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与小艾

　　“如果真的爱对方，每天都是情人节。”每到情人节前夕，小木都会受到吴总的教导，“别觉得我是阴谋论哈。要我说啊，情人节就是商家人为创造出来的需求，他们完美地抓住了人们的心里，女人需要用男人来证明自己，男人需要向其他男人证明自己。”
　　老李也总是反驳，“情人节顾名思义，是源自情人的嘛。如果真的爱对方，为什么这一天不能尽全力满足对方的要求、让对方开心呢？说白了，人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不论性别。所以男男女女都需要对方在这一天的物质表达、精神表达或者□□表达来确认感情的存在。”
　　小木觉得二人说的都有道理，自己没谈过恋爱，更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在这种讨论中自然大多保持沉默。
　　“一天一个月一年都是源自天体运动的计量单位，繁衍又是所有生物的必然追求，情人节有什么好讨论的？”方神说话时的漫不经心似乎是一种习惯，他那话说半句的态度从不能让争论中的吴总和老李满足，在两人的坚持下，方神也总会进一步阐释自己的观点——“在繁衍的原始欲望驱动下，作为地球生物的人不可避免的要在有限的时间计量中找到一个爆发点。”
　　“什么爆发点？”
　　“试过在情人节订宾馆吗？快捷旅馆、情人旅馆、商务旅馆、高级酒店、青年旅社、民宅民宿、摩托旅馆？随便什么宾馆？”
　　“哪有那么绝对？”
　　“那去查查一年里哪段时间杜蕾斯的销量最高喽。”
　　“得得。”

　　这年情人节，小木被千竹拉着一起过，她提前两个星期预定了迪士尼的门票和黄浦江上的夜间游轮，小木根据网上推荐提出的陶艺工坊和蛋糕工坊被否决，理由是“那些是情侣们平时做的嘛，温馨有余，浪漫不足！”至于宾馆，小木明确表示觉得不合适，借方神吉言，千竹也没订到。

　　两人早上八点约在南京东路地铁站见面。小木准备的礼物是一个日本产木质音乐盒，那音乐盒底座四四方方，用的轻木，表面刷了一层深棕色的油，手感很滑腻，底座上面是一个重木做的象征性喇叭。那喇叭口十分宽阔，口中的木头没有被削去，近喇叭口的地方能见到年轮的模样，轻轻摸上去隐约能感觉到木材的质感。底座的侧面有个小摇臂，把打好孔的音乐纸带塞到底座正面的细缝摇动摇臂，富有年代感的声音便从不知哪里传出，或许内部的发声装置也是木制。小木是在江湾一家不起眼的舶来品店里买下的这个音乐盒，那店老板是个七八十岁模样的老奶奶，头发花白，口齿倒是很清楚，小木选定这个音乐盒的时候老奶奶直夸他有眼光。他把音乐盒托在手中仔细端量了很久，感觉略微头重脚轻。临出店时，老奶奶还附送给了小木一个打孔器和十条没打过孔的音乐纸带，嘱咐他不要随音乐盒送出这些纸带，让他有空学学谱曲，以后挑不到好礼物的时候拿出一条空纸带、打上自己谱的曲，定是个绝佳礼物。另一头，千竹准备的礼物是个长长的板状物体，外面裹着印满Hello Kitty的可爱包装纸，暗粉色包装丝带打成的蝴蝶结反常地箍在“宽高面”，而不是常见的“长宽面”中心。早上八点零五分两人在地铁口互送礼物时，星期二上班赶地铁的人数似乎丝毫没有因为情人节而减少。她不告诉他是什么，说是晚上才让打开，不然没有惊喜。他说了声“喏，情人节快乐”，塞给了她一个白色礼品袋，除了装音乐盒的黑色小礼物盒，袋子里还装着九条没打过空的音乐纸带和一个崭新的打孔器。

　　“木木哥，我们玩这个吧！”“那个看起来好有趣！”“这个有情侣款哎，木木哥！”迪士尼的最大魔力其实不发挥在孩子们身上，而是千竹年龄的女孩子。
　　“似乎要排很久的队呢。”小木依着她，只是对上海的人口有点好奇。
　　“我们去排嘛，你看那么多人都在排呢。”千竹撒起娇来，比小木印象中大学时期吴总身边的曼曼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个小时也愿意等？”
　　“快点啦，后面超多人的。”千竹一把抓起小木的左胳膊。所谓魔力，就是让你等得心甘情愿。
　　“嗯，入口好像在那边。”小木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阻力可以是另一个人的动力。

