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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勾栏台上走来一对母女，亲密热络，趁着还未走到沛国公跟前，老旦陈氏低下头，微笑着冲身畔亦步亦趋的粉面小花旦说了一句。
她声音放的很轻，明显是不想让台上第三个人听到的模样，青客坐在台下，却十分清楚温和的母亲说了什么。
“子衿，今天就能见到你慕生哥哥了，开不开心？”
那些久远的温存恍然回响在耳畔，将她放在勾栏台上的神思蓦地抽离。
当值二月，外头一派春景融融的好天光，女孩穿着樱色裙衫，笑靥明艳，使劲冲母亲点了点头。
今天是慕生祖母的寿辰，子衿喜欢慕生的第一千六百二十七日。
夏慕两家三代世交，府邸离得也不远，就隔着一条石巷，子衿去的早，进门先拜见慕老夫人，甜甜唤声祖母，抬起头来，第一眼就寻着了站在一旁长身玉立的少年郎。
她悄悄瞥了眼旁侧，发现父亲和慕将军都不在，应是方才出去议事了，提起精神，朝少年所在的方向唤道：“慕生哥。”
慕生神色凝然，好像在沉思，没听见她的话。
子衿鼓了鼓脸颊，稍微抬高声音：“慕生，慕生哥！”
慕生这才回神，转头看向她，点了点头。
慕老夫人见状，朝陈氏笑道：“左右离开宴还早，孩子们在这里也是拘着，不如让他们去后院自己玩会儿吧。”
子衿一听，眼睛蹭的亮了，转头巴巴看向母亲。
陈氏见她这副模样，却有些犹豫。慕家祖上是开国大将，府邸乃圣上钦赐，后院那叫一个气派豪奢，假山流水小桥回亭一应俱全，然美则美矣，女儿这副爱跑爱闹的活泼性子，自己不守在跟前，她还真有些不放心。
还未拿定主意，身前却有一道少年的声音响起：“我带着子衿，婶母安心吃茶便是。”
子衿惊喜转头，险些撞上慕生胸前的衣襟，耳垂一热，听老夫人道：“慕生沉稳，会照看好阿衿的，让他们去吧。”
. . .
子衿欢欢喜喜跟着慕生穿过雕花回廊，不时转头盯着从自己对面往后略去的假山流水瞧，依依不舍道：“慕生哥，咱们去哪？”
慕生因天资过人，两年前被选作太子侍读，前些日子才回来，从十六岁长到十八岁，个子已经长高了一大截，人高腿长，走在路上，便和子衿拉开了半步距离，子衿对这种不亲不疏的感觉很不忿，暗搓搓加快了步子，可前头的人就跟后背长了眼睛一样，不落下她，却也不刻意等，她快他也快，好长一段路下来，始终相隔半步。
子衿气喘吁吁，索性停住了：“慕生！”
前面的人停住，转过身来，回答的却是她方才的问题：“我入宫前听你说喜欢梨花。”
子衿微怔，半晌才想起自己当年好像是顺嘴说过这么一句话，唔了一声：“然后呢？”
慕生的嗓音仍然是凉凉淡淡的：“前头厢房外的梨树开的甚好。”
子衿诧异道：“那里不是只有一片你练剑的空地么，哪里来的…”她停住，忽而雀跃，追到慕生跟前，“慕生哥种的？是因为…”“不知何时砖缝里落了枚种子，冒出芽来，我不在，丫鬟们没有锄去，自己长的。”
子衿眸色微黯，道：“哦。”
可旋即她便抬起头，笑靥明艳：“可慕生哥还是没有让人砍了它哩，真好。”
慕生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这回却自觉放慢了步子，任由子衿跟在他肩侧，子衿得逞窃笑，找着话道：“慕生哥，宫里好看吗？”
“好看，金砖碧瓦。”
“你去侍读的太子爷人好不好？”
“好，风度翩翩。”
“那…宫里美人多吗？”她放缓语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慕生转脸看了她一眼。
“多的很，娇娥如云。”
子衿“啊”了一声。
慕生眉梢微挑，继续往前走：“随侍的中官这么说。”
子衿眼底的紧张之色顿时散去，把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我好看还是她们好看”咽回了肚里。
说话间前面的一排厢房，厢房前有一片宽阔敞亮的空地，便是慕生习武练剑的地方，只是现在对着东厢窗牖的地方生出了一棵梨树，已有六尺来高，此刻花枝簇满，如琼雪压枝，不再是和后院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的空落冷肃，增添了许多盎然生气。
子衿好像对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都有着莫大的热情，见梨花开的这样繁茂，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树下，抬头去看千枝粹雪，凉风拂来，掀起一片清甜的花浪。
慕生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眸子漆黑若古井无波，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却慢慢映满了繁花的影子。
. . .
