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凌山仙隐录

　　*

　　书房里，顾冕正研墨提笔，批文断案。

　　经纶世务，医药市集，桩桩件件，牵扯到刑房，便更无大事。无非是家长里短一些琐屑，偷盗的案子居多，再有些口角斗殴，又有些出言不逊造谣生事，最重也只罚上几十个板子，至于杀人放火罪大恶极，一年出不了一两件。

　　县城小，衙门里也不总是有很多事情，密云县不过巴掌大小地方，因了一座伏凌山得了个中县的虚名头，实则百姓却不过上百户，在这里做官算是很清闲。

　　有时顾冕也会拷问自己，究竟为何做了这个可有可无的县令，管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这且罢了，还是在蒙古人治下。为这母亲骂过多少次，书香世家从不出辱节之辈，国虽亡气节不可亏，而他，却可耻地做了新朝的县令。

　　亡国了多久了？他都有些记不清，也不愿去记，潜意识里那都是些离他很远的事情。

　　他从未去过南方，想象不出那边是怎样的光景，他从小在北方长大，这是他的故土，故土难离。

　　顾冕提笔在案子上做注，一面想起曾听见京里隐隐传出来的迁都风声，到那时也许真正繁忙起来，只不过，顾冕一向不愿想的那么远。

　　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他只念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这一次六月飞雪，还不知要如何结尾。虽说那场疫病已经勉强糊弄过去，但他总觉这事没这般轻易结束。不过打听到邻县也出现这等症状，顾冕倒是略微松了口气。因了那纸药方，密云县死人最少。上官嘉奖勉励他几句，拉克申都原原本本转述过来。

　　想到拉克申，顾冕不由笑了笑，再叹口气。

　　老拉克申诚然是个好人，只不过同他一样，都没点进取之心。年纪眼看着也大了，还没有升迁的指望，若他退下去，不知再来个什么脾气的达鲁花赤，又是怎么光景。

　　罢了，说了且顾眼下。

　　顾冕一笑摇头，思绪却又转而绕去怀中一张药方。

　　有好些天都忙得顾不及去红梅寺了。他小心翼翼取出怀里的药方，在桌上展开，紧盯着瞧，仿佛便能看到那人挥笔时的样子。

　　顾冕轻轻转动笔杆，墨尚未干，在他官服之上留了小小印子，他也未曾察觉。

　　仲夏日光灼热，自窗影透过落于他身上，暖意洋洋，叫人不由得微酣。

　　就仿佛多年之前，有人轻悄地碰他手肘，提醒他夫子走近。

　　他恍然惊醒，做出端庄认真模样，定一定神后才忽然发觉，夫子仍旧坐在堂上，摇头晃脑，讲着《大学》要义。

　　他有些微恼怒，偏头去看，那人却笑得粲然，手指在唇边搁着，嘘的一声，眼中漾满顽皮与狡黠的得意。

　　可他醒来，身畔无人，只有蝉鸣声不肯停歇，固执在重复过去。

　　一遍一遍。

　　顾冕失了好久的神，才忽然想到什么，吩咐人去招呼楠叔上来。

　　*

　　楠叔也姓顾，是顾冕的老家人，是他爹顾蒙的书童，两人感情极好。

　　那时顾家还是家大业大，荣华正好，据顾吴氏说，顾冕出生后，也着实过了段含金偎玉的好日子。

　　不过顾冕自己从不记得还曾享过福，他打从有记忆以来，就过着破衣烂衫、食不果腹的日子。最困窘的时候，一家子挤在城外废弃的土地庙，寒风不断漏进来，冷得不住打哆嗦。

　　顾冕直到现在还最怕冬天，每年寒风一起，就立时张罗着添衣裳，恨不能将自己用棉花裹成个会翻滚的球。

　　那时候家仆尽散，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么一个楠叔。他爹死的早，是楠叔一直照应他母子起居，也是楠叔，含辛茹苦凑足银子送他读书。

　　顾冕记不住他那个早亡的爹，打心眼里把楠叔当父亲看。

　　楠叔五十开外，面容宁和，穿一件规规矩矩的褐色长袍，进门后先行礼，恭恭敬敬，“少爷有什么吩咐？”

　　顾冕改不过来楠叔的规矩，一早放弃，但每回看他客客气气自居仆役的态度，还是觉得心里难受。于是干脆都不去看，闭着眼睛估摸着他行完礼，才睁开眼道：“楠叔，我想托您一件事。”

　　“少爷有事，尽管吩咐老奴便是。”楠叔微微弓着身。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母亲这几日心情不好，病又才好，我就不回去碍她的眼了，可是那天……”顾冕实在有些说不出口，“楠叔，那天的事，您都听说了吧？”

　　楠叔眉头皱了皱，想起这事也颇有些哭笑不得，“夫人这次做的确实过了些，但是少爷岁数不小了，夫人也是为了少爷着想……”

