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第23章桥断

　　羿心顶着脑门上的大包，嘟着嘴委委屈屈的走在最后，背上几个大包袱，显得小身板无比可怜，毛然心下不忍，频频回头想要帮忙。

　　景吾冷声道：“小小年纪不知礼义教养为何物，长大了还了得？毛大哥不必心软，让他自己好好反省。”

　　戚世钦也附和道：“景吾说得不错，对毛孩子就该教养有道，致励有方。放心吧，一点包袱而已，压不倒他的，羿心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对不对？”

　　羿心咬牙切齿地看着戚世钦，眼刀恨不得把姓戚的小人戳成筛子。

　　因为“滚”字，羿心不仅失了美人哥哥的圣心，更被戚世钦公报私仇，把所有的包袱都甩给了他，美其名曰“负重思过”，其实到底也没多重，但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少爷来说，不亚于一座要命的五指山。

　　羿心开始眼冒金星，身形不稳，景吾估摸着教训已经足够，脚步一停，戚世钦立刻笑眯眯地把包袱从羿心身上拿下来：“好了，知道错了吧？”

　　“知。道。了。”羿心一字一顿，决定从此与戚世钦不共戴天。

　　羿心小脸通红，包袱刚拿下来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景吾和毛然同时伸手扶住了他，羿心朝景吾那边歪了歪，面上越发委屈，景吾拿出水囊递到他嘴边：“先喝点水。”

　　羿心憋着嘴应了，捧着水囊边喝边偷瞄景吾的表情，景吾掏出一块丝帕沾湿，仔细擦拭了他红肿的脑门，又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沾了清凉的药膏给羿心上药：“忍着点，过会儿就消肿了。”

　　羿心感觉到一阵刺痛，脑袋往后仰了一下，景吾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口气，边吹边道：“不痛不痛，马上就不痛了……”

　　羿心感觉这句话仿佛有天大的魔力，伤口果真就不痛了，一时间心里的委屈又开始泛滥，立刻整个人四脚并用地爬到了景吾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美人哥哥贴心可人天下第一，简直千金不换。

　　“行了啊，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丢不丢人。”戚世钦毫无同情心地把羿心拎出来：“还要赶路，难道想景吾背着你走不成？”

　　毛然自告奋勇道：“我来背我来背，从这儿到村里还有好几里地，小娃怕是走不动。”羿心怀疑地看了毛然一眼，决定还是自己走为妙。

　　“累了就告诉我。”景吾道：“不要逞强。”

　　“好的。”羿心摆出大大的笑脸，拉住景吾的手屁颠颠地跟在他身后，尾巴渐渐扬了起来。

　　戚世钦拿上包袱，边走边对毛然道：“毛大哥，您刚才还没说完，为何金锭沟里的溪水全都干了？”

　　“哦，这个啊。”毛然叹了口气：“我们村里原来有座石桥，说是桥上曾经有神仙显灵，所以都叫它神仙桥。毛家村依溪而建，分东西两头，只有一座神仙桥将两头相连，村里人每日都要走好多次。神仙桥也有些年头了，连渠老爹都不知道它的来历。”

　　羿心竖起耳朵听了一半，嘟囔道：“又是神仙，你们村真逗，什么都能跟神仙扯上关系。我爹爹说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也没有妖魔鬼怪老天爷，都是人自己作的孽。”

　　“娃娃，话可不敢乱说。”毛然摆摆手，显然对这种怪力乱神之论心存敬畏：“我们村里的神仙桥确实不一般，每到初一十五，桥底都会发光，是我亲眼见到的，渠老爹说这就是神仙显灵，村里没人不信的！”

　　羿心满不在乎道：“说不定是你眼花了呢……”

　　戚世钦蜷起食指，抬手晃了晃，羿心愤愤瞪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地闭上了嘴，戚世钦对毛然道：“不必理他，您接着说。”

　　“我们毛家村人对神仙桥是很尊敬的，每逢桥上显灵，各家都闭门不出，第二日还会在桥上放些供奉，多年来一直如此。”毛然一边带路，一边清理路边杂草：“直到去年，村里寻仙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不到半个月，就来了好几拨。也不知那些人做什么犯了仙人的忌讳，十月初一那夜神仙桥显灵的时候，忽然雷声大作，地动山摇，接着神仙桥就就就……就塌了。”

