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景吾看着躺在台阶上的毛然，心情有些沉重：“渠老爹他……”

　　“恐怕凶多吉少。”戚世钦道：“他应是知道从洞内无法关闭机关，才出此下策，舍命保护了我们……或者说，舍命保护了羿心。”

　　羿心憋着嘴，蹲坐在石阶上，心道不容易啊，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个我了么？

　　景吾：“那个胎记是怎么回事……”

　　羿心举起双手：“那个老爷爷我从来没见过，我脚底的胎记明明只有爹爹知道。”

　　戚世钦不由分说，抬起羿心的右脚，把他的鞋袜脱下，羿心立刻开始挣扎：“你干什么！”

　　“别动。”戚世钦抓住他脚踝，果然在脚心看到一个暗红色的胎记，约有铜钱大小，戚世钦浑身一震，嗫嚅道：“不可能……不可能……”

　　羿心愤愤把脚抽回来，很想顺势踹他一脚，景吾帮他把鞋袜穿上，问道：“什么巧合？”

　　戚世钦有些不可置信，犹豫地看了眼羿心，隐晦道：“飞尘将军。”

　　施羿心也在同样的地方有一枚胎记，结合渠老爹的反应，戚世钦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可是羿心的年龄又对不上，太小了……

　　景吾想法与他一致，立刻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飞尘将军死于越鬼牢，可据我所知，越鬼牢是被一场大火焚毁的，那他的遗体……”

　　“杨汴挖地三尺，也只找到一条残臂。”戚世钦道：“可以说是，死无全尸。”

　　“难道……”景吾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先帝既然要对施家赶尽杀绝，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隐患，他没有继续追查吗？”

　　戚世钦冷笑一声：“当然有查，只不过飞尘将军死的时候，有个人亲眼从头看到尾，他的话先帝不能不信。即便心中存疑，后来施韩二族被灭，先帝便和所有人一样，都相信飞尘将军是真的死了，否则他不会不露面的。”

　　景吾：“就是你之前说过，那个坐实了飞尘将军谋反罪名的证人？”

　　“你们在说什么啊，飞尘将军是谁？”羿心打着哈欠问道。

　　戚世钦扶起毛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上去看看。”

　　景吾见他不欲多说，也牵起羿心朝石阶上走去，约莫二三十步石阶就到头了，上面是一个光滑的平台，面前出现三条暗道，分别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

　　“这……”景吾皱眉：“应该走哪一边？”

　　暗道只有一人多高，宽度够两人并肩而行，戚世钦让景吾留在原地，随意选了一条路：“我先去探探再说。”

　　景吾选了块干净的地方把毛然放下，片刻后戚世钦便折返了回来：“不行，岔路之后还有岔路，像是一座迷宫，极容易迷路。”

　　“那怎么办？”景吾道：“总不能把每条都走一遍。”

　　戚世钦皱眉：“我仔细查探过，每条路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标记。”这下麻烦了，如果只是死路还好说，最怕有不知名危险陷阱，机关暗器。

　　戚世钦打量平台四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可以暂时休息一会儿，先吃点东西再说。”

　　算算时辰，外面差不多也该天黑了，他们奔波劳累了一天，经历两波截杀，几乎没有休息过，景吾后知后觉地感到胸口又开始钝痛。

　　行李都在戚世钦身上，他解下包袱把干粮和水囊拿出来，又单独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点心，递到羿心面前：“吃吧。”

　　戚无赖这么贴心，羿心有些受宠若惊，他犹豫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几块桂花糕。

　　戚世钦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又从包裹里翻出几张压得薄薄的豆干，撕成小片放到景吾面前：“我知你不喜欢吃甜的，就买了些五香豆干和零嘴，干粮你也怕吃腻了，权当换换口味。”

　　戚世钦像变戏法一样，接着又拿出几枚茶叶蛋，一包煮毛豆，甚至还有蛋黄酥，同时照顾了羿心和景吾的口味，不仅精致可口，而且方便携带。景吾哭笑不得：“难怪你一直不把行李扔下，你到底藏了多少？”

　　“没多少。”戚世钦打量一遍景吾，促狭道：“你身上一点肉也没有，硌手得很，尽量多吃一些。”

　　景吾顿觉手痒，很想拔剑，可惜明庶已断，只好作罢。

　　羿心吃了三块桂花糕两个蛋黄酥，撑得肚皮滚圆，吃饱喝足后照旧依偎到景吾身边，裹着景披风欢快地打起了小呼噜。

　　这孩子可能是属猪的，无论什么环境，都能好吃好睡，一点也不长心。

　　戚世钦屈膝而坐，把包袱整了整垫在景吾身后：“睡一会儿吧，我守着。”

　　景吾摇摇头：“戚世钦，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戚世钦整理包袱的动作顿了顿，把自己的一件外氅拿出来披到景吾身上：“好，你说吧。”

　　景吾开门见山道：“汗青天里有一位暗器高手，名叫赤寰，此人虽然武功一般，但用针出神入化，今日杀手手中的红针，名为织焰，就是他的成名之笔。如果遇见这人，你最好有多远躲多远。”

