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赋

作者:张言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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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津缘起(二)


      暮春的傍晚,细雨绵绵如针,惹人烦忧。
      客栈里的女子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红衣,思绪良久,终于换上了,取下发间的木兰簪,任一头青丝如瀑垂下,两指拈起一尺发带,在耳后发稍处松松一系,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竟有些眼熟。
      记忆的深处,好像又一幕场景浮现。
      “哥哥,你说,这一招怎么这么难学呢?”红衣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根木剑,朝着坐在一旁大树下的年轻人抱怨,“哥哥,你说爹爹为什么非要叫我学那凡间道家法门啊。爹娘都是仙,生下我也不用修行,现在虽然灵力弱了些,可再长大些不就好了吗?”
      年轻人招招手,小女孩跑到他身边,任他揉着自己的小脸,他说道:“傻姑娘,你当修为是大风刮来的啊。”
      “啊?那哥哥你呢,你叫叔叔师傅,叔叔平日里,都怎么教你?”小女孩仰着头看着年轻人,眼里流露出好奇。
      “想知道啊。把这套剑术练完我再告诉你。你若不好好练啊,你爹和尹奚都会以为我不好好监督你,以后就不让你来玩了。”年轻人看着小丫头失落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
      小丫头捡起扔在地上的木剑,一脸下了很大决心的表情,说道:“哥哥,那我们再练,我一定练好,不让爹爹和叔叔怪你,我以后还要来找你。”
      年轻人脸上携着温暖和煦的笑意,点头应允。
      “千灵,真乖。”
      “嗯。”
      红衣的小女孩跟在年轻人身后有样学样,衣袂飘扬,依稀像是自己的模样。那个年轻人,看不清面孔,仔细去想,一股彻骨的痛又开始滋生。记忆戛然而止。
      “千灵···千灵···”她按着额角抵制痛楚,低声重复着记忆里的名字,忽然想起黑曜石上刻着的“灵”字,“难道这是我的名字?”
      凄冷的笑意在她脸上蔓延开来,她奔走人间那么久,久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少年,从与止息相识,脑海里产生的零星记忆却比从前寻觅时多得多,难道一定要等那所谓的时机,记忆片段浮现,或许百年,或许千年,或许更久,才能找回自己的过去吗?而她所熟识的人,却在这一路上一个一个相继离开,譬如止息,譬如之前那些她已经不记得的人。
      推开窗,远处东南方向的楼阁弥漫着一股异常的气息。天边隐约雷鸣,那股气息更加不安起来。
      小二正推门送来那客人片刻前要的饭菜,只见红影一闪,掠窗跳出,人影不见。“咦,人呢?”小二揉了揉眼,房里空无一人,只好又把饭菜端回。
      廊下,一个紫衫单薄的夫人,斜倚在美人靠上,怔怔地望着天空出神。
      红衣的女子悄悄藏到檐上,不,该唤作千灵,她静静地看着院里的女人。
      紫衣的夫人发髻高绾,一支金步摇斜插于间,两道眉极细极长,面上未施粉黛,透着不寻常的白,像是大病初愈。眼珠黑黑,不见眼白,若说是目光炯炯,不如说是眼神空洞。
      她虽反常,身上没有半分邪气,确然是人无疑。
      风猛烈了起来,天空上大片乌云汇集,孕育着游龙般明灭的雷电。忽然,一道惊雷劈下,顿时照亮黑沉沉的长廊。千灵看见,那木然的夫人脸上出现极为可怖的表情,伸手向着对面屋檐上她的方向,口中喃喃:“救我······”
      房中有侍女出来,听到夫人说话,忙向对面檐上看去,却是无人,连忙扶了回复木然表情的夫人回房。
      安顿好夫人,关门出来时,侍女还警觉地朝周围扫视一圈,奇怪道:“苏姑娘不是要今日来送香囊的吗?怎还不来呢?天快下雨了,少爷也不回来。”
      庭院门外石狮边上,千灵看着把自己拽下屋檐的白衣女子,白皙的手执着一柄紫竹骨伞遮过两人头顶,试探地问道:“苏菡姑娘?”