　　“着想到把小瑶往我床上送？您是没看看那丫头哭着跟我说她心甘情愿时的样儿！弄得我觉着自个儿跟那戏里的恶霸似的。”顾冕简直怒极反笑，“楠叔，您真得好好劝劝我娘，跟她说多少次了，我不是不想娶，不过是还没碰着合适的。”

　　“哦。”楠叔慢吞吞的应了一声，抬起眼睛望着顾冕，“知道了，老奴会劝劝夫人，但是小少爷，您心里得有数。”

　　“我有数。”顾冕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起来，“还有楠叔，我俸禄下来了，记得等会儿去找小赵领。”

　　楠叔点头。搁往常本来就该告退下去，但今日他却迟疑着没有走，“少爷，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冕看着他，笑了笑，“行啦楠叔，有话直说就是，我还不了解您？我说不听，您不还是要讲吗？”

　　顾冕笑了，楠叔却心情沉重，根本笑不出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顾冕，小心翼翼地措辞，“少爷，听说您这两天一直上红梅寺去……”

　　顾冕看着他，嗯了一声，看不出脸色有什么变化，只将桌上的公文挪了个地方。

　　可楠叔还是提着小心，他可没忘了三年前顾少爷的那一场发作，“老仆还听说，少爷是在找陆公子……”

　　“楠叔——”顾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您老人家是听哪个乱嚼舌根呢？”

　　“这……是随老夫人去红梅寺还愿时，老奴无意听到的。”

　　顾冕心说出家人也竟这么爱说闲话，有些后悔没多嘱咐一句，“那我娘也知道了？”

　　楠叔摇头，“老夫人并不知道，是老奴多嘴一问。”

　　顾冕松一口气，“那就好。”

　　楠叔心里咯噔一跳，“少爷，其实老奴说这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陆公子是少爷的同窗好友，虽则多年没见，正常的交情还是要得的……”

　　顾冕点头，若有所思的重复，“正常的交情。”

　　“少爷……”

　　顾冕打断楠叔道：“楠叔，我晓得的，以前是我年纪轻不懂事，不知斟酌，现在我已是做官的人了，我心里有数。”接着便开始赶人，“楠叔，小赵说他家里有事，您还是早点去找他的好。”

　　楠叔知道不能穷追猛打，须得适可而止，便告退了出去。

　　在出门时一刻，却不由叹了口气，心道：唉，有数。真巴望您是真的有数。

　　*

　　紫萝夺门而出，自然又去偷瞧顾冕，却听到他与老头说起一个人的名字，陆公子。

　　最近碰上的姓陆的还真多。紫萝不由嘀咕，还听谁说过来着？

　　对了，好像是来帮忙的那小哥……

　　陆……

　　陆兄弟……

　　陆吟……

　　电光火石之间，紫萝突然想通一件事。

　　那张药方可不就是吟木那老妖怪写的吗？！难道顾冕要找的人就是吟木？！

　　她怎的早没想到？！

　　紫萝当即冲回去，一进门先拈诀设一个隔音罩，才冲到吟木面前，直截了当：“你说你姓陆？”

　　吟木和元竟都看疯子一样的看着她。

　　紫萝啪的一拍石桌，按出来一个五指印，她还浑然不觉，直勾勾地盯住吟木：“你叫什么名字？”

　　吟木轻轻把她的手拿开，半是哭笑不得地道：“吟木啊。”

　　紫萝把手挣开，又欲拍下去：“化名！”

　　“陆吟。”吟木赶紧抓住她的手，“紫萝姐姐，再拍就要换张桌子了。”

　　紫萝根本不为所动，只听她承认，就冷笑出声，“好啊，原来真是你！说，你和他有什么奸|情？”

　　“……和谁有什么……奸|情？”吟木一头雾水，皱了皱眉。

　　元竟抬头看了紫萝一眼。

　　紫萝恨不能把吟木的脑袋敲开：“顾冕！”

　　“顾冕？”吟木一脸茫然，“我不……”

　　紫萝打断她：“别跟我说你不认识！那天我指给你的时候你就认出来了吧？”

　　元竟听说，转头看了吟木一眼，目光中带着疑惑。

　　吟木苦笑了一下，“我真……”

　　紫萝指着她，一副你好好想想的样子。

　　吟木举起手来，“……想起来了。六年前我不是下山了吗？”

　　紫萝放下手来，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吟木道：“我在书院待了三年，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至于你在街上指的那个人……我承认，我当时确实觉得眼熟，但是那么多年了，又想着他家似乎不是这里的，所以真没大敢认。”

　　紫萝面色慢慢缓和下来，“真没认出来？”

　　“真没认出来。”吟木诚恳地望着紫萝。

　　元竟若有所思地望着吟木，“所以，紫萝姐姐喜欢的人是吟木的同窗好友？”

　　吟木点头。

　　“好巧。”

　　紫萝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那你要介绍给我。”

　　“他可能……”吟木迟疑了一下。

　　紫萝立刻追问：“可能什么？”

　　“……可能喜欢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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