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作者:镜未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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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事


      第20章旧事

      那一年戚世钦不过七八岁,虽然已经有了小神童之名,但本质上还是个掉牙漏风,鼻涕横流,成天只会跟在施羿心屁股后面的烦人精。

      施羿心人长得好,从小就跟着施老将军在军中摸爬滚打,百炼成钢,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少年。一骑飞尘,施家羿心,灭南蛮,平蜀患,他战功赫赫,一举成名的时候,也不过弱冠之龄而已。

      在跟屁虫戚世钦心里,他家羿心哥哥这种人物,上天入地,也只此一个。

      “他每年都会在长安小住,应该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当时的十三皇子李琛。李琛因为脸上的胎记,从小就不得圣宠,活得连宫女太监都不如,只有我哥哥心善,时常惦记着他。”戚世钦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景吾起身给戚世钦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那施小将军与青……李琛的关系,应当是不错的。”

      戚世钦握住茶杯的手瞬间收紧:“或许吧,那时候我年级尚小,许多事也记不清了。李琛的亲兄长李珏曾经是先帝夺嫡最大的威胁,先帝登基以后,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把李琛流放了,一直到岭南蛮獠叛乱。”

      岭南地广林深,蛮族众多,又是历年来的流放之地,统治极其混乱,蛮族更是对朝廷不徭不役,从来不服管辖。

      岭南本是韩家的地盘,韩言清时任岭南道大使,多年来重视文治,增设学堂,意图教化这些“化外之民”。然而蛮獠固有自身的信仰和文明,汉人的强入反而是打破了他们原本的生存平衡,汉人的经纶纲纪对他们没有任何约束力,正是“人人自有羲皇律,不识官私与法令”。

      当冲突与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爆发是迟早的事。韩言清早有预言,蛮獠与朝廷迟早必有一战。只是没想到这一战来得既快又猛,让人措手不及。

      “岭南叛乱的时候,整个神州的重兵,一南一北,北边随赵老将军镇守安西都护府,南边则都在我外祖父施济安手里。岭南局势危机,蛮獠来势汹汹,韩大人求朝廷发兵,先帝便下旨,命飞尘将军施羿心带领天节军三大营,前往岭南平叛。”

      景吾听到岭南叛乱,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他手指不自觉地轻敲:“那后来呢?”

      戚世钦瞳孔幽深:“我幼时顽皮,哥哥不论去哪儿都要跟着。天节军发兵时,我与几个世家子弟都在剑南做客,韩大人家的公子韩巍与羿心哥哥是好友,他架不住我们软磨硬泡,便偷偷把我们几个孩子都带上了。“

      景吾嗓子发哑:“所以,你亲身参与了岭南之变。”

      戚世钦眼睛闭了闭,像是回忆起某些痛不欲生的往事,过了半晌才答道:“……是。”

      天节军素来骁勇善战,攻无不克,虽然岭南地形复杂,蛮獠彪悍,但施羿心仅用三个月便把对方打得节节败退,蛮獠大军龟缩于柳、桂两州山林不敢冒头,已然是强弩之末。

      本是板上钉钉的大捷,可施羿心就像他的名字那样,虽生而为战,以杀止杀,却偏偏长了一副与铁血傲骨不相匹配的仁善心肠。蛮獠里有一位军师,名为一念,眼看蛮族大势已去,他便想出了个破釜沉舟的恶毒之计。

      景吾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屠城。”

      柳、桂两州易守难攻,蛮獠率先占据州府,以全城百姓的性命为要挟,生生止住了天节军进攻的步伐。涉及到无辜平民,施羿心不敢轻举妄动,两军对垒许久,不敢战,也不能退。

      “可……”景吾包扎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可为何后来,柳州城依旧被屠?”

