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第25章洞开

　　戚世钦那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功力，神仙桥的桥梁断成了三四截，声势浩大地砸到了河里。毛然一边心痛，一边暗道还好还好，看起来戚老弟也很威武，否则……也太违和了些。

　　刚才被戚世钦吓得，景吾差点握不住剑，好在没有遇到生死险境，否则戚世钦没死，景吾自己就先去见阎王了。剩下两个缠着景吾的面具人见大势已去，想要撤退，景吾穷追不舍，将明庶向上一扔，飞起一脚，明庶如利箭一般射向其中一名杀手。

　　杀手惨叫一声，肩骨被明庶穿透，牢牢钉在了地上。

　　景吾干脆利落地拔剑而起，挑断对方手脚筋，掰着他的下巴：“谁派你们来的？说！”

　　杀手呜咽着说不出话，景吾把他脸上面具掀开，这人满面都是烧伤，嘴里没有舌头，挣扎了两下，口鼻中同时涌出鲜血，渐渐地不动了。

　　另一名杀手几个起落，跳到树林里，一声尖锐的哨音响起，曲调无比急促。

　　“不好，还有人！”景吾心惊，这帮人来势汹汹，恐怕不会轻易罢手，不知还有多少人手躲在暗处。

　　景吾猜得果然不错，哨音落下片刻，远处的林子响起一阵沙沙声，有人正朝村子的方向快速移动。

　　景吾匆忙回到戚世钦身边：“你怎么样？”

　　怀里抱着惊魂未定的羿心，戚世钦道：“没事，不过……”

　　“戚无赖！你去死！！！”羿心边哭边挣扎，拳打脚踢地要从戚世钦身上下来，戚世钦放开手，羿心立刻扑倒景吾身上，抽噎道：“哥哥，哥哥，他扔我！他竟然扔我！呜呜哇……”

　　鼻涕眼泪一把抹，看来是真被吓得不轻，景吾只好安慰道：“他不是故意的……”

　　刚才的情况，毛然与渠老爹都很危险，戚世钦只有先确认对方的目标，才好应对，况且……景吾猜测，如果对方再用织焰，戚世钦可能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护羿心周全，把他与自己分开，又确保人在保护范围内，还能牵制对方，这几乎是最好的办法。

　　羿心完全不领情：“你还护着他！你们个个都欺负我，我要找爹爹！爹爹……呜呜……”

　　前路未知，后有追兵，戚世钦臭着脸：“闹脾气也要有限度，你还像不像个男人，别哭了！顶着他的名字，你能不能有点骨气！施羿心！”

　　羿心被戚世钦吼得呆住，眼泪都吓回去了，渠老爹听见这个名字，像被雷劈了一样，嘴唇颤抖喃喃道：“果然……果然是……小主子，小主子。”

　　戚世钦顾不上再搭理他，快速思索着对策，他与景吾带着三个人，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景吾当机立断：“戚世钦，你带着他们先走！”

　　戚世钦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能。”

　　景吾横眉一竖：“再磨蹭，我们谁也走不了！”

　　戚世钦笑了：“景吾，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明明我武功不比你差，可一遇到危险，你却总是想要保护我，这是为什么？”

　　景吾身体一僵，戚世钦道：“我与你的心意是一样的，但我总愿意相信你，也愿意与你一起并肩作战，你呢？”

　　“我……”景吾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小两口还顾着让来让去！”毛然着急道：“都别争了，村子里我最熟，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趁机赶紧走！”

　　毛然知道以自己的能耐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心怀歉疚，哪怕豁出一条命去，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

　　戚世钦朗声一笑：“毛大哥这个朋友，戚某果然没有白交，既然都不想走，不如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树林里沙沙声越来越大，地面忽然开始颤抖，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景吾脸色一变：“不对，这是……”

　　轰鸣声越来越大，房屋被震得簌簌作响，瓦片砖石纷纷往下掉，毛家村地处山坳中间，巨大的山石滑落下来，正好砸中一栋房屋，以坍塌的神仙桥为中心，河面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几人站立不稳，渠老爹喊道：“地动了！快，听我的，朝桥头走！”

　　“桥头？”景吾道：“地动不能近水，会有走蛟的危险！”

　　渠老爹顾不上解释，急得拐杖快在地面上戳出一个洞：“相信我！快走！我不会害你们！”

　　戚世钦背起羿心：“走！”

　　桥头距离他们不过几丈远，但走得颇为艰难，尤其是渠老爹，毛然心下着急，直接将他抱了起来，跟在戚世钦与景吾身后，飞奔到桥头边。

　　毛然惊诧道：“桥呢？！”

　　随着地动山摇，原本一团废墟的神仙桥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的漩涡，像一个无底洞，刹时将河水抽掉大半。

　　渠老爹怔怔地望着水面：“洞……洞开了，桥洞……彻底开了。”

　　仿佛为了印证渠老爹的话，随着河水减少，一座约两人宽的石门渐渐从对岸的河床一侧升了起来，石门上有雕塑，一张巨大的人脸张着大口，正好在漩涡中心，以吞吐山河的气势，将河水源源不断地吸入口中。