　　“塌了？”戚世钦与景吾异口同声。

　　毛然点点头：“正是，前面拐过弯就是毛家村，待会你们就能看见了。”

　　景吾疑惑道：“神仙桥坍塌与金锭沟的溪水干涸有什么关系？”

　　“你们有所不知，神仙桥底下原本有个桥洞，金锭沟的支流大部分是洞内一汪活泉出的水，桥塌了之后，桥洞也被堵住了，不止金锭沟，连村里的溪水也快干得差不多了。”

　　谈话间，毛家村已近在眼前，这是一座规模比较大的村落，零零散散约有上百户人家，房屋都是砖瓦构造，干净整洁，可见之前村民生活富庶，只不过现在整个村子都空空荡荡的，没见到有人。

　　毛然在前面带路，穿过两座农屋，走了大约几十步就到溪岸边：“原来这溪里的水量丰富得很，但现在少了许多。”

　　景吾上前打量了一番，这条穿过毛家村的若耶支流约两三丈宽，原本的水线将河岸冲刷出一条明显的痕迹，与目前的水位有些落差，水量确实削减不少。

　　“那边就是神仙桥，我家在对岸的东头，也不知道现在桥还能不能走，不过现在水浅，小心些也能趟过去。”毛然皱着眉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隐约可见一座残桥，歪歪斜斜地横亘在河面上。

　　戚世钦道：“走吧，过去看看。”

　　景吾沿着河岸边走边沉思，眉头紧紧皱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戚世钦悄声问道：“怎么了？自他说起这条若耶溪支流，你就一直是这个表情。”

　　景吾踟蹰了一下：“你之前问我，汗青天那个秘密是什么……”

　　戚世钦神情一顿，景吾低声道：“当时涳仪给我的回答是八个字，若耶之溪，涸而出铜。”

　　戚世钦：“什么意思？”

　　景吾：“这是春秋时期，号称天下第一相剑大师的薛烛，受越王勾践相邀，品鉴欧冶子所铸宝剑“纯钧”时，薛烛说的话。原文是‘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

　　“哥哥，你在说什么呢？”羿心转头不见景吾，又折返回来：“蛟龙怎么了？你在讲故事吗，我也要听我也要听！”

　　戚世钦听了一半被打断，不满道：“怎么哪儿都有你，难怪说七八九岁狗都嫌，确实有道理。”

　　羿心不服气道：“哼！我又没缠着你，我找我家美人哥哥，关你什么事！”

　　戚世钦微笑，右手一弹，一朵粉色的小野花精准无比地插在了羿心头上，羿心尤不自知，不停冲戚世钦做鬼脸。

　　戚世钦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拍拍手径直走了。

　　毛然在远处等他们跟上来，羿心黏在景吾身边，戚世钦心道现在想跟景吾单独说话都那么难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拜托这个矮冬瓜。

　　忽听耳边虫鸣，戚世钦脚步一顿，薛郁的回信来了。他转眼一想，不对，从他传信到现在不过两三个时辰，不可能这么快，除非这不是回信，而是薛郁原本就要给他的传信。

　　“毛大哥，一路走来，我们一个村民也没见到，毛家村已经空了吗？”景吾边走边问道。

　　毛然闻言，满面愁苦之色：“我在墨坊做生意，回村的时间不多，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神仙桥塌了，渠老爹觉得是不祥之兆，果真没过几日，村里的青壮劳力一个接一个的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青壮年失踪？”戚世钦摩挲着下巴：“有没有报官？”

　　“有啊。但村子位置偏僻，失踪的都是些泥腿子，官府不耐烦搭理，拖了许久也没人来问一句。”毛然又开始叹气：“后来失踪人数越来越多，实在拖不下去了，林捕头才带着人来了一趟。”

　　难怪那位林捕头与毛然很熟稔的样子，原来是有前因。

　　毛然继续说道：“谁想到，林捕头来村里不过一日，连他手下的一名捕快都失踪了。大家都说村子受了诅咒，神仙发怒了要吃人，能跑的都跑光了，就剩下些跑不动的，平日里也不敢出门。好好一个村子，转眼就变成了这副光景。”

