “多谢杨监事。”戚世钦:“不然还是记在杂物一栏吧,暂存西库,就不给您添麻烦了。”

      仪刀本该收入丙字号库,现在重新入册,少不了一通折腾,戚世钦算是给他个台阶,杨监事冷哼一声,脸色微微好看了点。

      这日是戚世钦轮值,杨监事走后,戚世钦又来到了庚字号库。

      戚世钦爱刀,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惊艳的兵器,眼见四下无人,他一时十分技痒,想偷偷比划两下。

      戚世钦把刀拿在手里转了两圈,寻了个角落,足尖轻璇,没见怎么动作,只轻轻地挥出一刀,刀锋就带着吞吐波涛的气势,呼啸而去,瞬间将手臂粗的木架支柱齐齐斩断!

      刀口利落均匀,刀身嗡鸣微颤。

      一收一放,如渡江海而静无声,返璞归真,浑然天成。

      绝世好刀!

      戚世钦如获至宝,惊艳不已,刚才一挥是起手式,仅用了两成力,没想到威力如此骇人,果真是斩金截玉的锋刃利兵。

      宝刀无鞘,戚世钦当下就找了一块帛布细细包好,又驻足许久才从库房出来。

      自那天起,戚世钦时不时就到庚子号库溜达一圈,欣赏那把黑色窄刀。顺便无人的时候悄悄练上半阙刀法,过个干瘾,好像一个得了珍馐的老饕日日偷食,如痴如醉,连带着去武库署的时辰越来越早,让戚坚很是惊奇。

      就这么假公济私地整日泡在库房里,戚世钦的日子倒也过得潇洒,风月场上也渐渐没了他的身影,戚坚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家的这位小祖宗是终于开窍,准备改邪归正了。

      转眼已过深秋,初冬将至。

      “你知道吗?江南出了一桩奇案。”傅恒远悄声道:“发生在晋陵郡附近,出了好几桩人命案,死者面带微笑,死因全是一剑封喉,伤口不过半寸宽,即刻毙命。”

      “一剑封喉?”戚世钦放下酒杯,挑眉:“想必是功力深厚的江湖人士所为,官府不会多管。”

      傅恒远像个说书先生一样,眉飞色舞道:“那可未必,死者有江湖人,更多的却是平民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完全找不到共同点,最奇特的是……”

      傅恒远本想卖个关子,奈何戚世钦不买账,他只好自顾自继续说道:“最奇特的是,每个人的伤口里,都欠着一枚铜钱。”

      戚世钦奇道:“这凶手倒是别出心裁,能想出这么清奇的杀人方式,不容易。”

      “那可不是普通的铜钱。”傅恒远接道:“是赤仄五铢。”

      “哦?”戚世钦终于被挑起了兴趣。

      赤仄五铢是西汉武帝时由钟官铸造发行的五铢钱,当时的货币正由郡国五铢向三官五铢过渡,赤仄五铢只行用了两年便被废止,没想到几百年之后,竟然以这种方式重新现世。

      戚世钦疑惑:“据说赤仄五铢铸法独特,别说当世,就是汉时也不多见,会不会是仿冒的?再说,那凶手的目的是什么,难不成就为了好看?”

      傅恒远摇头:“这就不清楚了,据说赤仄五铢的颜色奇异,很难模仿,当时太守不识货,只把它当成了普通的五铢钱,是在一位热心人的提点下,才发现那是赤仄五铢。”

      “赤仄五铢……汉代……”

      戚世钦还在思忖,傅恒远便打断道:“哎呀别想了,不过当个奇闻讲给你听,你倒认真了,还是说正事罢,庆园春又来了一批美人,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寻芳品鉴一二?”

      戚坚的痛心疾首犹言在耳,戚世钦对傅恒远的“正事”敬谢不敏:“不去了,这两天父亲追得紧,他身体本来就不大好,我还是少惹他不痛快。”

      傅恒远笑得颇不怀好意:“是因为戚老大人,还是……”

      傅恒远忽然闭口,食指朝天上指了指:“还是因为上面那位?”

      戚世钦皱眉:“他管朝政之事便罢了,别的与他何干,休要胡说。”

      “好吧,没想到素来不羁的戚三少也会有这么一天。”傅恒远感叹:“难怪最近初名老找不到你人,都追到我这儿了。”

      戚世钦面无表情:“初名念旧,我也心下不忍,但纠缠不休对谁都没有好处,下次你若再见到他,还是帮我劝一下,好聚好散罢。”

      傅恒远无奈:“你啊你,还是这副铁石心肠。”

      戚世钦浑不在意:“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被傅恒远一打岔,晋陵奇事就被戚世钦忘在脑后,千里之外的命案,无论如何也跟戚世钦这小小的九品芝麻官没有关系。

      然而命运自有其玄机妙意,兜兜转转,不过几日,这段因果线就奇异地,牵到了武库署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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