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凌山仙隐录

作者:决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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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

      小和尚同殊只觉有些尴尬,有些纳闷,有些莫名。

      夏日的蝉躁,不肯安歇片时,他悄着手脚走过长长回廊,和洒扫禅房的同济师兄交换了下眼神。

      同济看一眼客舍方向,压低声道:“还在。”又看一看他,“同殊师弟,顾施主又问起你了。”

      同殊没可奈何地皱了皱眉,住持说出家人不能动嗔怒,须平心静气,可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情。

      这位大老爷,怎的这样寻根究底、不肯罢休呢?

      同济看他郁闷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出言安慰,“师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必过意不去。那位高人既然不愿意被人知道,你总不能违了誓说出去,佛祖在上,一定会体谅你的一片心的。”

      同殊点一点头,道一声谢,不安地走了开去。

      他不敢去见那位在客舍里坐了很久的大老爷,因为他若是进去,那大老爷必然先会客客气气地道谢,而后再问起,那个给他方子的人,究竟是谁。

      同殊很为难,菩萨说过不能透露药方来历,他当然不能够说出去,可他却也不会撒谎,被三两句追问,就乱了阵脚。

      所以这位大老爷来的时候,他总躲着。但听去泡茶的师兄说起,大老爷有一次提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陆吟。

      师兄问他知不知道这个人,又问是不是这个人给了他药方。但同殊是真的不曾听说过。

      师兄带着疑惑的神色点点头,说是他也从未听说过。

      师兄说他也是这样跟大老爷说的,大老爷却好像并不信,又问他住持什么时候出关。

      住持是在下雪前一日闭关的,住持每次闭关,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总不可能这样快出关。

      师兄与同殊想的一样,劝大老爷过些时候再来。但这大老爷固执己见,仍然一到休沐日便过来,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劝慰,只见他时便先道上一句:“住持还在闭关。”而后领他到客舍,奉上杯茶,便去忙自己的事。

      同殊心想,也许住持出关之后,跟大老爷说个明白,大老爷才会走吧?不过大老爷每次这样坚持,同殊有时候都会觉得,也许真的存在那么一个人也说不定。

      不过他其实最清楚,那不可能。

      想起菩萨,同殊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辰光热热,蝉鸣噪噪,香火缭绕,善客往来不绝,面容虔诚,为这样那样苦难诚心求告。

      这大千世界万般诸事,救人苦难之中,菩萨她,会不会也很累?

      同殊不由抬眸向墙边望去,那儿一溜栽了八株梅树,花开时红艳似火,映衬白雪,美如仙境,传说红梅寺也是因此得名。

      只这天气反常至极,前些日的红梅竟自谢去,白雪消融,又是盛夏之景。

      他忽想到前几日菩萨面带愁容,信手拨弄落下乱梅无数,微带恼怒地埋怨他“走路无声似鬼”,竟然不由有些脸红心热。

      怎么了呢……

      一定是因为没有进香还愿,心里愧疚!

      同殊决定,今儿晚上便再去为菩萨敬献一支香。

      *

      顾冕忽然觉得有些渴,早上赶得急,也未喝上一口水,来了后又只顾坐着,却不想动。

      他伸手去取那位师父早便沏好的茶。

      寺庙里没有什么好茶叶,不过是最平凡常见的大叶,有些上了年头似的,叶卷边缘泛黄。

      夏日天气热,茶杯杯壁也残着余温,他紧紧攥在手里,凑在嘴边小小抿了一口。

      有些凉了。

      喝凉茶不好。顾吴氏的声音在耳边唠叨了百次。

      顾冕皱一皱眉,终于是把茶杯放回去,尽管已小心注意,落下去时却仍发出了啪嗒一声响,连他自己都被吓一跳。

      顾冕盯了茶杯半晌,忽然间笑起来,莫名其妙的,像个疯子。

      是啊,就是疯了吧……

      顾冕苦笑,若不是疯,怎么会一休班就跑来这山林野寺,一坐便是一日。明明还有积下一堆公事,可却总控制不住自己脚步,不知不觉便走上山来。

      他没办法不来,他告诉自己只是为了感激,感激那及时送来的药方。如果没有那方子,想必很多人一定支撑不到上面的能医过来。

      顾冕自怀里取出那张已被他压平的药方,字迹一如既往的温和而肆意。如此矛盾,掩藏得不够彻底的锋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陆吟,是不是你?也许只有待住持出关,才能得到答案。