　　戚世钦听罢立刻断定，毛家村一系列的变故，跟汗青天脱不了干系。景吾与他想法一致，二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

　　戚世钦笑了笑，道：“这么说，毛大哥也是冒了极大风险，才为我们带路的。”

　　毛然脸色有点不自然：“这个……是我做的不地道，明知村里有危险，也没告诉你们。不瞒你说，我是有点私心，如果遭遇危险，我自会挡在你们前面。”

　　戚世钦笑容不变：“毛大哥不必内疚，想必也是心知我二人身手不凡，才如此决定的吧。不过我倒是好奇，所谓私心究竟是什么？”

　　毛然听罢，眼神落到了羿心身上。

　　羿心：“？？？”

　　“我就是……就是想……”毛然犹豫道：“就是想把这孩子，带给渠老爹看看。”

　　景吾：“渠老爹又是谁？”既然是毛家村的人，为何不姓毛？

　　毛然指着前面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屋道：“是我们村的一个独居老人，他就住在桥头。渠老爹，渠老爹，我回来了！”

　　毛然声音洪亮，回音在空旷的村落里回响，过一会儿，土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弓腰驼背的老人家杵着拐杖走出来：“小然子？”

　　“是我，渠老爹。”毛然加快脚步走过去扶住他，指着羿心道：“我又找到一个娃娃，您快给看是不是！”

　　渠老爹咳嗽了两声，摆摆手：“身子骨不行了，不抱希望了，倒是连累你，为我辛苦这么些年。”

　　毛然：“老爹你说的哪里话，快来认认。”

　　毛然扶着渠老爹，颤颤巍巍地朝羿心走去，羿心本能拉住了景吾的袖子，景吾安抚地拍了拍他：“毛大哥，这到底怎么回事？”

　　“两位兄弟对不住。”毛然拱手道：“可否先让渠老爹看这小娃一眼，之后我会把事情都说清楚的，你们放心，我们绝对没有恶意。”

　　景吾看向戚世钦，戚世钦笑道：“看便看吧，又不会少块肉。”

　　渠老爹眼神不好，弓腰凑了过来，羿心往后退两步，感觉这满脸褶子的老头有点恐怖。渠老爹越凑越近，仔细观察着羿心的眉眼，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娃娃……你，你，你……”

　　羿心瞪大眼睛，老头激动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翘辫子了。

　　渠老爹枯枝一样的手指不停颤抖：“你……你右脚心是不是有个心形胎记？！”

　　羿心歪着头：“是呀，你怎么知道？”

　　戚世钦瞬间转头：“你说什么？！”

　　这一刻，变故陡生！

　　“小心！”景吾猛地将渠老爹推到一边，下一秒原地就多了几枚通红的细针，细针周围的野草迅速变黄变黑，像被火烧过一样，景吾瞳孔一缩，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

　　冷针三寸，狂火烧心，暗器之首，名为“织焰”。

　　景吾几乎是本能地看向戚世钦，只见他脸色惨白，又一排细针接连朝四面八方飞来，戚世钦却像呆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乎立刻就要被织焰戳成筛子！

　　银光一闪，明庶出鞘，金石碰撞之声不绝于而，景吾整个人挡在了戚世钦面前，快得看不清动作，几招下来，地上留下一半截断的红针，另一半迅速飞向四周。

　　“啊！！！”几个脸带白色面具的偷袭者惨叫着倒下，织焰至毒，中者内府自燃，遭受烈火噬心之苦，是汗青天内一种十分阴毒的暗器。面具人痛得满地打滚，惨叫连连，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妖异红艳的花纹，没多久就燃起大火，纷纷化为灰烬。

　　景吾气急：“戚世钦，你发什么呆！”

　　戚世钦像一个刚上岸的溺水者，被扼住的喉咙终于松开，他回过神喘了口气：“抱歉，我……”