　　人面雕塑完全露出水面，河水几乎快要被吸干，又是一阵排山倒海地轰鸣，石门开了，同时四五根光滑的圆形石台从水面升起，组成一条栈道，延伸到石门面前，只是相互间隔有点远，需要轻功才能过去。

　　看来戚世钦那一脚，歪打正着，不知怎么触动了桥洞的机关。

　　“快进去。”渠老爹道：“桥洞能从里面关上，他们追不进来！”

　　追兵已经从村口汇涌过来，戚世钦目力极好，粗略一估，这波杀手恐怕不下三五十人。事已至此，哪怕前面是龙潭虎穴，也只有闯一闯了。

　　戚世钦与景吾对视后，身形同时动了，一人背着羿心踩过石柱，落到了石门里，另一人准备去扶渠老爹。渠老爹见羿心已经安全，松了口气，摆摆手道：“老头子心脉有伤，先喘口气，你快将小然子带过去。”

　　毛然还想推拒，渠老爹直接给了他一拐杖，吼道：“还不快去！护好那个孩子！”

　　戚世钦见渠老爹脸色蜡黄，呼吸不畅，便同意了：“那好，我马上过来接您。”

　　毛然比戚世钦还高半头，只会拳脚不会轻功，戚世钦带着他颇为费劲，好在景吾马上又折返回来，一人一边将毛然提了进去。

　　门内空间狭小，是个方正的石室，最多能站下三五人。三面都是石壁，同样雕有人面，正前方的墙壁缓缓上升，露出一条斜向上的石阶，原来这一面不是墙壁，是另一道门。

　　戚世钦刚要返回对岸，结果渠老爹不知做了什么，熟悉的轰鸣声突然响起，石柱栈道快速沉到了水面以下，毛然惊恐道：“渠老爹！你做什么！”

　　渠老爹面上带着一种苍凉之感，作为守门人，他再清楚不过，这神仙洞口是无法从里面关闭的。

　　他早就活够了，能为小主子做这最后一件事，也算死而无憾。

　　石室内传来巨大的机阔声，毛然扑出去，想要阻止渠老爹，但他忘了一件事，既然桥洞开要把河水吸走，那么桥洞关闭时同样要将河水吐出来。前后两道石门同时下降，巨大的水流从两侧石壁上的人面口中奔涌而出，瞬间淹没到膝盖，水量比先前只多不少，毛然被冲得踉跄一下。

　　戚世钦忽然明白了：“难道这里就是原本被堵上的那个活泉眼？”

　　羿心指着石阶叫道：“哥哥你看，台阶在上升！”

　　“不是台阶上升，而是整个石室和我们都在下沉。”景吾边说边抱起羿心：“来不及了，快上去！”

　　转眼间，石室已经要沉下水面，如果石门没关，水性好的还能从河底游出来，可惜现在，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景吾带着羿心跃上石阶，毛然还在拼命往前扑，戚世钦转手将他劈晕，同时点了周身几处大穴，拽着后衣领把人推了上去，景吾伸手在上面接应，毛然重量不轻，景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拉上来。

　　石门关闭的速度太快，缝隙越来越小，戚世钦眼看就要来不及爬上去，景吾当机立断，一把抽出明庶，用尽全身功力，将明庶插|进石台，剑尖入木三分，造了一个临时支柱，明庶不知是何种材质所铸，薄薄的剑身微曲，竟然真让石门关闭速度慢了下来。

　　石门重愈何止千钧，顷刻间，明庶剑身已然弯到极致。

　　“快！”景吾伸出一只手，戚世钦拉住后在墙壁上借力一点，翻身爬到台阶上。

　　“啪！”

　　几乎是同一时间，明庶断成两节，剑柄那头飞弹出去，戚世钦一把抓住，剩下的一截直接被厚重的石门压成了碎片。

　　石门关闭的瞬间，两旁的壁灯忽然亮起。

　　“这……”明庶是景吾最宝贝的佩剑，现在却因为他成了断剑，戚世钦捧着剑身，感到有些茫然。

　　景吾神色平静，从他手里接过残剑：“无妨，人没事就好。”边说边将只剩一半的剑身擦拭干净，插回剑鞘。

　　那种胸中酸软微热的感觉又回来了，戚世钦忽然揽住景吾双肩，轻轻地抱了抱：“对不起，谢谢。”

　　对不起，毁了你心爱的明庶，谢谢你，不知第几次，救了我的命。

　　这个算不上拥抱的拥抱让景吾有点尴尬，他垂下眼眸。

　　戚世钦想的不错，明庶不仅来历非凡，对他来说更有重要的意义。明庶是由洈水的神剑大师张鸦九亲手所铸，也是川凉珍藏多年的心爱之物，与祖师无音子的佩剑纯钧一模一样。出师之时，川凉亲手传授给他，作为挽风剑传人的信物。

　　以上随便拎出一条，都可以算价值连城。

　　更何况，明庶还是……

　　景吾垂下眼睫，他心知肚明，哪怕再来一回，自己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无他，只因活人永远比死物重要。