      女子微笑点头。“灵姑娘,已三年不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公子的伤可好全了?”
      千灵脑中的疼痛又发作起来,苏菡警觉地看了一眼宅子,扶着千灵回到菡纺稍作休息。
      菡纺里,摆满了各色绣样织品,桌上古琴边一只朱红的雀儿见主人回来了,叫着:“饿了!饿了!”
      苏菡忍俊不禁:“你又不是鹦鹉,哪里学来的饶舌!”
      “苏菡!苏菡!别笑!真坏!”雀儿有些恼了,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着,目光落到千灵身上,扑簌簌飞起,小脑袋黏人地贴着她的脸,软软地叫着:“阿灵。阿灵。”
      这声“阿灵”,还是从止息那里学的!
      三年前两人在临安相遇。
      为救止息,千灵爬上山采药,正遇上山踏青的苏菡,她还赠了几味珍贵的灵药给止息续命。同是方外人,听苏菡说,她在这世间也只为寻找心上人,两人生出了相惜之情。后来,苏菡搬离临安,两人别过,三年不见。
      “灵姑娘,你可好些了?”苏菡端了杯药茶给千灵,见她如今一人,怕是那叶公子已经大限离世,便不再问。
      “嗯,我没事。”千灵抿了一口,握着杯子暖着被雨水凉透的身子,问道:“苏姑娘,方才你那样匆忙拉我出来是为何?那院子里气息非比寻常,恐有邪祟。”
      “看来我如今这修为是浅薄了,往谭府去了那么多次,只觉得反常,竟没看出邪气。方才,我才看到,那院里邪气外泄,你差点中了招,所以才拉你出来。看你适才头疼欲裂的情景,想必还是摄入了少许邪气。”苏菡担忧地望向她,“你如今怎么这样大意?是三年前折损的元气修为还没恢复?”
      “修行不易,一朝散去,哪有这么快就恢复的,偏偏几年临安也不安生,妖魔横行,天灾人祸,止息原本还能活得长些,就是为这些事忧心,恢复不利,三年一天都没有多活。”千灵平淡地向她倾诉,倒是苏菡眼里的担心让她笑起来,“我真的没事,止息离开已成事实,他那么豁达,我又怎么会耿耿于怀放不下呢?”
      苏菡这才释然,看着眼前的女子红衣鲜明,明媚照人,同多年前那般清冷恬淡很是不同,倒是自己,一直苦苦追寻那个人,即便寻到,那人也不愿······世世如此,如今已有五百余年,自己那念头还是未曾消减,今生,他又在何方呢?
