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问

　　第21章会稽

　　小香镇距离会稽不远，骑马走上大半日便能到。

　　“哥哥，到了会稽你就带我去找爹爹吗？”羿心晃着双腿，侧坐在白鸽身上。

　　景吾看了眼戚世钦，后者直视前方毫无反应，他斟酌了一下问道：“羿心，你爹爹……他脸上是不是长着胎记？”

　　“啊？”羿心迷茫地望着他：“什么胎记？爹爹脸上什么都没有啊。”

　　羿心的回答在意料之中，李琛应该是用了什么易容之法，没有以真面目示人。既然他昨夜已经来了，那么他们再去会稽找“云苑”，多半是找不到的。

　　羿心见景吾不答，又说了一遍：“哥哥，你带我去找爹爹好不好。”

　　戚世钦突然臭着脸凑过来：“去去去，一到会稽就去，小拖油瓶，真烦人。”说完顺手又弹了弹他脑门，动作娴熟而流畅。

　　我也很烦你！

　　羿心嘟嘴捂着脑袋，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他一眼，揪着景吾的衣服在马背上换了个方向，只留一抹冷酷的背影。

　　有了昨晚的夜袭，隐藏行踪已经不大可能，景吾与戚世钦不再乔装，尤其是景吾，不仅换上平日的装束，连薄纱斗笠都不戴了。戚世钦估摸着，也许跟之前的女子帷帽有关，毕竟斗笠跟帷帽……咳，有那个异曲同工之妙。

　　没了薄纱，景吾的一张脸在日光下简直会发光，戚世钦从今天早晨开始就一直欲盖弥彰地躲着景吾的视线，此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竟一时没来得及挪开。

　　景吾眼含疑惑，不知道戚世钦是什么想法，悄声问了一句：“接下来如何打算？”

　　戚世钦回过神，忽然觉得嗓子发痒，铺天盖地地一通干咳，咳得脸红脖子粗，然后胡乱点点头，颠三倒四道：“去……去找找看，嗯，去看看。”

　　景吾莫名其妙：“看什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戚世钦道：“可能是水喝少了。”说完拿起水囊就一通狂饮。

　　借着喝水的功夫，戚世钦胡乱收起自己的心绪，改用内力传音给景吾：“昨夜李琛曾说，是有人特意将弈心送到我手里，如果是真的，你觉得此人目的何在？”

　　景吾想了想：“无非三种，一是保护，二是祸水东引，三……则是想借你的手，利用弈心做点什么。”

　　戚世钦摩挲着下巴：“如果，这三种都有呢？”

　　景吾脸色凝重起来：“那便麻烦了。”

　　会稽郡城在会稽山以北，附近水系丰富，若耶溪穿城而过，城内城外随处可见小桥流水，戚世钦与景吾牵马入城，与晋陵的剑拔弩张不同，会稽看起来倒是一片祥和。

　　“哥哥，这里就是会稽吗？”羿心脸皱成一团：“怎么跟我之前来的好像不一样。”

　　景吾：“哪里不一样？”

　　羿心看着周围的街道和行人：“都不一样，没有这么多水和桥，周围都是树。”

　　“全是树？”景吾扭头问戚世钦：“这城中哪里有全是树的地方？”

　　戚世钦摩挲下巴：“城中没有，城郊倒是不少。小鬼，你再仔细说说那个云苑长什么样？”

　　羿心哼了一声，对着景吾道：“云苑是爹爹开的，里面有很多笔和纸，后面是一座大大的庭院，会稽的庭院比其他的云苑都大，院子周围有很多树。”

　　景吾头疼，这个描述实在是太模糊了，戚世钦却抓住了一个诡异的细节：“你爹爹开铺子，专门卖纸笔？”

　　“对呀。”羿心骄傲道：“爹爹可是读书人，最喜欢这些了。”

　　戚世钦皱眉，李琛从小就被他的皇帝爹厌恶，亲娘更是丧心病狂，恨不得从来没生过这个不详的怪物，他能在吃人的皇宫里活下来都是个奇迹，根本没有机会念书识字，遑论成为什么读书人。

　　难道……弈心的那个爹爹，其实另有其人？

　　“书墨斋一般都集中在一条街上。”景吾道：“届时去问问便知，时候不早，先找地方用饭吧。”

　　戚世钦点头，二人带着羿心随意找了个小酒楼坐下，点完菜之后，戚世钦随口问道：“小二哥，你可知城中哪里有专卖文房用品的地方？”

　　“客官是想买书画还是笔墨？”小二热心道：“出门往东走三条街，过了永斋桥，那边都是卖这个的，我们称为墨坊，北墨坊专卖古籍字画，南墨坊则是笔墨纸砚，会稽城里的文人大半都集中在那儿。”

　　“原来如此。”戚世钦道：“多谢小二哥。”说完从怀里掏出一点赏钱，小二笑嘻嘻地接了。

　　看戚世钦大方，景吾又长得顺眼，小二难得加了一句：“不过两位客官，小的多一句嘴，最近墨坊附近可不太平，有家书斋还被烧了，要是不寻什么稀罕的字画，还是别往那边去了。”