　　不等他解释，景吾就明白了，薛郁说过，戚世钦……怕针。

　　景吾眼神冰冷：“保护他们！”将羿心推给戚世钦，足尖一点，朝剩下的面具人杀去。

　　“我去帮忙！”毛然大吼一声，立刻就要冲出去，戚世钦及时拉住了他，语气不稳道：“别去，你不是对手。”毛然虽然有些拳脚，但最多只能应付点流氓山匪，在这些顶尖杀手面前，完全是送死。

　　毛然着急道：“那怎么办！”

　　戚世钦手心全是冷汗，心脏狂跳，看着景吾大杀四方：“交给他。”

　　渠老爹逃过一劫，四肢发软地瘫倒在毛然身上，倒是被景吾扔过来的羿心十分镇定，他死死咬着嘴唇，恨声道：“又是这帮坏人！”

　　“又？”戚世钦问道：“你以前见过他们？”

　　羿心点点头：“见过，他们是爹爹的仇人。”

　　戚世钦皱眉：“你爹爹……的仇人？”

　　李琛……青麟……汗青天的仇人？

　　戚世钦忽然福至心灵，羿心这句话像一根至关重要的引线，把种种疑团都穿了起来！

　　五铢案的另一个凶手，长史案的莫名栽赃，匕首里的丝帕和黑练的出现，李琛的一言一行……结合薛郁的传信，他通通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又一个面具人被一剑封喉，转眼间尸体躺了一地。景吾神色平淡，出手却尤其狠辣，毫不留情，如果薛郁在场，就会发现景吾现在的表情跟当初一剑削去一干黑衣人左臂时，一模一样，明庶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血水铸就的凶兵，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毛然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长得如此好看的公子忒凶残，再看看“外强中干”的戚世钦，毛然怀疑自己可能是搞错了，人不可貌相，也许戚老弟……才是雌的那方也说不定。

　　面具人节节败退，眼前这个青衣剑客实在是个硬茬子，一对多丝毫不露下风。他们不再硬碰，而是改变战术，几个人拼死与景吾缠斗，剩下的直接朝目标杀去，景吾分身乏术，心下着急：“戚世钦！”

　　戚世钦早有准备。

　　“啊！！！！！”

　　羿心大叫一声，戚世钦这个天杀的玩意儿，竟然直接把他扔到了半空中！记仇的小人，果真把他当风筝了吗！他还是个孩子啊！！！

　　羿心欲哭无泪。

　　几个杀手顿了一瞬，几乎同时向上跃起，戚世钦心下一凛，他们的目标果真是羿心！

　　正常状态下，戚世钦还是很可靠的，大夏龙雀背在背上，戚世钦空手止住面具人的攻势，右手狠狠一抓，一名杀手的白面具被他捏碎，露出后面无比狰狞的一张脸，仿佛被大火烧过，五官完全扭曲。戚世钦顾不上惊讶，羿心已经惨叫着掉了下来。

　　“戚无赖！你竟然敢这么对我！！！”羿心话音未落，戚世钦动作轻柔地接住他，下一秒又把他照原路抛了上去：“啊！！！”

　　“乖乖在上面待着。”戚世钦抽出大夏龙雀，干脆利落地斩下一人手臂，这群杀手对羿心束手束脚，明显是要抓活的，扔在半空反而更安全。

　　断臂的杀手摔到一边，忍着剧痛，立刻朝戚世钦射出三针，直取眉心！

　　景吾余光瞥见，脑中一片空白。

　　完了，戚世钦躲不开。

　　针尖破开空气的声音，戚世钦听得一清二楚，人与本能对抗是无比困难的，而这催命的凶针，哪怕蹭到一点，他的小命就难保了。

　　戚世钦当机立断，猛地闭上了眼睛，耳根微动，大夏龙雀阵阵轰鸣，忽然从空中划出一道虹影，精准无比将数枚织焰齐齐斩断！

　　戚世钦松了口气，龙雀劈出一刀，干脆利落地结果了断臂人的性命，同时抬脚将最后一名面具人凌空踢出几丈远，这一脚正中心脉，面具人口鼻中喷出细碎的内脏，立刻断气，身体重重地砸到了远处摇摇欲坠的断桥之上。

　　轰地一声，歪歪斜斜的神仙桥，彻底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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