满目春和景明间，勾栏台上一声轻叹，将青客飘远的神思拉了回来，在脑海里撞的咣当一声响，再抬眼方知自己此刻身处嗣音坊，遂抬手揉了揉额，专心看戏。
“西北楼高，孔雀东南，有长廊缦回里一步一随，走走停停，经经等等，可奈君心恁似铁，任我花绣鞋儿尘扑满，不曾舍回半只眼。好儿郎世人赞，探花榜眼，忠孝两全，其实灵台冰窟筑，直若那落尘清谪仙，五行不入，无悲无喜，不笑不哭！”
花旦子衿边走边吟唱，眸子粘着慕生，却只能看到他清贵挺拔的背影，追不上，只能快步跟着。
勾栏台上没有梨树，戏文里也没有。
戏台子上的子衿德工皆善，也喜欢了慕生许多年，见到心上人，小女孩般的发傻犯痴；慕生是个玉树临风的好儿郎，骨子里却透着冷清的狠劲儿，鲜少有人能够靠近。
用戏文里的话说，初是杀伐果决，颇有将门之风，实若蛰伏雪豹，不可亲也。
青客冷眼瞧着勾栏台上的小生摆架儿，下去再换上来稚嫩的妆，时间回溯到五年前。
. . .
学堂的院门后探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儿，偷偷往里头瞧，应是还未散课，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
将近正午，日头高高挂在天上，晒的小姑娘虚汗直冒，她抬袖擦了两把，朝身后跟班道：“阿姚，慕生哥怎么还不出来？”
身旁一个默然的声音道：“小姐，送饭又不是做贼。”
话音刚落，后头冷不丁传来一声厉喝：“哪里来的小鬼，在此处鬼鬼祟祟做甚？”
那声音像极了府中逼着自己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动不动还戒尺伺候的老夫子，子衿听见他叫唤就腿软，此刻更是像老鼠见了猫，险些趴门里去，瞥见阿姚提着的食盒，突然反应过来，定神转身道：“我们…我们是慕将军家的小厮！来给三公子送中饭的。”
来人一身利落短布衫，倭瓜脸摆的凶，哪里像夫子，不过是学堂门丁，却不知是不是在这里看门看的久了，说话也沾上了夫子们拉长腔而不依不饶的调调，此刻负着手，居高临下的打量她们。
两人拘谨地低着头，身着青布衫，头顶粗布帽，一副童仆打扮，仔细瞧来，却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分明是两个小姑娘，门丁中气十足道：“弄虚作假！慕家送饭的小伙我认得！莫不是想偷偷溜到里面偷听，被我逮着了！”
子衿一怵，却抬脸顶道：“才不是，我们就是来送饭的！”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门丁嘿了一声，片刻的寂静间，院子里有说话和脚步声陆续传来，子衿啪的打落他伸过来的手：“散课了啊，外人能进了，我们要去找公子了。”
门丁不知这小女娃突然从哪来的勇气，脸色一沉，上前就要捉人，喝道：“你这女娃娃太没规矩！哪家跑出来的？跟我去见夫子！”
“慢。”身后冷然响起一声命令。
门丁闻声转头，十三岁的小少年冷脸瞧着她。
慕生是学堂中最得意的后生，挺着初长成的脊背往那一站，十分瞩目。
门丁岂不认识他是慕家三少爷，忙笑道：“公子出来了，这里有两个小女娃冒充公子府上的人，我正拦呢。”
慕生这才看了子衿一眼，道：“你怎知不是我家的？”