　　戚世钦：“……”好得很，他在景吾面前可能永远也抬不起头了。

　　戚世钦努力了一下：“其实我只要闭上眼睛……”

　　景吾道：“不行，此人阴毒无比，对付普通杀手还行，对付他绝对没有胜算。”

　　戚世钦充耳不闻，景吾皱起眉头：“赤寰此人很不简单，千万不能心存侥幸。”

　　“好好好，我退避三舍就是。”戚世钦往后一仰靠在墙上，枕着双臂，姿态肆意又放松：“对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会摊上怕针这种毛病？”

　　景吾心想，原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又何必再问，嘴上却道：“为何？”

　　戚世钦道：“具体我也说不清，在岭南的时候，因为调皮捣蛋，我不小心卷进了柳州一起暗杀中，后来的事我就没什么印象了，有位神医从我胃里，还有四肢各处取出数十根银针，差点丢了性命。从那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得针尖一类的东西。”

　　景吾：“你的脾胃之症……。”

　　“不错，就是那时留下的。”戚世钦剥了个毛豆向上一扔，精准地接到了嘴里，边嚼边道：“那位神医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母亲就把我送到了三十三苗寨，拜剑南神刀为师。好在我运气不错，多年苦练下来，现在还活蹦乱跳地没死。”

　　戚世钦连剥几颗毛豆，吃得津津有味，发现旁边没了声音：“你怎么了？”

　　“嗯？”景吾回神：“没什么，你接着说。”

　　戚世钦笑道：“说完了。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连明庶也赔上了，在下无以为报，不如……”

　　景吾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立刻打断道：“休要胡说，不过一把剑罢了，若是换做别人，我也一样会救。”

　　戚世钦无奈：“我是想说，明庶已断，不如就把它赔给你。”说完拿起大夏龙雀递了过去，笑意愈深：“景吾以为我要说什么，以身相许吗？其实只要你同意，我自是求之不得…”

　　羿心动了动脑袋，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句：“想得美，美人哥哥才看不上你。”

　　戚世钦习惯性地要敲他脑门，忍了忍又把手放了下去：“小兔崽子，牙都没长齐，凑什么热闹。”羿心继续开始打小呼噜，也不知听没听见。

　　景吾不与他争辩：“把它给我，当真？”

　　“我还会诓你不成。”戚世钦道：“刀剑与人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上天入地，我也无法将明庶还给你了。不过这把刀不是凡物，李琛说，它叫大夏龙雀，虽然不知真假，但确实是一把好刀，勉强配得上你。”

　　“大夏龙雀？”景吾接过来，细细摩挲着刀身：“名冠神都的宝刀吗……

　　刀身黝黑如上好墨玉，火光照耀间流光浸润，透着一股肃杀森然的血气，环首雕工精湛，一刀一刻都恰到好处，景吾感叹道：“哪怕是假的，它与真品应该也相差无几。”

　　戚世钦道：“你好像并不惊讶。”

　　景吾笑了笑：“当日你一刀劈开环首刀柄，取出帛帕的时候，我就知道此刀一定不凡。我之前试过，那刀柄连明庶都无法伤到分毫。不过……我一个用剑的，要刀做什么？”

　　景吾眼含笑意，把刀递了回去：“更何况，这把刀名义上还应该属于朝廷，戚大人徇私，直接转送他人，恐怕不妥吧？”

　　戚世钦没有接：“这个你别管，至于你的佩剑，我会另想办法。”

　　“那好，你先帮我保管。”景吾见他还不接，又加了一句：“重得很。”

　　戚世钦这才拿了回来，然后想起一件事：“对了，那个什么相剑大师的话，你还没有说完。”

　　景吾道：“总不过是将欧冶子的铸剑过程说得神乎其神，若耶溪铜，也只是传说中的东西。”

　　戚世钦思忖了一下：“也罢，这个之后再说。”

　　秋有秋老虎，春有倒春寒，这几日正是初春天寒的时候，按理说石洞暗道应比外面更加阴冷，戚世钦却发现这里不仅气温适宜，连暗道里吹来的风都带着丝丝暖意，无比舒服。景吾呼吸均匀绵长，已经睡着了，戚世钦盯着他的侧脸发了一会儿呆，没撑住困意，也睡了过去。

　　羿心是被一道刺眼的光惊醒的，他挪了挪酸痛的脖子，慢悠悠地直起身，景吾睡眠很浅，羿心一动他就醒了：“怎么了？”

　　羿心揉着眼睛，睡意还未散：“哥哥，我好像看到那边洞里有光。”

　　“有光？”景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最右边的暗道口，黑黢黢的一片：“哪里有光？”

　　羿心疑惑道：“刚才我明明看到的，难道是在做梦？“

　　景吾拉了拉他身上的披风：“再睡一会儿，时辰应该还早。”

　　羿心点点头，刚要躺下，忽然一抹红黄色的光一闪而过，就像有人在暗道里抬着蜡烛晃了一下，快得让人看不清。

　　这下连景吾也看到了，他立刻翻身而起，瞬间移动到洞口。

　　戚世钦被景吾的动静惊醒：“怎么回事？”