　　戚世钦听罢，又拿出一小锭碎银道：“我们初来乍到，也怕行事鲁莽不懂分寸，小二哥要是不着急，能否为我们细讲一下。”

　　这个客人实在上道，店里又清闲，小二干脆拉了张椅子坐下，开口道：“客官有所不知，咱们会稽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文人骚客，那些读书人最爱聚在墨坊吟诗作对，谈论些咱听不懂的国事。时间一长，就开始拉帮结派，还互相看不上，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墨坊里寻隙滋事的就越来越多，事情也越闹越大。这不前两天，刚闹出了人命，什么聚众斗殴，心未斋还是未心斋的老板伙计都死了，整个店都被烧了。”

　　羿心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眼睛瞪得大大的，戚世钦皱眉：“这么严重，官府都不管吗？”

　　“哎哟客官，这官老爷也是文人出身，他能怎么管。”小二摇头叹道：“管天管地，就是不敢管拿笔杆子的读书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到现在，墨坊也天天出事，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我们反正能躲就躲，都不往那儿走。”

　　景吾出声道：“小二哥，那些读书人是怎么个拉帮结派法？有几个派别，都以何人为首？”

　　小二见是长相俊秀的景吾发问，态度又好了三分：“这位客官问得仔细，小的就不清楚了，咱大字不识几个，更闹不懂他们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过有个领头的好像姓毛，好像还是个什么大官。”

　　“大官？”戚世钦将朝中文武百官在脑中过了一遍，除开偏远的地方小吏，能称为大官还姓毛的，他只认识一个。

　　杨怀蔺杨相的得意门生，当今江南道节度使，毛国展。

　　戚世钦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这小二都摇头不知，刚才那些多半也是道听途说，戚世钦便作罢。

　　等小二领着赏钱离开，戚世钦开口：“有趣，什么时候文人也兴武斗了。”

　　景吾：“会稽郡确实以才子多而闻名，但以前从未听说有文人因派系斗争而闹到如此地步，大多都是暗斗。”

　　“不错，读书人都讲究个君子礼法，这般作为倒更像我这种市井混混的路子。”戚世钦道：“不过这件事让我想起一个可能。”

　　“你倒有自知之明。”景吾问：“什么可能？”

　　戚世钦道：“一个有些异想天开的可能。你曾说过，汗青天的笔令与司墨，乃是一文一武，笔令专门负责传播教义，发展教众。倘若汗青天真对天下有所图，除了对掌握兵马的折冲府下手，还有就是……”

　　“对掌管话语的文人学子下手。”景吾接道。

　　戚世钦道：“朝廷文官里尚且有杨傅之争，天下学子就更不用说了，汗青天趁虚而入推波助澜，再容易不过，只是我之前竟然从未想到这一层。”

　　景吾推了推碗筷：“多思无益，先吃饭吧。”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许多话，把羿心晾在一边，可怜这孩子从小就被他爹养废了，小聪明有余，大智慧不足，听了半天硬是半个字都没听懂，愤然地咬着筷子。

　　景吾发现羿心没动筷，便夹了两块虾仁放到他碗里：“怎么不吃饭，是菜色不合口味？”

　　羿心委屈道：“哥哥光顾着说话，都不理我了。”

　　“抱歉，刚才没顾上你。”景吾摸了摸他的脑袋：“快吃饭，吃完我们去墨坊，找找看有没有云苑，还有……你爹爹。”

　　羿心撇了撇嘴，还是把碗里的虾仁夹起来吃掉了。

　　吃完饭，戚世钦把白鸽和胭脂安顿在马鹏，然后一行三人在小二指引下，朝城东墨坊走去。

　　永斋桥是座普通的石拱桥，另一头就是墨坊。说也奇怪，桥这边还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另一边就冷冷清清，看不见几个人影。小小一座石桥，仿佛隔开了两个天地。

　　戚世钦率先踏上石桥，走了过去，景吾牵着羿心紧随其后。

　　“奇怪，这街边商铺怎么都大门紧闭。”景吾四处看了看：“大白天的，不做生意了么？”

　　戚世钦对羿心道：“小鬼，这附近你可来过？”

　　羿心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来过。”四周是两条再普通不过的石板街，商铺林立，只在临近水边有棵不大的杨柳树，其余地方连片绿叶子都没有，跟云苑林中幽坐的环境差了十万八千里。

　　三人边走边看，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开着的小门脸，门脸狭窄，两人身宽，墙上稀稀拉拉地挂着些折扇团扇，应该是专门给人画扇面的。整个铺子小得一眼望得见底，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个人趴在桌子上打盹。

　　戚世钦刚想出声询问，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铺子里的人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老天爷，又来了，什么时候能消停会儿。”那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看到门口有人影，驱赶道：“哎哎，我哪派也不是，你们到别处闹去，别在这儿挡我做生意。”

　　这人挥着手从里面走出来，戚世钦看清对方是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几乎占据了整个铺面的空间，而且他步履轻盈，手有厚茧，是个习武之人。