      顾冕听见红梅寺的大钟响了三下,一日又过去了,他也该走了。

      *

      红梅寺晚钟撞响时,吟木正在给元竟的小菜园浇水施肥。

      隐居里从无日夜之分,为这小片菜地,吟木多施法术引来阳光雨露,又到镇上集市挑了菜种,买了工具。

      天飒笑她多事,吟木却觉得未尝不可。时间太多乐趣太少,无聊的事做起来打发时间也蛮不错。而且瞧着小芽儿破土而出,渐渐长大,她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其中也有自己一份功劳。

      吟木有时候也会想,这些小芽儿里会不会有一两株精变成妖,但这一年来却并没有发生这种事,小芽儿全都进了天飒和元竟的肚子。

      她有时也会夹上一筷子,做人做久了,难免沾上人的习性,忍不住好奇各种滋味。虽然每每一想到吃下去的算她半个同类,就会全身发麻打颤,经受不住,非得吐出来又用净水漱口,连着几天斋戒。

      天飒总笑她迂腐,说她便是人世间典型的“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或许她真的是。教条太多束缚太多,活起来总不那么潇洒自在。

      可她也没法子,老毛病,改不掉,其实也从未试过去改。

      吟木自嘲地笑了笑。妖又比人高明到什么地方去?不过一般的妄自尊大,固执己见。

      元竟在一旁做针线,说要给她绣块手帕。选了几个花样,吟木都觉得不错,要她随便选一个便好,元竟就说多绣几块,可以倒替着用,便欢欣鼓舞地开了工。

      小丫头近来多穿红衣,说是已过三年,没必要做表面花样,心里记挂着就足够。

      说的有理。其实人世无非如此,善忘,或许是一切生灵自我保护的本能。

      吟木转头看一眼专心致志的元竟,心上不由得又是一愁。

      怎么才能顺利把元竟嫁出去呢?她出门一趟,到底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但却体会到一点,那便是总在山上,总之是不行的。

      她想着山下的伏疫咒应该解得差不多,也许,是时候换换地方了。

      吟木直起身,将水桶暂且搁在一旁,望向元竟,斟酌着开口:“元竟,咱们搬去镇上吧。”

      元竟抬起头来,茫然看着她,“你说什么?”

      *

      天色暮了,山石皆是模糊轮廓。

      晚风悠悠,蝉鸣鸟声,明月始出,一派宁和。

      顾冕一面慢慢走着,一面欣赏山色。他其实不大想回家,起码在想出个合理谎话前,不想回去。

      其实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他心里清楚。但可惜,清楚的事情未必做得到。

      也许可以说今天李老爷留他吃饭?不行,上次就是这么说的。要么推到老拉克申身上?顾吴氏一定不会去求证。

      顾冕一路走一路愁,完全不知身后有个觊觎他的妖精,已经随他走了一路。

      紫萝跟了顾冕有十多天,从早上起床,一直到晚上入睡,但只没寻到合适契机出现。世殊时异,总不能再像从前,假装遗留一块手帕,诱他回头。

      这已不是那个世道,如今的时候,对女子愈发苛刻。她独身一人,若是出门,非得被指指戳戳,再主动送上门去,便成轻薄之流。

      紫萝对感情事从来认真,绝不愿叫他看轻了去。

      唉,究竟能想个什么法子呢?紫衣少女跟着顾冕一块叹气。

      同一段山路,同一片月色,一前一后各怀心思,感伤的心意却是同出一辙。

      *

      紫萝一直跟着顾冕到家,见他在家门口犹豫一下,才抬手敲门。

      紫萝知他进去后,一定又会面对一阵冷嘲热讽,不觉为他难过。

      明明是至亲母子,该当相依为命,为何却冷语相对?要是她也有这么个至亲近之人,怎会舍得叫他在自己这里受最大委屈?

