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赋

　　农历五月五，立夏至。
　　一说“迎夏之首，末春之垂”、“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
　　又说“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百花开尽，绿叶始盛。都道“伤春悲秋”，大好春光逝去，人们惜春伤感在所难免。家家户户门前窗上摆上各色假花，扎上丝绦绸布，丝绸的条子上写着各花仙的名字，似是送春远去，名为饯春。
　　适龄女儿都在这天出门，焚香沐浴，发间簪上绸花彩绦，衣着鲜亮，仿着是哪位花神娘子。一为诚心饯别，祷告今年家中五谷丰收，长辈康泰，二为祈求良缘，撞花运，觅个好儿郎。
　　因此，沿湖的亭台楼榭，拂水绿柳，只见游女来往，眼花缭乱。
　　这西津渡倒是饶有情趣地仿着西湖，为一天然湖命名作东湖。只是当地文人认为粗俗且无特色：旭日东升时看这湖一片赤红，似赤子丹心，便名为丹湖；周围有一圈用白石铺成的堤岸，叫做白练，一红一白，相映成趣。
　　一个穿着杏红色百花裙的姑娘捏起一张丝绦，未脱稚气的软柔嗓音念着上面的字：“送桃花花神，愿花神娘娘保佑信女苗凤儿早日觅得意中人。”
　　前面一个绿裙丫鬟招手叫道：“三小姐，快快来看，这上面是夫人的名讳呀。”
　　小姐快步走上前，朝那丝绦看去，上面写着:送牡丹花神子衿仙子。心下也称奇，不过母亲酷爱牡丹，她也曾在一本志怪书上见过记载一牡丹仙子的故事，那仙子正唤子衿，母亲有意取此名也无不可，牡丹牡丹，自家祸起正是牡丹，一想到此处，心中不快。
　　绿衣的禄容体察到金戎心情的变化，也不敢多言。本来今日小姐就不愿出来凑这个热闹，可金家以花成名，金老夫人非要金戎出来参拜花神，保佑金家安康，小姐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小姐，看前头，那是绣坊的苏姑娘啊。她家那只红雀也跟了出来呢。”禄容指着前头那个白色的身影，希望能岔开她家小姐的心思，可她忘了，她家小姐和苏菡不对付，苏菡向来孤身，今日旁边却陪着个青衣姑娘，不觉开口问出，“咦，那个旁边的姑娘是谁啊？长得还真是好看呢。”
　　金戎不情愿地瞄了一眼，一双杏眼顿时瞪得老大：那个青衣姑娘不正是她在客栈里撞见的那个冷漠的人嘛。怎么会和苏菡走在一起呢？
　　说来她虽然对苏菡没什么好印象，对客栈里那姑娘的还挺好奇的。长在边关，她见过稀奇事不少，可就是没见过方外人，尤其那姑娘和那些骗钱虚伪的道士很不一样，若不是那次之后再没见到，她倒是真准备好好结识一下。
　　禄容见金戎也是一副好奇样，悄悄与她说了自己昨日听管家婆子讲，苏菡有个表妹，把一个去菡纺里买东西的漂亮公子给推倒了，还道出家境清贫，寄住表姐家的事情。
　　管家婆子还说，那苏菡愣是没出铺子看一眼，由着人家欺她表妹，当真是刻薄没良心呢。还好她有自知之明，没应了金家的婚事，老夫人三番两次遣人去求亲，真是抬举了她。
　　对着管家婆子的喋喋不休，禄容也只能干应着，否则，保不准名字管家婆子那张说就在背后说禄容那个小浪蹄子，仗着三小姐的势，也敢给她气受了。
　　金戎听罢，眼瞪得更圆，嘴都快合不上了。那个在客栈里目中无人，对她抬出金家名气毫不在意的女人真的会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表妹？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此时禄容也嘴碎议论起来：“小姐别不信，说不准那苏姑娘真是个厉害人物呢，她暗地里，可是有妖的名声啊。”小丫鬟说的是人家的短，此刻也脸红起来，还四处看有没有人在听。
　　“昨日还听婆子讲，谭家出事那天有人看到苏姑娘在附近呢。依禄容看，小姐还是趁着今日去金山向大师求个符来稳妥。”
　　听着平日文静乖觉的禄容此刻嘴碎，金戎恨恨道：“回去定叫黄妈撕了那婆子的嘴。”
　　禄容红着脸委屈地住嘴。
　　金戎这才满意，看着前头的苏菡和青衣女子。

　　行至城东碧游山下，一丛翠竹茂盛，一口山泉甘冽，一座水阁虚凉，一众士子雅清，便是苏菡所说的斗茶会之地。
　　水阁几里之外的道路两旁，今日驻扎许多了草棚，是城中富贵人家所造。摆上精致茶具，泡上新鲜茶叶，配上时令瓜果点心，专供经过的行人及山上下来的佛道子弟享用，既是彰显财富，也是挣得声誉。