　　河对岸，渠老爹佝偻地站着，仿佛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老人家，您这又是何苦呢。”毛国展和颜悦色道：“找了那么久的守门人，没想到就近在眼前，您可把我们骗得不轻啊……“

　　毛国展把玩着手里的太极球，话锋一转：“把陵墓打开，我一定保您性命无忧。”

　　渠老爹心中冷笑，沙场铁血一生，从来不知性命无忧为何物，真是可笑。渠老爹扬起下巴：“毛国展，毛家村出了你这样的败类，你就不怕你们家祖宗死不瞑目，从祖坟里爬出来找你算账吗？”

　　毛国展身居高位，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他面色阴沉道：“渠老爹，我看你年事已高，不忍心让你受皮肉之苦，你若是再这么冥顽不灵，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渠老爹杵着拐杖，面朝河边，水面已经上升到原来的位置。

　　渠老爹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哈！要不是为了守护对老将军的承诺，老头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想让我给你们投降，你做梦！”

　　“呸！”

　　毛国展抹了把脸，极力遏制想将这个老不死碎尸万段的冲动：“天节军早就死绝了，施国安和施羿心的坟头草，恐怕长得都比你高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呵……”渠老爹冷笑：“这天地间的正气，人世间的忠义，是刻在骨血里的！像你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永远也不必懂。”

　　“说得真好听。”毛国展拍了拍手：“可惜啊……忠义二字不能当饭吃，天节军的下场有多惨，还需要我提醒你么？”

　　“天节军的下场……”渠老爹整了整衣领：“求之不得。”

　　渠老爹说闭，慢慢直起了脊梁，闭上眼睛。

　　十三年前，天节军仅余的三千二百一十三人，也是如今日这样，在三江城外，以歌声为伴，慨然赴死。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渠老爹声音嘶哑，却铿锵有力，一曲天节正气歌在空谷中回响，一字千钧，句句皆血。

　　再吃人的世道，也有忠魂永存，哪怕山河换面，社稷飘摇，天节军魂不没不朽，虽死犹生！

　　毛国展咬牙切齿：“好，很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嘴硬多久！赤寰！”

　　一名身姿妖娆的红衣男子懒懒地应声，他妆容精致，额间像女子一样画有红色的火焰作为额妆，金粉描边，看起来雌雄莫辩，美艳非常。

　　赤寰捂着嘴笑了：“你们读书人就是墨迹，哪有那么多话，直接上手就好了。”说罢端出一个巴掌大的鎏金团花纹银奁，轻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排着数十根大小不一的银针，颜色各异。

　　赤寰翘着手指在里面挑挑拣拣，毛国展不耐烦道：“快点！”

　　“啊，有了。”赤寰开心地拔出一根食指长的紫色细针：“试试我新炼制的紫霄，老人家，你有福了。”

　　几个面具杀手上前制住渠老爹的手脚，把他脑袋掰起来，拐杖摔在了一边，渠老爹面色不变，口中继续唱道：“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赤寰持针慢慢走近，笑道：“呵呵呵，唱得真是好。老人家，待会可能会有一点点痛，你要忍着一点哦。”话音刚落，紫色细针精准无比地插|进了渠老爹浑浊的眼珠中。

　　“地维……赖……以……立……”渠老爹突然开始剧烈颤抖，指甲猛地嵌进手心，他的右眼珠像被腐蚀一样，冒出紫黑色的浓烟，眼球慢慢融化成血水留下来。

　　“咦？”赤寰歪着头，平常人现在早就生不如死了，这老头还能继续唱歌，真是个人才：“难怪老头子说天节军都是硬骨头，果真名不虚传，啧啧，我喜欢。”

　　毛国展阴鸷地瞟他一眼：“别玩了，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赤寰如法炮制，瞬间将渠老爹另一只眼球也戳瞎，渠老爹终于站立不住，指甲盖开始脱落，皮肤也一块块往下掉，嘴里全是脓血，喉咙被烧出一个洞，声音变成漏风的风箱：“啊……三……纲……”

　　“继续唱啊，我听着呢。”赤寰对着渠老爹笑道：“紫霄会慢慢把你身上的内脏烧穿，然后皮肤一层又一层地剥落，就像剥树皮一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渠老爹口齿不清，唱词也变成了模糊的呜咽声，血肉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像一棵破碎的枯木，却自始至终没有求饶一声。

　　折腾了半柱香的时间，赤寰遗憾地皱眉：“这都能忍，我还是第一次见。要不你换个人吧，我是没办法了。”

　　连赤寰都束手无策，毛国展前功尽弃，十分恼怒，抬手将太极球摔了个粉碎：“混账！”

　　赤寰无所谓地抠着丹寇，随意往渠老爹天灵盖扎了一针，面具人同时放开渠老爹，任由他砸到地上，像一个纸人，四肢摔得七零八落，血肉枯骨腐蚀殆尽。

　　风一吹，连捧灰都没有留下，原地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拐杖。

　　日暮秋风，山林如画，只可惜，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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