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第4章前路

　　武库署丞名余信，是个心宽体胖，颇为富态的和善人。

　　不论身形还是性格，他与杨监事都南辕北辙，天差地别，也不知武库署这方奇异水土，怎么养出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余署丞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署里，不是在和寺部扯皮，就是在街上买小吃，每天更是雷打不动，必然要光顾七角巷的胡饼摊。这股不思进取，只图口舌欲的韧劲倒是和杨监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样的专心致志，混吃等死。

　　天刚蒙蒙亮，戚世钦走入署室，竟然见到了余署丞，内心颇为惊奇。

　　要知道七角饼摊的摊主神气得很，每日就摆两次，卖完就走，从来不耽搁，这个时辰正该出摊。对余丞署来说，天大的事情，恐怕也要给一口羊肉饼让位。

　　“世钦来啦。”余署丞见人三分笑，对戚世钦更是殷勤：“卯时还未到，世钦果然勤勉克己，兢兢业业，有你在我也就放心了。”

　　戚世钦嘴角抽搐，有些叹服于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有余署丞躬先表率，珠玉在前，世钦不敢懈怠。”

　　余署丞笑意不变：“最近我忙于礼部的事，对署里有些疏忽，全仰仗你和杨监事，把武库管理得十分妥当，确实辛苦……对了，杨监事怎么没来？”

　　戚世钦答道：“今日杨监事旬休。”

　　于署丞可能是胡饼吃多了，统共两名下属，连人旬休都不记得，脑满肠肥，长膘不长脑子。

　　余丞署干笑：“对对，我想起来了，杨监事是该旬休……今日我来，主要是有一桩正事，大理寺的计评事今日要到武库查阅贮存的军刀，本该是杨监事负责的，既然他不在，就世钦你来帮个忙吧。”

　　戚世钦道：“不知是何种军刀，是否需要提前从库里拿出来？”

　　余丞署摆手：“不必不必，这查阅好像是为了一桩案子，大理寺也说不清军刀的样子，应该就是来找找线索，给他开个门就是了。”

　　计评事来得准时，余丞署本想趁早开溜，没想到慢了两步，正巧和计评事相会于正门。

　　余丞署只好强颜欢笑，将人引进前厅，不情不愿地陪着一起公干。

　　计评事为人古板，两撇小胡子，一双伶仃脚，神情严肃，对戚世钦道：“武库里有所的军刀都在这里了吗？可能保证绝无疏漏？”

　　戚世钦点头：“是。”

　　余署丞补充道：“这丙字号库收录的军刀绝对是最全的，仪刀，横刀，陌刀等共一百三十二式，一定不会有错漏，请评事放心。”

　　计评事道：“既然署丞这样说，那在下自然是放心的，办案嘛，总是要防着出错，不然上司怪罪，咱们都吃不消啊，还望署丞多多体谅海涵。”

　　“是是是。”余署丞躬身：“评事请。”

　　计评事拿着一叠纸册，开始从架上一一核对，计评事人虽然刁钻，做事倒认真，每把刀都拿起来细细查看。

　　武库憋闷，灰尘也大，余丞署站了一会儿就吃不消了，寻空溜到外面透风，只剩下戚世钦在一旁等着。

　　戚世钦斜倚墙边，眼角不经意瞟到计评事的纸册，只见上面画有一个兵器图案。似剑非刀，形状奇怪，乍一看倒跟黑色窄刀很是相似，但又有细微不同，再看册上的刀柄雕画……

　　戚世钦忽然想起来为什么觉得眼熟了，庚子号库里那柄黑色窄刀，不是什么仪刀，更像是汉代大环首刀，柄身全刀一体的龙雀环。

　　怀化大将军家的小儿子赵阳和戚世钦是至交，他幼时曾在赵家的藏宝阁里见过一柄汉时环首刀。只是当时匆匆一瞥，那刀也并不稀奇，一时竟没有想到。

　　现在细想起来，那黑色窄刀的环首雕工精美不凡，颇有汉代厚重古朴的遗风，纹章流线，跟计评事手里的画册竟有五六分相似。

　　“计评事。”戚世钦出声：“敢问这本画册从何而来，您到武库来，是专门为寻册上的那柄刀吗？”

　　计评事忙着对照，头也不抬道：“没错，正是为此刀。”

　　戚世钦试探道：“如果在下没看错，这应该是一柄汉代环首刀罢。”

　　计评事嗤笑一声：“戚监事看走眼了，这是我大唐横刀，要是汉时之物，我还跑到你们武库署做什么？”

　　戚世钦奇怪：“那为何会有龙凤环首，况且……这环首造型很不寻常，雕工华丽，恕在下眼拙，以前从未见过。”