　　前几日苏菡本是忙得紧，四处采集了花中丝蕊加上五彩丝线编织出香包流苏，菡纺内内外外挂上，千灵和殷儿也各得了一个。千灵不解，苏菡却笑道，入乡便要随俗。
　　此时，两人已至水阁外，阁中多是男子，青衫白帽，阁外围着的倒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殷儿是个爱热闹的，早忍不住扇翅飞到一旁的树上看着。苏菡千灵也先后进入人群观看。
　　阁中，一高瘦男子手托着一壶茶，神色傲然，侃侃而谈：“诸位看，我手中这是祁门红茶，煮前筛过多遍，去除了渣滓，才有的这一小壶，饮之可提神明目。”
　　后便有小童接过，替诸位士子倒上。
　　诸位士子喝得甚是斯文，先闻，拂去水汽，后以盖推开茶叶，如此两三回，再小口地饮，不过一口，便互相品谈这茶这般那般。
　　又一白脸书生站出，先对高瘦男子拱了拱手，道：“易兄这茶入口略苦，而后有余甘，饮之方知如人生，先苦后甜，当忆苦思甜啊。大家不妨以此茶为题，赋诗一首，以谢易兄。”
　　一众士子迎合道好。
　　千灵拉了拉苏菡的衣角，小声道：“这斗茶会甚是无趣啊，一众书呆在这里相互恭维，不过一杯茶也要赋诗一首，这里若干士子，每人一杯茶，岂不是要作若干诗，我可不愿看。”
　　苏菡指了指四下围观的男女老少，笑道：“你看这些百姓，有农人屠夫，也未必就人人都懂茶，不过来看个热闹罢了，阿绫你还当真了。”
　　千灵怆然，原是被苏菡坑了来陪她看热闹，真真是好无聊的热闹啊。那茶色黄浑，祁门茶却是红茶，况且连茶沫子都没刮干净，不涩就怪了。他们居然能品得这么若有其事，真是人才。
　　苏菡对这茶局也是无甚兴趣的，进来便一直低头结着璎珞，只有殷儿欢喜得很，在树上叽叽喳喳叫着，还被要赋诗的士子写入了诗中。
　　“我知阿绫似乎也是爱喝茶的，才拉了你来，却不知阿绫你钟爱的茶如何，也是闲着，不妨同我说说。”
　　千灵拿过一根丝线随意编着，道：“我见过喝茶讲究的，器具，时令，地点，心境，采、捣、烘、煮、饮，都是有说法的，十分之麻烦，我觉得大可不必······”
　　“诸位公子哥哥这也太穷讲究了，喝茶同喝酒，不过求个畅快，天热了，我们都看得口干舌燥，什么红茶还不如我家的凉茶呢。”千灵循声看去，是人群中一个黄发小男孩说道。
　　“正是这样。”千灵点头，朝苏菡道，“我宁可去喝他家的凉茶。你去不去？”
　　苏菡失笑，指了指树上的殷儿，她得留在这里看着它。
　　人群中陆续有人跟着那男孩离开，千灵也跟在后头，腰间的流苏随之摆动，一阵清冽的香味散在空气中。
　　男孩在前头领路，蹦蹦跳跳唱着采茶歌，十分活泼讨喜。
　　不过百余步，便见山间一间茶寮，炊烟袅袅，茶香悠悠，老板娘殷勤地擦着桌子，擦完便去看顾水正沸的炉子。男孩老练地摆开十几个大碗，一把高壶挨个倒完，甜声招呼大家喝，叔叔婶婶个个乐得不得了。
　　千灵自个儿寻了个边角的桌子，眼尖的男孩也没漏掉，端端正正地捧来一个碗，甜声喊：“姐姐这么漂亮，小宝最喜欢了，给你最大碗的，喝完小宝再去给你倒。”
　　千灵无奈望了望那个堪比盆的碗，递上一个银锁给他算是感谢。
　　不过一会儿，苏菡与朱雀殷儿也过来了，想是那茶会实在无聊得紧。落座后，殷儿飞到千灵身边黏着，哀怨地瞪着苏菡。千灵拿起小碗喂它喝茶，殷儿的脑袋只埋在茶中，头顶三根翎羽都湿漉漉的。
　　苏菡这才解释道：“它怪我你去喝茶了不叫它，这都是什么道理？”
　　千灵按了按鸟脑袋，奇道：“殷儿是只爱喝茶的鸟。”
　　殷儿忽地抬头叫道：“这些都没有神尊的茶好喝。”
　　苏菡惊得急忙捏住鸟嘴，幸而周围噪杂没有人注意到。苏菡叹了口气，说道：“世间有几人能有他的本事。你莫要太挑嘴了。”
　　千灵已非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她本就觉得苏菡气质不凡，似是天界神山中人。仙人在天界，寻常并不去人间，去了便是为了历劫或奉旨点化凡俗。苏菡是为寻人，每每提及那位神尊又是凄然神情，千灵大抵能猜到几分来历。
　　“怎么，他，如今还是没有下落吗？”千灵问道。
　　“没有，常常寻到一些踪迹，我去了便找不着他了，许是避着我吧。他心中有世间沟壑山川，日月星辰，怎会把他人情爱小事放在眼中。”苏菡凄楚之余，思及千灵，同是天涯沦落人，安慰道：“阿灵，你与我不同，你寻的人定是也在寻你。”
　　“有人跟着我们！”千灵轻声与苏菡说。
