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凌山仙隐录

作者:决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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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

      天色已微微发亮。

      积雪零星着尚未化尽,天气却还是渐渐转热。

      然镇上人烟稀少,一路走一路只觉寂静,完全不似往日升平热闹。

      吟木眉头愈蹙愈紧,走得也愈快,终于在一片死气里寻出些响动。

      前方路面上围起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噪声喧哗,要冲进一家店面去。

      那是个医馆。

      本是治病救人的去处,却变了打架斗殴场。有人要往里边冲,有人拦住不让进。

      要往里冲的是普通百姓,老少爷们往前不顾一切的挤,女人们抱着孩子在后面抹着眼泪无声地哭。拦人的是官差,杀威棍一横,脸带煞气,挡回不管不顾向前的诸人。

      医馆里坐着几个穿蒙古袍子的汉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的喧闹,其中一人叫过一个官差,低声吩咐了几句。

      于是棍子作势重重地打下去,有官差大声道:“各位乡亲父老不要心急,等看过了这几位大老爷,立刻就轮到咱们……但若是吵到大老爷看病,”棍子在地上重重一戳,“决不轻饶!”

      人群前冲的势头止住,敢怒不敢言地退回去,却有个抱着人的魁梧汉子,不顾一切往里面冲,看他打扮,应是辽人。但独木难支,立刻就被拦住,他不服大呼:“你们汉人说什么狗屁的医者父母心,还不是蒙古人的看门狗……”

      他这话一出,一群人都变了脸色,旁边有人就近去捂他的嘴。

      几个官差对视一眼,都没好脾气,其中一个抽出朴刀来指着他,“兀那汉子,聒噪什么?念在你看病心切份上,姑且不与你计较,再敢口出狂言……”

      “老子说便说了,又怎么样?你杀了老子啊!”那汉子不服,爆出一连串的呼语,说得又快又非官话,但瞧他样子便知道,应不是什么好话。周围人一拥而上将他往回拉,低声劝慰。

      几个官差冷冷扫了一眼,再去维持秩序。

      紫萝看了,不由在一旁叹息,“这群人啊,这叫同室操戈吧?真是不懂,不都是同类吗?闹成这样,里面的大夫也没法安心治病救人吧?”

      她十分庆幸妖怪们都很团结,谁遇上什么事都会帮扶一把,可不会像这些人一样,分成一群又一群。真奇怪,她不由心想,人多力量大也是人最先提出来,可他们却怎的不认真去做?

      吟木脸色微沉。

      这当口,被那大汉裹在怀里的人伸出了一只手,拽着他轻轻往下一拉,随即无力的一垂。

      大汉顿时半跪下去,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喊,“月里朵!我都改过,我再不灌黄汤,我都听你的……我以后都听你的!”

      有个蒙古官差本来已要上手拿他,见状摇了摇头,退了两步,回了本来位置。

      紫萝看着十分揪心,极为不忍地转过头来,“老妖怪,有没有法子……”

      话说半句,她却忽然住了口。

      江山改换许多代,辗转一念寻那人的眉眼,深到刻在骨子里。后来明白往者不可追,却依然在人群里寻找相似面容,念念不忘。

      他不是,但有着如出一辙的俊秀,眉头紧皱不知遇着什么事,脸上俱是风霜疲惫,可却意外的迷人。

      叫人想去替他抚平眉间郁结,想逗引他欢笑如和煦微风,便吹皱一池春水,心神荡漾。

      一时间紫萝都忘了身在何地,只顾贪看他眉眼。待吟木察觉她不作声的奇怪,转过头来唤她一声,才打破禁咒一般解脱开来。

      仍是意犹未尽地追逐他的身影,纤指一动,示意吟木去看,“吟木,那个人生的真好看。”

      吟木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真是……”她偏头,语气微妙的一顿,才接下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紫萝想来并没察觉这一刻停顿,对她暗含讽刺的话语不以为意,仍然只盯着那令她心动的男子,嘴上喃喃:“食色乃性最知味……不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吟木拉了她一把,“可省省吧。”纠正她道,“那是食色性也。”

      紫萝不耐烦:“都一样都一样,别拉我!”

      吟木:“……”忍无可忍,甩手便走。

      *

      顾冕察觉到胶着的视线,偏过头去,却并没有看见什么。

      他不由苦笑着叹一口气,按一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心知恐怕是这些天的大事小事,弄得他有些焦头烂额,才变得疑神疑鬼。

      其实才不过几天而已。

      但这场疫病来的甚是猛烈,就不过几天,全县得有一多半人病倒。余下的那些,也不知何时就会躺下。

      他真要怀疑,那场雪是不是就是个诅咒。他只曾在《列女传》读过,六月飞雪为东海孝妇冤,难道他密云县也出了个冤案?那才是真正大冤枉呢。

      顾冕头疼,这种事,说是天灾也好,但也未尝不会引出大文章,搞不好就会掉了脑袋,他在第一时间就写了折子递上去,期盼就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也能酌情减免些罪。

      写了折子,上头尚没回复。他也不知这疫病只在密云县一处发作,还是邻近皆然,只能尽些人事,且听天命。

      家中顾吴氏也病倒在床,他两头奔忙,实在狼狈。但听闻上报医馆闹事,还是得打起精神,前来看顾一二。

      唉,官不好做,尽管他不过是个七品县令。

      顾冕不由沉沉叹气。

      *

      一片喧闹哭喊与喝止之声里,吟木径自往外走。

      紫萝一直看到那人进了医馆,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一看吟木已到几步之外,赶紧跟了上去,“老妖怪,怎么样?能救吗?”