　　“戚监事倒是好眼力。”计评事转头：“刀是刀，环首是环首，二者本非一体，是后来被人……强行焊接起来了。”

　　“焊接？”戚世钦挑眉：“计评事能否细说。”

　　计评事踟蹰一下，接着道：“这刀牵涉了一桩案子，我今日来武库，主要是查刀身，而这环首确是汉代古物，自有别人去查。戚监事如此在意，是否在其他地方曾经见过？”

　　计评事本来不想多言，但武库的刀快查完一遍，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能寻到环首的线索，也勉强不算白跑一趟。

　　戚世钦思索片刻，开口道：“我确实见过。”

　　计评事闻言立刻扔下手中的刀，站起身：“戚监事此言当真？你在何处见过，是这个样子吗？”

　　计评事边说边把手册递给戚世钦，戚世钦细看许久，摇头：“雕工画风很像，但不是一模一样，我不敢贸然下定论，反倒误了大人查案。”

　　计评事对着戚世钦摆摆手，道：“监事有所不知，我的一位同僚最近也是头疼得很，这环首图案罕见，翻遍史书也没找到相似的，卫尉寺武器署、少府监冶署都问遍了，全说没见过。如今束手无策，正打算往前朝遗物的方向去查，若戚监事能提供一丝线索，也算是帮了我同僚的大忙了。”

　　“既然如此，评事请随我来。”戚世钦起身，引着计评事来到西武库。

　　戚世钦道：“上个月整理庚字号库，收出一柄来历不明的汉代黑背环首刀，大人一看便知。”

　　黑背窄刀被戚世钦放在木架顶层，他单手取下，打开裹挟的帛帕，递到计评事面前，只见里面包着一把质朴长刀，冷意森森，暗黑刀身在光下泛起白晕，隐隐有波云纹路环绕。

　　刀柄像是墨玉质地，顶端有一精致环首，材质与刀身相同。上雕龙凤相对，祥云环绕，形态与走势相合，精妙非常。

　　“这……这龙……”计评事惊诧：“这龙首神态确实与册上一般无异啊！”

　　计评事惊奇之下想要接过细看，戚世钦提醒道：“评事大人，此刀材质特殊，重量不比寻常刀剑，还是我帮您拿着吧。”

　　计评事点点头：“是是，这刀确实不寻常，戚监事果真不知其来历？”

　　“不知。”戚世钦把发现刀的过程细说了一遍。

　　计评事难为道：“这就有些难办了，看来要先上报大理寺，再向卫尉寺调用此刀作为破案的参物，戚监事，之后可能还要请你从旁协助。”

　　戚世钦笑笑：“是，在下竭尽所能。”

　　计评事也不多话，回到署室和余署丞商量一番，又早早地赶回了大理寺。

　　当天正午刚过，计评事就带着几名差役，来到武库署把黑背刀带走了。

　　戚世钦觉得有些可惜，好刀可遇不可求，虽然是朝廷的东西，能每天多看两眼也好。

　　戚世钦还道自己与那刀再也无缘了，没想到几天之后，计评事就再次上门，还顺道带来了一道奇怪的公文。

　　“如果戚某没记错，武库署应当隶属于卫尉寺下。”戚世钦面无表情：“何时轮到大理寺来派遣公干了？”

　　计评事有点尴尬，干笑道：“这个……是，是是不大合常理，但事出有因，大理寺也是无奈之举，武库中尚署令大人已经同意了，现下公文已出，只好…… 只好劳烦戚监事走一趟。”

　　“事出有因？”戚世钦微笑：“事出何因，还请评事解惑。”

　　计评事：“此事说来话长，戚监事是，是这个，发现线索的第一人，多少有些干系，理正思来想去，想到戚监事行为果决，办事稳妥，合该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这个倒霉命案本来落不到大理寺头上，后来也不知怎么搞得，竟然死了个七品校尉，这才把卷宗拨到了大理寺。

　　当日大理寺的理正忙着别的公务，对这个烂摊子不太关心。听说武库里找到了线索，看也不看，就想着人把物件直接送到晋陵完事，省得那个太守成天没玩没了地来催命。

　　可近日天寒，又快到年关，积压的庶务一大堆，憋了一年的牛鬼蛇神通通出来现眼，大理寺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别说抽不出闲人，就算勉强抓到一两个，也都百般推诿，谁都不想揽这宗差事。开玩笑么，晋陵路途遥远，此时启程，年也就不必过了。