　　原是金戎与她的小丫鬟一路随过来，到近处时，却发现那两人已经不见，心中更加气闷，不满地回府去了。
　　“我当是神尊呢？原来是那个金家的小丫头。”隐在林间的殷儿率先显现出来。
　　“倒是奇了，她一向对我无好意，今日怎像特地跟过来的。”苏菡说罢，视线落在千灵身上。千灵道：“我与她也是一面之缘，她此行若是跟着我，也没甚道理。”
　　“子矜姐姐的女儿，怎么一点不像姐姐的娇贵矜持？”殷儿很不满那丫头之前对苏菡的轻蔑态度。
　　今天出来这一趟，对于千灵，虽然无甚趣味，但是却是在这西津的最后一日。今日之后，她与苏菡，也是分离。苏菡打算往西边去，千灵临时却踌躇起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滋生。
　　“阿绫不若留在这里，金家小姐还欠着我一盆玉楼春，若我不在，怕是她要赖了这笔账。”苏菡浅笑着，道：“我是必定要离开的，而阿绫，怕是走不了了。”
　　“为何。”
　　话音未落，虚掩着的菡纺的门被人敲响，千灵不解地看着苏菡，苏菡却朗声应道：“门没锁，进来就是。”
　　然后门开了，进来的，千灵顺眼看过去，还是那个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走路不太稳便，脸色也是苍白的，腰间的玉笛倒是没了，多了一把银蓝色的长剑。
　　见苏菡行色匆匆，应当是要远去，年轻人面上一派从容淡定，眼底却闪过忧心，苏菡要走，那千灵，是不是也要走了。
　　“苏姑娘，这是要离开？”年轻人问。
　　“不错。”苏菡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些细软以及一把紫檀竹骨的伞，和那红雀。
　　收拾好了东西，苏菡便出门往渡头去，千灵尾随，并未理睬跟在后面的行动不灵便的白衣年轻人。
　　千灵只惯常地说些送别语，就站到远处目送苏菡离开。
　　那后到年轻人却足尖一点，轻轻落在行船上，同苏菡说些什么的样子。
　　“看姑娘气息像是天界中人。”
　　“公子追上来原不是为了阿绫，而是来探我的底细呀。”苏菡淡淡道，凭她所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客人，这个人的气质，一看便与周遭凡人不同。
　　“不错，不过谪仙而已，不劳公子打听我过往之事······”苏菡面露不悦之色，撩起帘子便要进舱。
　　回头像岸上看了一眼，年轻人行动有些迟缓，反应过来时才急急拦住，连话语都有些不流利：“我并无插手姑娘之事的意图，只是想向姑娘打听一个人······他，叫尹奚。”
　　苏菡顺着他的视线瞧了一眼，那个正经来送她的姑娘已经准备走了。怪不得这年轻人情绪不稳，像是阿绫一会也不能离开他视线似的。
　　望着年轻人心焦等待尹奚神尊的音讯，又似想跟着千灵同去的神情，脸色愈加苍白，迟了一迟，终于说道：
　　“尹奚······百余年前，这位神尊便自请谪入人间了，久不闻音讯，其余的我便不清楚了。”
　　“为何？”
　　“听闻神尊至交身死，爱徒走失，许是厌弃了天界生活吧。”
　　“月前玄官来的时候说过，神尊再没回过天宫，不过天帝似乎有将他召回的意思。”旁边殷红的雀儿忽然插嘴道。
　　“多谢姑娘······”他淡淡地抱拳施礼，便转身离开，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
　　只有看着千灵，他才会有柔和的目光吧。苏菡心头一动，回想过去的数年间，她所见到那些人间女子，出嫁时来她这儿制衣，自觉得到了忠贞情爱而幸福不已，短短几年，却还是被夫所弃，形容枯槁，悲愤离世者有之，亲弑所爱者有之。
　　苏菡知道，千灵隐忍内敛，心思不为外人所知，看着精通世故，洞悉人心，骨子里却透着与外表不合的天真简单和倔强，并没有被炎凉人世冷暖俗事磨砺出的那种复杂与算计，相处久之便可发现。希望，她能拥有比那些人间女子好一些的际遇与命运。
　　“菡儿，你追了他几百年了，时至今日，还不放弃吗？早些回来吧，莫让自己同那些人间女子一般可悲——”玄官离去时的话回响在耳边，苏菡转身回了舱内，殷儿也低了身子飞进，帘子垂下，只见碧湖锦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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