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第19章夜袭

　　当今圣上登基七年，如今年逾弱冠，根基不稳，朝政均由杨相和傅相把持。杨家新贵显赫，自先帝时就异军突起，当今太后，贵妃，乃至六部九寺，到处都是杨家的人，可谓权势滔天。

　　只有一条，杨家无论如何也插不上手，那就是军政。

　　先帝当年夺嫡，靠的就是冷箭长枪，雄壮兵马，还有那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先帝登基以后，为表其赫赫战功，除封公授爵外，还给施、赵、韩、戚四大家，各亲笔御赐了牌匾一块。

　　什么世代忠良、功若丘山，一块比一块显赫。

　　可惜狡兔死，走狗烹，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当年炙手可热的四大世家，如今只剩赵、戚两族，赵家本为皇亲，军功卓著，十六卫大将军里有一半姓赵，轻易没人敢动。戚家近年则权轻式微，摇摇欲坠，在夹缝中艰难求生。

　　杨氏权倾朝野，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姓赵的那帮武夫，以及近年老和杨家作对的傅文彦，傅老爷子。傅文彦是两代帝师，学识渊博，门生遍布天下，杨怀蔺在他面前，也只有躬身行礼，尊称一声“傅相”的份。

　　可赵家不同，赵家所有的依仗，都在军政上。府兵制已初现颓势，杨怀蔺更是早在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国舅的时候，就打起了军府的主意，虽然当时以失败告终，但多年来他始终没有放弃这块大大的肥肉。

　　只有手握千军万马，才能真正只手遮天。

　　戚世钦越想越深，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局面说不得就要烽火狼烟，不死不休了。

　　夜灯如豆，景吾与戚世钦各怀心思，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景吾先开口道：“朝堂军府之争，你比我更清楚，只怕汗青天此次，不止要为祸江湖这么简单。”

　　“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最关键的……”戚世钦神情凝重道：“还是那七星合金造出来的兵器，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景吾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不外乎斩金截玉，削铁如泥。赋物有灵那种神乎其神的说法，我是不信的。”

　　“斩金截玉……”戚世钦又摩挲起了手中的黑背古刀，幽暗的灯影下，刀身依旧如璞玉般不起眼，只有偶尔闪过的几丝流光暗纹能显示出此刀不凡。

　　“爹爹？”床榻上传来羿心模模糊糊地声音：“爹爹，如柳，我要喝水。”

　　这是睡迷糊了，景吾倒了一杯凉茶，端进去。羿心眼神朦胧，半晌才看清这是景吾：“哥哥……”

　　景吾应了一声，把茶杯递到他嘴边：“喝吧。”

　　羿心压根没醒，本能地喝了小半杯，又翻身继续睡，边睡边砸吧嘴，还喃喃地念着：“唔……桂花糕……”

　　戚世钦靠着竹屏风，笑道：“这小鬼倒是心宽，很会随遇而安，一点都不委屈自己。还桂花糕……明日不给他吃饭了。”

　　景吾哭笑不得：“你为何总跟他过不去？”

　　戚世钦不说话，冷哼一声，那模样，竟然真叫景吾瞧出几分戚十岁的样子来。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景吾道：“即便那个青麟在附近，恐怕也不是冲我们来的，今夜兴许能睡个好觉。”

　　戚世钦奇道：“你既与汗青天有仇，有了青麟的行踪，不去追查，反而顾着睡觉？”

　　景吾笑了：“谁告诉你我与汗青天有仇？”

　　戚世钦心下奇怪，景吾说到汗青天是□□，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又对汗青天的情况了如指掌，没有仇，难不成是有爱？！

　　景吾却不再继续这个问题说下去，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去询问那刀客时，好像也识得青麟这号人物，难道他也与你有渊源？”

　　戚世钦道：“我也仅是猜测，不知到底是不是他。如果是，那这小鬼与他定然脱不了干系。景吾，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三更刚过，戚世钦突然坐起，他侧耳一听，转身拿起黑刀，三两步跳出窗外，在墙壁上借力一点，就落到了屋顶之上。只见月光下，有一个带着半边银色面具的人，静静地站在屋檐一角。听见戚世钦的动静，只微微侧头，却没有动作。

　　戚世钦出声道：“你是青麟，还是……李琛？”

　　面具人听罢笑了：“青麟或是李琛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这么笃定是我，到让人有些惊讶。”

　　戚世钦慢慢踱了两步：“这有何难，那小鬼的名字和你脸上的鱼鳞纹，你觉得这二者都是巧合的可能性有多大？你早知有人看见你杀人，却不把他们灭口，不就是为了让人传出你在附近出没的消息么。”