　　“这位兄台，叨扰了，我们初到会稽，想来这墨坊买些纸笔。”戚世钦道：“只是我们寻了半天，却没有一家商户开门做生意，兄台可知是为何？”

　　“哦，从外地来的啊，我还以为又是那帮疯子。”大个子粗声粗气道：“还能为何，还不是那什么会稽三杰闹的，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几拨人打来打去，没完没了，墨坊的老板们都被忽悠去了，还做什么生意。”

　　大个子话音刚落，远处的吵闹声越来越近，忽然从街角冒出一群人，声势浩大地朝戚世钦他们奔来。羿心吓了一跳，连忙贴在景吾身后，戚世钦一把搂过他俩，往铺子里站，以免被波及。

　　“你们这□□佞小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张牙舞爪跑过来，从地上拾起一块青砖，向跑在前面的人群掷去，吼道：“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啊——”有人被青砖砸中，一声惨叫，顿时血流如注。

　　“哈哈哈哈哈！”书生疯狂大笑：“你们这些人死有余辜！济民救世？我呸！哈哈哈哈！”还没笑完，书生就被一只棍棒砸中，抽搐倒地。

　　“叫你猖狂！叫你猖狂！”又一个书生挽着袖子拼命殴打着对方，棍棒头染上了深红色的血污。

　　一群文弱书生状若癫狂，在街面上演了一幕你死我活的争斗，戚世钦和景吾都有些震惊，景吾下意识把羿心搂在怀里，捂住他的眼睛，这些人个个都撕开了文人的假面，仿佛对方有杀父夺妻之恨，手段比最残暴的酷吏还血腥，尖叫声此起彼伏。

　　景吾放开羿心，刚想出手就被戚世钦拦住了，他轻声道：“你伤没好，别乱动，护着他，我来。”

　　戚世钦冲进人群，三两下分开撕打成一团的几人，刀身一甩，朝每个人膝盖窝轻轻敲了敲，登时跪倒一片，站都站不起来。

　　“啊！！！！我的腿！”数人同时大声哀嚎起来。

　　戚世钦随即转向，短短半刻，几十人的群体斗殴就被化解，只剩下一地抱着腿打滚的人，痛得撕心裂肺。

　　“小兄弟，好俊的功夫。”大个子称赞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身法却如此高明，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戚世钦抬腿往街边走来：“不过是些花拳绣腿，兄台谬赞了。景吾，你……”说到一半，他扫到街角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顿时愣住。

　　那人感受到他的视线，转眼就不见了，戚世钦想都不想，立刻转身朝街角追去。

　　景吾见他话说半句就往莫名其妙地跑了，连忙道：“戚世钦，你去哪儿！”

　　戚世钦头也不回：“原地等我！”

　　景吾牵着羿心没有妄动，羿心抬头对景吾道：“哥哥，我看到刚才街角有个人影。”

　　景吾刚才几乎是背对着街角，他低头询问：“人影？戚世钦也看到了？”

　　“嗯。”羿心点点头，撅起嘴巴：“跑得这样快，该不是忙着去会什么漂亮姐姐……“

　　“别胡说。”景吾皱眉，径自思索着。

　　“哦……”羿心应了一声，小声嘀咕：“不说就不说。”

　　大个子一脸若有所思地看向羿心，又看看景吾，开口道：“原来你们……”

　　景吾没有听清：“什么？”

　　“没事没事。”大个子摆摆手，安慰道：“你不用这么担心，他肯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景吾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继续朝戚世钦消失的方向看去，满脸忧心之色，大个子低声嘟囔：“这年头……断袖也这么情深……”

　　戚世钦转过街角，人影已消失无踪。他第一次见这人的时候，对方分明是个不会武功的书生，不可能短时间内消失得这么彻底。戚世钦把附近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踪迹。

　　街角拐过去几步远，有一间很显眼的店铺，整间铺面被烧得焦黑，牌匾摇摇欲坠地挂在一角，上面的字一角烧得看不清了。戚世钦走过去，发现这间店铺竟然占地不小，约有三个门脸那么宽，里面一片狼藉，烧成残骸的角柜桌椅七零八落地散着，断成两截的房梁斜着横亘在房间正中央。戚世钦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巴掌大下脚的地方。

　　戚世钦仰头看了看屋顶，由于损毁严重，屋顶中间也破了两个大洞，下午的阳光穿过破洞在地板上形成大块的光斑，戚世钦忽然觉得有一丝怪异，但具体是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在这间被烧毁的铺子里看了两圈，东西的的确确被烧得毛都不剩了，只好无功而返。

　　戚世钦走回去的时候发现一群捕快已经来了，景吾与羿心还站在扇面小店里。捕快见怪不怪地抓了两个头目，胡乱用绳子绑了，剩下的人任由他们躺在原地，既不送医，也不抓捕，一副让他们自生自灭的样子。

　　“怎么回事？”景吾走了过去：“你看到谁了？”

　　戚世钦低声说出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陈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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