　　于是这事情，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戚世钦头上。

　　计评事笑容里的尴尬藏都藏不住，戚世钦心思通透，不用多想就知道自己是被抓壮丁，派了个苦差，只是不知对方的意图何在。

　　最近朝堂的明争暗斗日趋白热化，只差一步便要撕破脸，也许只是是有人想要给戚家一个下马威，挑了戚世钦这颗最软的柿子捏，但又不敢下重手，只好不咸不淡地找个借口，给戚家添堵，也许……

　　“既然如此，那戚某也不多推辞。”戚世钦道：“不知送达的时间，文书里可有写明。”

　　计评事松了口气：“晋陵郡千里之遥，现下又是年关，天寒地冬的赶路不易，元宵之后能到就行。”

　　戚世钦奇道：“难道案件不急？还能容我慢慢赶路？”

　　“倒也不是。”计评事道：“只是这把刀与旁的不同，并非案件物证，只能算从旁协助的线索，上面的花纹拓件已经快马加急送走，刀慢些也无妨。”

　　哦，原来这个跑腿苦差还可有可无，戚世钦道：“既然有了拓件，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计评事擦汗：“这个……在下也不是很清楚……”

　　戚世钦嗤笑，也不再为难他：“行吧，有劳评事大人跑一趟，公文和刀都放这里，我后日就出发。”

　　计评事如蒙大赦，赶紧把烂摊子一甩，道：“大理寺可派两名随从与戚监事一道，路上也有个照应。”

　　“不必，我一个人就行。”戚世钦回绝：“人多反而脚程慢，多谢大人。”

　　计评事也不勉强，吩咐两人把刀抬了回来就躬身告辞，一刻也不想多待，迈着一双小脚，火烧眉毛地溜了。

　　戚世钦拿起窄刀，感受到手中传来熟悉的凉意，顿觉心情愉悦，连杨监事幸灾乐祸的嘲讽都没影响到他半分。

　　当晚回府，戚世钦就把刀光明正大地背了回去。

　　“简直是欺人太甚！”戚坚怒道：“就算要送，也轮不到你去！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公然欺负到我戚家头上来了！岂有此理！”

　　“父亲息怒。”戚世钦淡然道：“不过是跑一趟，又不费劲，孩儿虽然才疏学浅，难当大任，但这一点小事还是能办好的，请父亲放心。”

　　戚坚瞪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心野未收，我看你巴不得野在外边，再也不回来才好！”

　　戚世钦：“孩儿岂敢，父亲多虑了。”

　　戚世钦不动如山，皮糙肉厚，戚坚懒得再管他，要去便去吧，总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回房端坐了片刻，戚世钦立时起身，又拿起黑刀细细摩挲，冷峻的侧影在壁灯摇曳下，更见风华。

　　自古神兵与明主间都会有一种微妙的感应，玄之又玄，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窥得一丝真谛。灵犀一动即心神合一，如微风细雪中穿身而过，又如钟鼎山林间豁然开朗。

　　若有似无，时隐时现，妙意无穷。

　　戚世钦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不必再触碰刀身，他都能感受到那股铮然的冷意，森森幽凉。

　　一闪而过的寒光，雕纹的一笔一划，融汇成一股流动在刀身里的勃勃生机。

　　暗光潋滟，纤毫毕现。

　　戚世钦抬手扯开帛帕，半空中刀身翻飞，戚世钦一手握住刀柄，身影一闪，来到后院。

　　戚世钦手臂一挽，半空中用力斩出一刀！刀锋大开大阖，气势骇人，放如悬江倒海，喷薄而出，收如春风拂面，静谧天成。

　　戚世钦母亲姓施，施家是剑南名门。戚世钦幼时因缘际会，得以师从剑南神刀仡濮涣。

　　仡濮涣传说是三苗九黎“苗刀之祖”的传人，弟子不少，但独独对戚世钦这个关门弟子青睐有加，将原本不传汉人的撼天阙悉数教给了他，即便无法继承“苗刀之祖”，戚世钦也已经跻身于顶尖高手行列。

　　而学刀十余年，其实他一直没有寻到一把合心意的刀。后来回到长安，戚坚不喜他爱舞刀弄枪的江湖气，晨练都恨不得给他禁了，于是入仕之后，戚世钦也渐渐断了寻刀的念想。

　　可现在……戚世钦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如获至宝，他翻身立于房檐之巅，衣袍猎猎作响，刀尖阵阵嗡鸣，撼天心诀在丹田中疯狂运转。

　　刀招沉猛，剑招轻逸，各有千秋，难分胜负。但这把黑背古刀，劈斩时刚劲如猛兽，突掠时灵动若飞禽，可重可轻。

　　刀出，披荆斩棘动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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