　　“哈哈哈……”李琛笑道：“小世钦，多年不见，你人长大了，性子却还是一如既往，聪明得让人讨厌。”

　　戚世钦听见这个称呼，厌恶地皱了皱眉：“不过，这消息是为了传给我，还是另有他意，就难说了……李琛，你在这个局里，究竟是人还是鬼？”

　　李琛轻笑一声：“是人是鬼？戚世钦，我这一生，做过人吗？”

　　戚世钦没有答话，而是径直看向青麟背后的那把重剑，这把剑他幼时再熟悉不过，四指剑宽，通身裹祥云流纹，剑格以墨玉和蓝色琉璃镶嵌正反纹饰，一剑两季，名为春秋。

　　这是施羿心的剑。

　　戚世钦双眼一眯：“春秋原来在你手里。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资格敢拿着他的剑。”

　　闻言，李琛表情突然变得阴鸷无比，语气却照旧漫不经心：“我有没有资格，轮不到你来置喙。戚世钦，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叙旧的，有只不听话的老鼠把我的东西偷走了，转头就送到了你手里，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戚世钦眼神冰冷：“那是个活生生的孩子，不是东西。”

　　“随你怎么说。”李琛毫不在意：“把人交出来，我还可以念在他的面上，把大夏龙雀给你多留几天。”

　　戚世钦顿了一顿，瞬间明了：“你说我手里的刀，名为大夏龙雀？”

　　李琛轻蔑一笑：“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大夏龙雀，是五胡十六国的大夏国王赫连勃勃，命无数能工巧匠千锤百炼而得的神刀。据说南朝宋武帝刘裕攻破长安后夺得此刀，其后便不知所踪了。

　　传闻大夏龙雀背面刻有“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十二字，可这刀身上面除了精美的赤红暗纹，什么都没有。

　　李琛说得刻意，不知其话能信几分，戚世钦满眼怀疑：“你又如何知道此刀来历，难不成你之前就见过？”

　　李琛嘲讽道：“我何止见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选你……果真是皇家人，一样的狼心狗肺。”

　　戚世钦有一瞬间，从李琛的话里捕捉到了一条极重要信息，只没来得及细想。

　　李琛耐心耗尽：“也罢，随你信不信，我没什么好耐性，要是不想交人，我就只好亲自动手了。”

　　话音刚落，李琛左手成爪，瞬移到戚世钦面前，抬手便向他胸口抓去。戚世钦像一根坚韧的墨竹，在李琛的指尖将碰未碰之时，向后凌空下腰，躲过一击。李琛一击未中，手掌立时转向，五指成风，掌中似有红光，直直抓向戚世钦的天灵盖。

　　果真是步步杀招，毫不手软。

　　戚世钦一把将黑刀裹布震碎，刀身正正挡住了李琛的五指利爪。不知道李琛这些年练了什么阴毒的功夫，那爪子竟然像是铁做的，与刀身相碰响起一片金石之声。

　　李琛手指收紧，将黑刀牢牢握住，冷笑道：“戚世钦，看来你这些年长进不少，我原以为你活不了多久，没想到……”

　　戚世钦不等他说完，将刀身狠狠往上一抽，锋利的刀刃擦过李琛掌心，火星四溅，戚世钦心下诧异，往后连退两丈，皱眉道：“你的左手怎么回事？”

　　黑刀的刀刃连他的油皮都没擦破，李琛抬起左手，对着掌心吹了两下：“你不是无所不知么？猜猜看？”

　　嘴上说让他猜，李琛却没有给戚世钦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三两步闪到戚世钦面前，右手纹丝不动，左手却灵巧无比，如电如钩幻影重重，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利爪，将戚世钦牢牢困在原地。

　　李琛不愧为汗青天四大高手之一，此时他仅用五成功力，戚世钦就感受到了无比强悍的森然气势，扑面而来，像秋霜风刃，一刀刀割得脸颊生疼。功力如此深厚，已经能与仡濮涣比肩。

　　这位曾经的十三皇子……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李琛越逼越近，五爪利光果断地在戚世钦一臂上划过，他手臂登时一阵剧痛，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手肘流了下来。

　　戚世钦对血肉模糊的手臂视若无睹，握紧黑刀，不再往后退避，脚尖一转便迎面而上，撼天诀由心而起，自刀尖出，那日在自家后院里，刀锋与心脉相连的奇异之境又再次出现，仿若人刀合一，又人刀分明。

　　“咦？”李琛的半边脸露出个奇异的笑容：“有趣，不愧是他最疼爱的弟弟。”

　　李琛重影万千的利爪，与景吾的沧笙踏歌行有些类似，都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的杀招，只有迎难而上，以猛烈百倍的气势，遇强愈强，才能求得破势。