      “灵姑娘,茶凉了,要再添些热的吗”方才晃神的苏菡回过神来,瞧见那客人也在失神,暗自叹气。想起今早有二十多年前嵊州的邻人在西津见到自己容颜不变脸上那副扭曲的表情,怕是此地也不宜久居,择日迁走为妙。希望,下一个到达的地方,他,会在那里。
      窗外的雨淅淅而下,窗内的人无言地坐着,只有架上的朱雀窸窸窣窣进食的声音。
      待雨小些,千灵出了菡纺走上街头。整座城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街上只有千灵一人,四下里安静如死,竟是连飞鸟虫鸣之声也无。
      千灵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忽然拐角处出现一个书童模样的人,拦住千灵焦急地喊道:“姑娘,姑娘,救救我家小少爷吧。”
      “带路。”
      书童领着千灵一路直走,拐进一条巷子,拐角有棵开得正好的花树,花树斜对着的便是苏菡的菡纺。透过花树缝隙,依稀还能看到菡纺里的灯火。
      千灵刚进了巷子,苏菡从店中追出来送她落下的锦袋,左顾右盼,无一丝人影,墙角一树花不知怎的枯了,那主人家真是太不懂得打理了。
      巷子里,书童还在埋头往前走,一条浅浅的巷子竟似没有尽头。“这条路真是长呢,不知你家小公子是不是熬得到有人去救他。”千灵停住,冷声笑道。
      “姑娘辛苦了,若是救了小少爷,公子一定会好好酬谢姑娘的。”青衣书童并不回头,细细的声音有些飘忽。
      “哦?那我倒要看看你家公子给我什么样的招待。”千灵趁着那青衣书童继续往前走,手里聚起灵力,青色的光焰随时准备直击书童脑后。
      眼前忽地出现一道门,青衣书童打开门,木然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千灵毫不犹豫地走进,前面居然又是一个提着琉璃灯的书童引路,他边走边言语,“我叫墨香,是少爷的贴身仆从。听少爷说,姑娘白天来过我们府里,却没有进来,天下从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特地把姑娘请来再聚一番。”
      千灵掩去手里的光,这个书童,相比刚才那位,倒是更有人气,造得更成功些难怪当作贴身仆从。如今主人意图不明,他手下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多留一会也无碍。
      走到一处长廊,墨香停住,指了指长廊尽头的房间,道:“姑娘进去吧,主人就在那里边。”
      千灵点头应允,再回头看那书童,空无一人。长廊里的灯明灭不定,只有最后一间房里灯始终亮着。院中抬头可见夜色浓重地像化不开的墨,目力可及处是一株被雷电劈开的巨石。石后似乎有白色的影子,想过来,却又过不来。
      “是谁?”千灵对着那个影子缓缓伸出手。
      虚空里白影闪过。“救我。”一个女子的声音飘散。
      随即,尽头的房门大开,一个穿雪青衣袍,着玉冠的男子走出来,温文尔雅,如沐春风,他,便是谭府的主人谭易。
      “方才姑娘是听到什么声音了吧,不必在意,是拙荆发病胡乱言语。”谭易对着千灵欠身,便请她进去。
      “发病?夫人看起来像是被夺了魂呢!”千灵指着庭院里那座巨石,冷声道:“生魂在那里。”
      “姑娘真会说笑,什么生魂,只是今日我回来时见姑娘与那绣庄的苏姑娘站在门外,迟迟不进来,想是内子病中寂寞,把二位请来也好陪她。”谭易系紧披风,白玉般的脸晦暗不明,“既然来了,就留下别走吧。”
      语毕,温和的眼神顿时阴毒起来,双手笼在宽大的袍子里不知作何手势。
      庭院里细雨落下,巨石后白色的影子倏忽间多出几重,成群列队地往长廊里涌,眨眼间已到千灵面前。
      那些虚无的散着白光的手像是要把眼前女子撕碎,可是尖利的手指在千灵身前一寸处便像是被业火炙烤,猛地收回来,发出凄厉的嚎叫。
      “姑娘这样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气息,也不怕招来旁的异类觊觎吗?”谭易拂袖一挥,那些白影纷纷散去,回到巨石后。
      “正如你所见,那些觊觎的都没有好下场,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若没有了,就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千灵捏诀划出印伽,灵力凝成的光直逼云浣白而去。
      云浣白笼在袖内的手忽然伸出,生生受了那一击。白玉般的肌肤上显出可怖的伤痕,却不流一丝血,他如野兽般舔舐自己的伤口,阴毒的笑凝在嘴角:“姑娘这一击,还未用一成力吧,这般手下留情,是在怕什么?”