      甚至还是天节军,亲手屠的。

      戚世钦沉浸在回忆里,没有发现景吾的异样:“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好像那时李琛突然出现,不知与哥哥说了什么,哥哥就凭空消失了整整十日。也正是那十日里,哥哥手下的副将杨汴持他手书与鱼符,下令攻打柳州。柳州城门随后大开,天节军奉命屠城。”

      景吾低声道:“原来如此。”

      戚世钦道:“当时我也受了重伤,性命危在旦夕,醒过来听到的,已经是施、韩两族与蛮獠勾结,血洗柳州,妄图谋反。先帝龙颜震怒,命信武将军乔阳从关内发兵,捉拿逆贼。天节军后来爆发瘟疫,不战而败,飞尘将军施羿心,则畏罪自尽于槐山越鬼牢,我外祖父施济安为表清白,于先帝御赐牌匾之下自刎而死。”

      施家一门二百余口,除已嫁入戚府的施韵之外,全部身死,而韩言清到了斩首那一天,用韩家人的血,亲手写下九个“冤”字。

      施济安手下的其他军队被尽数收编,天节军副将杨汴因为平叛有功,升任右武卫将军,从此撬开了一条缝隙,让杨氏一族在军府里史无前例地夺得一席之地。

      不过这个杨汴并没有风光多久,杨怀蔺的如意算盘也落空了,内府最终成了赵家的天下。

      灯油将干未干,火苗暗了下去,戚世钦与景吾沉默相对,寥寥数语,依稀可见当年的战火硝烟,哀鸿遍野。

      “漏洞百出。”景吾出声总结道:“如你所说,岭南叛乱该有诸多不合理,为何如此迅捷定案?那个先帝……”真是昏庸。

      戚世钦仿佛知道景吾要说什么:“先帝并非昏庸,而是正中下怀。外祖父忠肝义胆,也锋芒外露,迟早的事罢了。至于谋反是否真有其事,那位根本不关心。”

      况且,证明施羿心与天节军谋反的,是一位最最最有力的证人。

      景吾明白了戚世钦的意思,虽然早知帝王心术与天家谋略皆是步步生死,此时也忍不住脊背发凉,暗自心惊。

      看着景吾凝重的脸色,戚世钦有一瞬间的后悔,他是眉宇淡扫的神医剑客,本不该把这些阴暗诡计和血雨腥风告诉他的。只是今天仿佛魔障了,这些事闷在心里那么多年,从未对别人吐露一个字,今夜却毫无保留全说了出来。

      “一切变故都从那个李琛出现开始。”景吾继续道:“他应是整件事的关键,还有羿心口中的爹爹,是否就是他?”

      “或许吧,当年我一直怀疑是李琛做了什么手脚。”戚世钦喝了一口茶,本想就此打住,结果话又顺着口边说了出来:“可惜那时局势复杂,也没人敢为施韩两家说话,等到李桓登基的时候,这件事就更不可能翻案了。”

      李桓又是谁?景吾刚想开口,戚世钦就接道:“哦,李桓就是当今圣上。”

      景吾:“……”

      景吾取出药剪,将戚世钦肩膀上的药布剪短,细细地系了个结:“好了,这药布生肌止血,皮肉之伤很快便痊愈了。”

      “多谢。”戚世钦站起身,低声道:“不知怎么,一对着你,老爱翻这些八百年前的旧账,你可别又嫌我啰嗦。今天太晚了,不如先休息吧。”

      讲了大半夜的陈年旧事,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说起来两人自相识以来,只有黎山的那几日是清静的,余下时间,不是在查案,就是在逃命。

      景吾本来还有一句顶要紧的话想要问他,但看戚世钦面色疲惫,翻到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景吾顿了顿,只说道:“逝者已逝,你……别太难过。”

      戚世钦准备离开的脚步停下来,眼含笑意:“景吾,这是在安慰我么?”

      景吾抬起头,正对上戚世钦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盛满了未知的情绪,本想否认的话,对着那眼睛怎么也说不出口。

      戚世钦虽然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但景吾听得出来,他应该与外祖家极其亲厚。施羿心的死,对年幼的他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在岭南又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个中苦楚,恐怕用椎心泣血来形容,也不为过。

      景吾“嗯”了一声,说罢又鬼使神差,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别太难过。”

      戚世钦有点恍惚,岭南之变对他来说,就是一块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疤,虽然已经不太疼了,但哪怕碰一下,瞬间就能把他拽回曾经天崩地裂的痛苦中。