      吟木看她一眼,“要听真话?”

      紫萝点头,“当然是真话。”心说这老妖怪越来越卖关子,磨磨唧唧惹人烦。

      吟木道:“很严重,但非不可救。”

      “太好了。”

      吟木看她一眼,转瞬泼冷水,“但我不想管。”

      紫萝不由停下脚步,“为什么?”

      “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一城,太耗力气,没有回报。”吟木挑一挑眉,淡淡道。

      “你……吟木,别开玩笑,你不是天飒那样的人。”紫萝追过去,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是人啊紫萝姐姐。”少女轻轻一笑,“何况这是神仙的烂摊子,我没兴趣收拾。”

      紫萝全然蒙了,“可……等神仙来管,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吟木转头看了她一眼,心道天飒说的没错,紫萝啊,真的心软。凡人性命其实与她何干,连神仙都不以为意,她却放在心上。

      她不是不能管,只是管了,恐怕会惹来麻烦。她实在太怕麻烦,她不是天飒那样的妖吗?紫萝未免太抬举她。

      紫萝还在望着她,“老妖怪,你看适才那汉子,多可怜,痛失所爱……”

      吟木扶额:“能不说的这么煽情么?”

      紫萝巴巴地望着她,“而且,要是不管的话,这笔账会被算到我们头上吧……”

      所以这才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吧?吟木哭笑不得,“我还以为你一片善心,想普度众生,结果还是为了泥菩萨自救?你若为了这个,大可不必。”

      紫萝眨了眨眼,“那只是一个方面,不过不是最主要的。真的,吟木,你不觉得刚才那些人很可怜吗?”

      吟木无可奈何地一笑。

      紫萝合掌,眼巴巴地看着吟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吟木无奈地笑笑,“难得没有用错。”转身进去个关门的铺子,紫萝随着她进去,知道有了转机,不由欢喜。

      吟木翻出几张纸,提笔写下一串药名,递给紫萝,“你给那小和尚,叫他照着抓药煎了,先拖着罢。”

      拖上一拖,天上就必定会来人管了。

      紫萝喜道:“你果然不是天飒那样的混蛋。”

      吟木:“……”

      “我现在先去抓药。”紫萝雀跃地跳起来。

      吟木拉住她,“别去了,那么多人呢,你想当着凡人的面来个群药乱舞?”

      紫萝扁扁嘴,“可是……”

      吟木道:“放心吧。”她笑一笑,“凡人虽然脆弱,可却也没那么容易死。”

      没那么容易死吗?紫萝看了看吟木,眸光微微黯淡。

      吟木叹一口气,“随你罢。”话音才落,已不见踪影。

      *

      小和尚同殊心中忧急,出门给师兄们打水擦身,突然瞧见墙头上坐着个人。

      他才要叫喊,忽然觉得那身影眼熟,便弓了身子蹑手蹑脚地过去。

      那股子香气又萦绕过来了,淡淡的沁人心脾。离得近了,才看清果然是菩萨,此时她老人家也不知在瞧着什么,一手扯住梅树枝子,花瓣纷纷坠下来,落了一身,她还浑然不觉。

      同殊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菩萨……”

      紫萝到红梅寺自然是来寻同殊,但在翻墙时突然闻到梅香馥郁,一时看怔,五感未开,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蓦然惊醒,见那晚上的小和尚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也就没放重语气,只是轻嗔,“走路不带声的啊?”

      同殊不敢回嘴,连忙告罪:“弟子惊扰菩萨,罪该万死。”

      “什么死啊死的。”紫萝看着小和尚如履薄冰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取出药方,团一团扔给他,“拿去。”

      “这是……”同殊展开,只见上面都是药名,不由得欢喜,便要道谢,不料墙头上又扔下一包东西,他赶紧弯腰去捡,抬起头时,紫萝已经不见。

      “菩萨,您的香……”同殊揣着那夜后就藏在怀里的半截香,望着骤然空空荡荡的墙头,心头亦是忽地一空,随之泛出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

      “大人,一个红梅寺的和尚送来的,说是有用。”

      衙役双手递上一张纸,语声中有压不住的激动。他是眼看着自家大人为疫病,这几日不眠不休,如今终于有了个听说有用的药方,实在由衷为大人高兴。

      顾冕接过药方,其实心里并不抱太大期望,可待他瞧见皱巴巴纸上的字迹之时,却不由心神一晃。

      “大人?”衙役见他神情恍惚,不由关切一问。

      “有用?”顾冕回过神来。

      衙役道:“是啊,小和尚说他几个师兄都得了那个病,吃了药后就好多了……”

      “叫他进来。”

      “啊?”衙役疑惑地看着突然神情激动的自家大人。

      顾冕揉了揉眉心,“请那位小师父进来。”

      “人已经走了。”衙役回话还有点茫然,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一定要见那小和尚,莫不是大人发现方子有问题?也是,他想的不周全,应该把人留下才是。他正要说跑一趟红梅寺把人带回来,大人却摆了摆手。

      “罢了。”

      顾冕取过纸笔,抄下一份方子,递与衙役,叫他送到药铺里去。

      衙役奉命去了。

      顾冕向后靠在椅子上,沉沉叹一口气。

      他认得那字迹。

      这一辈子,都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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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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