      说罢又笼回袖内,另一只手伸向千灵,不顾那灵力化出的火灼烧,仍勉力靠近千灵,眼神中满是贪婪疯狂:“你这灵气丰泽,让我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你。”
      “滚开。”千灵厌恶的眼里有了一丝惊慌,不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姑娘怕什么,是怕造了杀业,引来天雷炙心吗?”那云浣白的手已被灼烧得可见白骨,仍旧面色不改向前,“你本该和我归于一样的地方,还贪恋人间,修身修心,学那牛鼻子道士让我看着恶心,要么,杀了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要么就束手就擒,任我吸了你的灵力。”
      眼前气息异常非人非魔的云浣白一寸寸逼近,千灵杀心渐起,心窝那处炙热的灼痛感也强烈起来,手里聚起的光一下黯淡下去。
      三年前,遇上那一群妖魔,初初僵持,只为逼退。却不料妖魔恶向胆边,千灵本欲手刃干净。止息为救自己,为其所伤,一怒之下屠尽。呆在止息身边的那些年渐渐地就有了些症状,炙火焚心,修为大减;从那之后,但凡伤人见血,杀心渐起,就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适。
      谭易的手扼住千灵的手腕,尖利的指甲掐进肉里,滚热的血顺着修长的手指流下,滴到手背上,那些伤痕恢复如初,他阴毒的眼神也变成原先温和的模样,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你说,明明和我一样,怎么你倒能修行得像人,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倒是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不会老,不会死,不记得前尘往事,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自己还活着······我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活着······你看”千灵凄然笑着,指着缓缓流下似乎有温度的血,却又重新流回了手臂里,连疤痕都没留下,白皙的手腕触及竟似点点萤火般散了又重聚。
      “你说我和你一样,一样本该归于阎罗的吗?可我如今就是这样活着,不用夺人生魂,不惧阳光,就能走于人世······”千灵甩开谭易的挟制,方才凄然的神情变得冰冷,袖里划出一把乌青匕首,抵住谭易白玉般的脖颈,“这把刀可不比你我寻常,这世间能伤我的,寻了许久,才寻到这一件。”
      不等谭易说话,一刀封喉,神形俱灭,再看那假山石,更多的白影冒出。
      千灵再无力化出屏障,灼心的痛让她跌倒在地上,神志散乱。看见那一个个死灵争先恐后地涌来,便合上眼,再无知觉。
      “灵姑娘。”苏菡见雷电似乎只在谭府上方,极不寻常,匆匆赶到时,正看到一群死灵围在晕倒的千灵身旁,虎视眈眈却不敢近身半分。
      苏菡唇瓣微动,白绫自袖中飞出,包裹住那些死灵。它们纷纷化作白烟,消失在雨幕里。
      第二日,天放晴,万里无云。
      全城上下都在讨论着着昨日谭府遭了雷击,阖府失踪的惨祸,颇为热闹。
      出门买早点给菡纺里那个病人吃的苏菡,听着街坊们喋喋不求地同她说着那桩怪事,只是微微笑着,就付了钱离开。黄大娘奇道,真是奇怪的姑娘,人家说起这事都怕,就她还笑,不会真是妖吧。
      人就是这样,仅凭臆想或表面断人好坏,下一次,那位奇怪的主顾再来光顾,也不见得就不做这桩生意。心口不一,又是一件。
      回到菡纺里,朱雀还架子上小憩,千灵倒是醒了,只是脸色还有些发白。苏菡放下手里的食物,送到她手边,笑着说道:“有件事也是怪了?”
      千灵表情有些不自然,怕苏菡要追问她昨天的事,怀疑她的身份来历,干问了声:“何事?”
      “昨夜,我只是超度了院中死灵,并未处理谭易那个邪鬼,今早,大家都说他失踪了。”苏菡像是猜到千灵的心思,故意避开不提昨日她的部分,微笑着抚摸这架上的朱雀。
      “也许是日光炙热,消散了吧。”千灵表情缓和下来,呆呆地吃着早点,心思似在别处。
      “也许逃窜了也未可知。他的气息很是诡异,我们去谭府再探一次为妙。”
      “嗯。”千灵含糊应答,昨夜使出乌灵刃,所受反噬却不如从前,难道真是未杀得了谭易导致的。她摸着袖中的匕首,这把奇诡的兵器何时这样不堪,一击使出,竟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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