      幼时的经历对一个人的影响往往是致命的,可惜当年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会对惊魂未定的他说上这样一句话。戚坚忙着撇清关系,施韵忙着以泪洗面,在这种惊天动地的大案面前,一个小孩的想法和感受,根本微不足道。

      戚世钦觉得心口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软,仿佛景吾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再做些什么。

      幸好景吾说完,也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尤其是戚世钦的眼神,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于是便胡乱转身进了内间,半天没动静。

      “我走了,你早些休息。”戚世钦整了整自己掉得七零八落的心绪,迈着看似稳健的步子,一步三回头地去了隔壁。

      听到房门传来的声响,景吾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日清晨,被景吾点了睡穴的羿心一夜好眠,以无比饱满的精神和热情,拍响了隔壁的门。

      “起床啦!起床啦!”羿心脆生的破锣嗓子再次发挥了他惊人的作用:“无赖哥哥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啦!”边喊边伴着震天撼地的拍门声。

      戚世钦顶着一对熊猫眼,刷地一声打开房门,皮笑肉不笑道:“我仿佛是睡懵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羿心是个典型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他收回半空中的手,战战兢兢地看着戚世钦的黑脸,刚想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报以一个纯洁的微笑,眼角就瞥到了一片青色。

      一时间战兢全不见了,羿心瞬间挺起胸膛,嗖地跑到景吾身后,底气十足喊道:“无赖哥哥无赖哥哥无赖哥哥!”一连叫了三遍,还顺便做了个鬼脸。

      戚世钦十分想把人暴揍一顿,李琛说得没错,这个面目可憎的小鬼哪里配叫“羿心”这么高贵无暇的名字!

      景吾的精神也不大好,没功夫再陪他们瞎闹,开口道:“吃完早饭便上路,羿心,不要吵。”

      “是。”羿心乖乖答道:“哥哥,包袱重,我帮你拿。”然后迈着小短腿,取巧卖乖地要去接景吾手里的包袱。

      景吾怎么会让一个小孩子拿东西,他淡淡一笑:“不必,走吧。”说罢摸了摸羿心的头,牵起他的手先一步往楼下走去。

      羿心得了摸头奖励,得意洋洋地回头冲戚世钦挑衅一笑,戚世钦手指发痒,暗自决定待会要赏这只伪绵羊十个脑瓜崩,一解心头之恨。

      “这是什么?”景吾对羿心道:“很漂亮,这么好看的坠饰我还是第一次见。”

      只见景吾手里拿着一个像是玉佩的东西,鸡心形状,通体透明如琉璃,雕工精湛,但更惊艳的是琉璃里面有一股流光溢彩的液体,沿着这个配饰的纹路蜿蜒而下,轻轻一动,便灿烂夺目。

      羿心神秘兮兮地对他嘘了一声:“这也叫羿心,爹爹送给我,让我贴身收着的,好看吧。”

      见他提起爹爹,一副炫耀骄傲的小模样,景吾心下不忍,轻声道:“好看。”

      羿心笑得更开心了:“既然哥哥喜欢,我就送给你。”

      “什么?”景吾惊道:“这不是你爹爹的心爱之物,怎能随便送人?”

      “这是我的。”羿心强调道:“爹爹说这以后要送给喜欢的人,哥哥,我最喜欢你了。”然后不由分说,把这块坠饰强行塞到景吾怀里,与青瓷风雅笛轻轻碰在一起。

      “叮”地一声。

      羿心满意地笑了,刚知道景吾那个别致的小笛是戚世钦送的,羿心感觉自己仿佛在和无赖的斗智斗勇中处于了下风。这下好了,羿心坠怎么看,都比那个烂大街的破笛子要高级,所谓后来居上,正是如此。

      景吾推拒无门,只好哭笑不得地收了,权当帮他保管便是。

      羿心扬起头,小声道:“哥哥要好好保管,可不能弄丢了。”

      “嗯。”景吾摸着他的头道:“谢谢羿心。”

      “不用谢!”羿心扑到景吾身上笑道:“我最喜欢哥哥了!”

      戚世钦:“……”

      戚世钦牵着两匹马走过来,隔着几步远就听见破锣音,这颗碍眼的矮冬瓜,真是无时无刻不讨人嫌。

      就该让李琛把人带回去,好好整治他这一身的臭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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