门丁一愣，转脸看向两个女娃，慕生却道：“出去。”
子衿提着饭盒，眼睛亮晶晶的，噗嗤就笑了，嚣张地冲讪讪退出的门丁吐舌头，殷殷跑到慕生跟前：“慕生哥，你出来啦，可饿了？我给你做了饭食。”
慕生淡淡颔首，转身往西去了。
子衿连忙跟上，两人一同到了用膳的西堂，挑了处挨窗的座位坐下，子衿打开食盒，把里头的菜一样样拿出来，道：“龙井虾仁，油盐豆芽儿，还有鸭肉粥，都是我才跟府里厨娘学的，慕生哥尝尝？”
她说着，将筷子塞到慕生手里，在对面坐了下来。
慕生什么都没问，拈起筷子，吃饭。
慕生姿势清雅，不发出一点声音，在子衿看来，他吃饭也跟谪仙似的。
子衿咬着一点嘴唇，满含期待瞧着他，待那厢放下筷子，才小心翼翼道：“怎么样？”
慕生道：“吃完了。”
子衿：“……”
还不待追问，他已经站起身，道：“走。”
子衿一愣：“啊？”
慕生收拾好食盒提在手中：“送你回府。”
子衿此番乃是乔装偷跑出来，听到他这话慌忙摆手：“不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慕生面不改色：“慕府上那两个被你买通的小厮，我晚上下学再收拾。”
剩下不必说的半句话当然是：现在先把你交到国公手里依法处置。
子衿哭丧了脸。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平日给慕生送饭的童仆，好不容易做了饭，好不容易偷跑出来，眼前这个冰疙瘩这样不近人情。
“慕生哥…”子衿可怜巴巴瞧着他。
慕生不为所动，领着她往门外走。
子衿绝望挣扎，头顶上的小布帽颤巍巍的：“喂，你既不喜欢我给你送饭，干嘛还要吃的那样爽快？”
前方声音淡淡道：“否则不吃？”
子衿嗓子里咕哝了一下。好像是这个道理，是她提前一声不吭把小厮换掉的，不吃这一份也断然没有第二份送来。
她蹭蹭鼻尖，软声央道：“我以后不敢了，慕生哥别让我爹知道，否则我会被罚面壁的！”
慕生闻言，停住步子，转头看了她一眼。
子衿心神为之一振，两只眼睛眨的水汪汪。
当天晚上，小姑娘果然面了两个时辰的壁，顺带领了十遍《女诫》的罚抄。
. . .
用美食亲近慕生的图谋以子衿叼着笔杆挑灯夜战告终，最后收获了两枚黑眼圈。
子衿不服气，到了第二日休沐，老夫子不来授课，慕生也不去学堂，便悄悄避开府中耳目，爬到后院高高的阁楼顶上眺望。
国公府和将军府只有一巷之隔，子衿从最高的地方望去，慕生平日练剑的空地正好在她的视野以内。
那块冰疙瘩果然在那里，隔得遥远，看不清样貌，只能看见他英落的身姿，和长剑一起跃闪腾挪。
慕生小小年纪，却像个真正的剑客，一把长剑舞的水生翻滚，子衿抻着脖子瞧，不觉便痴醉了，丝毫没注意到小丫鬟阿姚已经将两人精心准备的报复工具拿到旁边，直到小丫鬟等着她回神，等到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到她肩膀上。
一心想化身长剑的子衿一怔，见到旁边丫鬟递过来的纸鹞，旋即肃然，将眼珠子收了回来。
古有鲁班削竹为鹊，飞而成云，今天她夏子衿就要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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