　　戚世钦闭上眼睛，手臂细微地动了几下，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精准地挡住了所有攻击。他在等，等身体寻找到那种自然的本能，那种融入骨血，嵌入一招一式的刀意。

　　微不可查，牢不可破。

　　戚世钦双眼忽然睁开，黑刀在夜色下划出一道暗红的光影，李琛心下一凛，最快速度往后退避，那道光影像弧度优美的弦月，以开天辟地之势，呼啸着劈开了戚世钦身前数丈之内的所有事物，连空气都不能幸免。

　　李琛闪避及时，只脸上的面具被弦月尾巴扫到，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露出他右眼角周围半个掌心大小的青麟胎记。

　　李琛原地站定，阴森森地盯着戚世钦，忽然拍了两下手掌：“好俊的功夫。你还真因祸得福，剑南神刀的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戚世钦吐出一口气，手腕微旋，顷刻间将刀势散得一干二净，四下静谧无声，仿佛刚才你死我活的一场争斗都是错觉，戚世钦道：“可我此时还并非是你的对手，你手下留情，打得什么主意？”

　　面具被戚世钦一刀斩落，李琛好像突然没了争斗的兴致，又开始翻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在欣赏什么宝贝，边看边语气轻快地答道：“这个嘛，也许是觉得好玩，也许是你还有用。也许……仅仅因为他以前最喜欢你，谁知道呢。”

　　戚世钦冷笑：“他最喜欢我，你不应该让我死得更快吗？”

　　李琛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你说的也对。”

　　之前有面具遮盖不明显，现在倒是能看清，李琛的五官其实非常俊秀，毕竟是皇家人，眉目间带着一种隐隐的贵气，那块青麟花纹均匀，长在李琛的脸上反而有种妖异的美感。

　　算起来李琛也该三十有七了，但面相上却跟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差不多，这个歪头的动作更是让他添了几分俏皮。可戚世钦心知肚明，眼前这个人，心肠之毒，世间罕见。

　　戚世钦继续道：“那么你假模假样地养着个跟他同名的小鬼，也是因为好玩？”

　　李琛歪着的头直了起来，眼神竟然有些天真，笑道：“怎么会呢，这世间除了他，又有谁配叫那个名字。”

　　戚世钦还来不及品味李琛这句话的含义，客栈那头终于有了动静，两个黑衣人从客栈窗户飞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景吾没有出现，想是依旧寸步不离地守着羿心。

　　李琛挑了挑眉：“原来你的相好武功也不差，你才这么有恃无恐地跟我闲聊。”

　　戚世钦道：“今夜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带走那小鬼。”

　　李琛笑了起来：“你这么执着，我倒是改主意了。也罢，就让他再多陪你们些日子。要知道，这日子可是过一天，就少一天的。”

　　李琛这么好说话，反而让戚世钦的心提了起来。此人心机非同一般，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不仅好心告诉他手中黑刀的来历，还连原先势在必得的人都不要了。

　　戚世钦一动不动，身体丝毫没有放松，李琛笑容更甚：“小世钦，后悔有期，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说罢，李琛朝他调皮地挥挥手，站在原地，周围的空气仿佛扭曲了一瞬，他整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再没了踪影。

　　戚世钦回到客栈屋顶，跳窗而入，落地时感受到一阵剑锋。

　　“是你。”景吾收剑：“青麟人呢？已经走了？”

　　戚世钦心不在焉地点头，顺手将刀放在桌子上：“果真是他。”

　　景吾瞥见他流血的肩膀，脸色阴沉下来：“你又受伤了。”

　　戚世钦满不在乎：“无碍，他不知为何，并没有对我下重手。”

　　景吾叹了口气，认命地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包，开始帮他包扎伤口。

　　景吾低着头，细细地剪开肩膀上的碎布：“你刚刚说果真是他，是谁？”

　　戚世钦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任由景吾动作：“李琛。先帝的十三弟，当今圣上的亲叔叔，二十年前被贬为平民，流放岭南的那个不详之人。”

　　景吾听到岭南两字，神情一肃：“这个青麟为何会为羿心而来……”

　　戚世钦紧了紧拳头，不堪回首的往事，哪怕过去再久，可伤口依旧是伤口，轻易碰不得，随便一撕就是鲜血淋漓。

　　景吾改口道：“若你有难言之隐，便不必勉强。我……”

　　“施羿心，是剑南施家的长子嫡孙，当年的天节军飞尘将军，也是……我的表兄。”戚世钦开口道。

　　景吾静了，天下人都知道，当年一场岭南之变，血流成河，柳州全城被屠，最后倒下了两个超级功勋世家。

　　剑南施家，岭南韩家，两家九族全灭，天节军全军覆没。

　　而罪行则是，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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