      然她入世百年,所遇大多若此。至亲近者至疏落,凡人当真奇怪。

      她感叹这一会儿,丫鬟已经给顾冕开了门,见是他便小声道:“老夫人睡下了。”

      顾冕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说声知道了,便轻手轻脚地往后院走。

      紫萝赶紧跟上,在关门之前溜进去。

      顾冕一路走得小心翼翼,但凡事过犹不及,没留神脚下,踢翻铜盆,顿时发出哐当声响。

      紫萝想帮忙时已来不及,只得替他默哀。

      顾冕心知大事不好,苦着张脸,静听动静。

      果然顾吴氏被这声音吵醒,厉声呵斥:“小瑶!”

      小丫鬟大气不敢出一声,望了他一眼,才战战兢兢应了声。

      顾吴氏道:“那不孝子回来了吗?”

      小瑶可怜兮兮地看一眼顾冕。

      顾冕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唤道:“母亲。”

      “哟,顾少爷还知道回来?”顾吴氏冷笑一声,“穿了那身狗皮,还记得你病得要死的老娘啊?”

      顾冕只有陪着小心解释,然后再一声不吭任凭她骂。

      顾吴氏骂到口干舌燥,听自家儿子还是锥子扎不出声,便心烦得撵他走。

      顾冕这才舒一口气,回房换下衣衫,吹了灯,倒在床上,不多时便睡着。

      紫萝等他睡熟还不舍就去,溜进房里又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眉头紧皱,不由伸手轻轻抚平,隐约间只听他语声喃喃地叫着个名字。

      心上人么?紫萝忽然有点惆怅,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都这么大的人了,虽没娶亲,但心里若是没一两个人,那才不正常。

      没关系,做不成你的心上人,做枕边人也好啊。

      紫萝伸手替他掖一掖被角,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忍不住笑。但心里到底没有那么想得开,回了隐居便喊起吟木名字,要求安慰。

      坐在秋千架上的元竟慢悠悠地一晃一晃,懒懒地看她一眼道:“吟木不在。”

      “不在?”紫萝吃惊,一句“她不是应该想好怎么给你找相公了吗”差点脱口而出,幸得她反应及时,改口道,“她不是看完朋友了吗?”

      元竟看她的眼神微微锋利,“她真的是去看朋友了?”

      紫萝吃了一惊,“你做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还会骗你不成?”

      元竟也恍然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去,低声道歉:“紫萝姐姐,对不起。”

      紫萝大度地摆了摆手,“没关系。”毕竟她的确是在骗她,“所以老妖怪到底做什么去了?”

      元竟低声道:“找房子去了。”

      “咦?”紫萝再追问,“去哪儿找房子?找房子做什么?”

      元竟轻轻叹了口气,“山下县城。”

      “咦?!”紫萝一惊又一喜,“我也要去!”

      元竟抬头,淡淡看她一眼。

      紫萝立刻正经起来,“这老妖怪真是奇怪,这都大晚上了,跑出去找什么房子?嫌住在这里不好吗?”

      “我也这么想,”元竟轻声叹,“可她说晚上人少,正好看得清楚。”

      紫萝不明白元竟到底是怎么个意思,难道这小丫头真的跟她们住上瘾了?这可不好,她有心想劝她两句,但是看着元竟恹恹的样子,又不知怎么开口。

      罢了罢了,反正是老妖怪捡回来的,叫她自己收拾吧。

      不过,反正她是一定要跟着搬下去的!

      *

      红梅寺中人声寂寂,同殊悄悄擎支香去还愿,推开门却突然看见香火缭绕间,住持正合目打坐。

      同殊吃了一惊,正要悄悄退出去,住持却忽然道:“同殊,进来罢。”

      同殊吓一跳,连忙进去,跪下磕头:“住持,弟子错了。”

      “你有何错?”

      同殊嗫嚅了半晌,“我……我不该私自进殿……”

      住持忽然睁开眼睛,眸光慈爱,“去给菩萨上支香吧。”

      “住持……”同殊抬眼看,只觉得住持好像什么都知道。

      住持站起身来,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慢慢走出去了。

      月光明亮,但总觉缺少些什么。

      同殊呆呆看着正殿里慈眉善目的佛像,忽然想起,今天才是第十八天。

      住持出关,从来没这样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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