　　景吾没有说话，全神贯注地盯着暗道，果然不到片刻，同样的光又闪了一下，戚世钦已经来到景吾身边：“这是什么东西？”

　　石洞中不见光，只有台阶上的壁灯微微亮着，景吾算了下时辰，此时应该是半夜子时到丑时之间。

　　角落里的毛然轻轻动了一动，像是要醒，戚世钦忽然想到一件事：“景吾，若是过了子时，那今日应该是二月……”

　　景吾道：“二月十五，花朝节。”

　　“果然。”戚世钦道：“你可还记得，刚进村时毛然说过的话？”

　　景吾：“他说每到初一十五，神仙桥底都会发光……可我们的来路已经封死，若是同样的东西，在外面如何能看见？”

　　戚世钦道：“我怀疑之前的桥洞，并不像现在这样完全封闭，也许是渠老爹动了什么机关。”

　　“嘶……”毛然揉着钝痛的后脖颈醒了过来，脑子还在混沌当中：“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羿心好心地答了一句：“桥洞里呀。”

　　毛然看着羿心的眼神渐渐清明，忽然一跃而起，嘶吼道：“渠老爹呢！渠老爹！！！”说罢疯了一样就往台阶下冲，可台阶尽头只有一扇高耸的石门。

　　“老爹！老爹！！！”毛然疯狂地拍打石门，吼声在暗道中回响，石门纹丝不动，毛然双眼赤红，整个人拼命往上撞。戚世钦三两步飞跃下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双手反剪，将他整个人压在了石门上，毛然瞬间被卸了力道，完全动弹不得。

　　戚世钦：“毛大哥，你冷静一点。”

　　毛然喘着粗气，挣扎了一会儿，突然开始一抽一抽的呜咽。戚世钦后退一步放开他，毛然双手捂脸，顺着石门瘫软在地上，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戚世钦虽然已经见惯生死，但也不禁微微动容。

　　毛然声音越哭越大，最后已经近乎撕心裂肺的发泄，嘴里翻来覆去只会重复这两个字：“老爹……老爹……”

　　戚世钦轻声道：“生离死别乃剜心之痛，非亲身不能体会，可是毛大哥，现在悲恸还为时过早，渠老爹未必已遭不测，想办法从这里出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戚世钦的话多半只是安慰，但毛然显然更愿意相信渠老爹还活着，他静了一会儿，胡乱抹了把脸站起来，粗着嗓子低哑道：“兄弟说的是。”

　　戚世钦二人返回暗道口，毛然看见羿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顿时翻涌上来，立刻别过头去。戚世钦把刚才的发现说了一遍，景吾道：“无论如何，不能继续困在这里，先去看看再说。”

　　暗道内红光忽闪忽灭，就像脉搏规律的跳动，戚世钦对毛然道：“毛大哥，这景象你可曾见过？”

　　毛然道：“倒是有些像之前的神仙桥显灵，不过没这么亮就是了。”

　　一行人跟着光线转过几个岔道，由景吾在最前面开路，戚世钦反抗无果，只好跟着断后。羿心走在中间，毛然泫然欲泣的眼神配上伟岸的身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羿心紧张得后背发麻，生怕他凶性大发，做出什么事来。

　　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拐过不知第几个岔道，暗道里的墙壁忽然光滑起来，路也越来越宽阔，借着忽隐忽现的亮光，景吾注意到周围的墙壁上似有雕刻壁画，光灭时能看到壁画在一片漆黑中发出蓝绿色的暗纹。

　　景吾凑近墙壁闻了闻：“无毒，应该是某种特殊涂料，这壁画……好像是一副山水图？”

　　道路两边的壁画相似又不完全相同，有峻岭叠嶂，瀑布急流，也有古木苍松，洞穴深秘。壁画是连续的，再往前走，景象渐渐变成山崖峭壁，出现了成群结队的劳动者在开山凿石，一条气势磅礴的奔腾江流贯穿其中，画面栩栩如生。

　　此壁画不论出自何人之手，都堪称鬼斧神工。

　　壁画越来越宽，所绘景象越来越宏伟，一座座高大巍峨的山脉中间，不计其数，形色各异的人在刨沙筑渠，疏通河道，以对抗堪比洪水猛兽的滔滔江海。

　　戚世钦觉得里面的景象有点眼熟，毛然忽然指着前方叫了一声：“这这这这……这不是……”

　　红光已经强得刺眼，他们面前忽然出现一扇高耸无比的巨大青铜门，两旁的壁画汇总到石门上，一条凶恶无比的巨龙正翻江倒海，口吐洪流，对面是个雄姿英发的威武男人，手持长柄玄钺，脚踏宏舟，与巨龙相对而立，周围祥云环绕，波涛滚滚，而时闪时灭的红光就来自于钺斧之上。

　　“大禹。”景吾不可置信道：“大禹治水图！”

　　戚世钦道：“大禹，会稽山……那我们面前的难道是……”

　　大禹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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