　　上海迪士尼那天截止晚上八点的接客数据九点三十六分公布在微博上的时候，小木并没有感到莫名其妙——他回想起排了三小时队伍的“爱丽丝梦游仙境迷宫”和站着等了四小时最后也没进去的“加勒比海盗——沉落宝藏之战”，记起来那天一共被六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撞过肩膀，在心里数到五次被碰到前脚掌、两次被踩掉鞋跟，发现了一只伸到他右裤兜摸钱包的不是他自己的手——他甚至觉得迪士尼的游客数统计远远低于实际数目。

　　比起迪士尼，千竹似乎更加看重那天晚上在黄浦江上观夜景的节目。上船之前她跑到外滩边一个收费的公共洗手间里待了很久，在便秘和化妆的两种可能性里，小木更倾向于后者。从洗手间出来后，千竹一直拉着小木的左手，时而走在前面用力牵他，时而凑到他身边摇来摇去，看到兜售饮料和提供拍照的商贩时又落在后面使劲地拽。对于路上千竹提出的各种要求，小木都一一满足，他因身陷人海而感到透不过气，明白对千竹的小浪漫提出异议只会让自己更加缺氧。
　　“哎木木哥你说，为什么情人节大家都选择出来玩，而不是待在家里呢？”
　　“可能是时间还不到吧。”
　　“什么时间还不到？”
　　小木想起方神的理论，庆幸自己坚持没有和千竹一起订宾馆，“凌晨24点吧。”
　　“莫名其妙。”千竹也不多想，继续左顾右盼地寻找下一个撒娇地点。

　　黄浦江上的游轮有多少艘、共有多少家公司在运营，小木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按照今天的上客量，下一个中国首富多半会出现在这些公司的老板中。两人挤过数不清的人群，幸运地捞着一个二层靠近船舷的观景位置。从他们踏上船、蜗速挪过一层室内舱、被人推着上楼梯、如毛毛虫一般蠕动到船边栏杆旁，到终于站定稍得喘息，小木听到了至少普通话、上海话、东北话、粤语、四川话、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阿拉伯语，和其他几种他不能分辨的语言。
　　千竹举着手机，摄起像来。只见她原地绕了个圈，“今天人好多啊。”
　　“这是你今天第一次这样说。”
　　“人多？”
　　“嗯。”
　　“就是人多嘛，我都拍不到全景。”
　　“那拍拍陆家嘴就好。”
　　“不行啊，外滩那边建筑也超好看的。木木哥你瞧，今晚灯光特效都开了呢。”千竹认真盯着手机屏幕，好像在确认自己的录像质量。
　　一旁的小木转头望向那一排历史建筑，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并微微踮起脚，心里快速数过几家银行的名字，“是蛮好看。”
　　“人太多我拍不太全，这样举高了也不行，你帮帮我嘛。”
　　小木接过千竹的手机，右手把它举过头顶，像极了自由女神像。
　　千竹脸上挂着笑，紧紧地抱住小木的左臂，“木木哥，谢谢你今天陪我。”
　　小木没作声，微微调整了下左胳膊的位置，让千竹抱得更舒服一点。
　　人声嘈杂，但小木能清晰感觉到千竹的心跳。

　　黄浦江上传来一声汽笛，不知是哪艘船。上海的标志城际线在那天晚上显得格外显眼，金钱与名利堆起的高楼大厦像是青楼的姑娘们，用各异的形状和招摇的颜色吸引着初来的嫖客。对岸的老鸨们相比之下显得低调许多，经历时间洗礼的外在虽或许不再时髦，但沉稳的钟声就像揽客时的客套，每一时钟、每一刻钟都在向这个世界宣告，谁才是这座看尽浮华与寂寞的城市真正的主人。小木和千竹挽着手，静静地看着船下缓过的黄浦江。当一个人为了可以安静地望着这江水付出了太多，他便不会抱怨水味的异样和水色的单调，甚至于，他会短暂地忘记水里偶尔可见漂浮着的杂物，承认那水象征着的漂泊与沉浮。黄浦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带来了一波，又送走了一波。那江，就像一面镜子，从不同角度看去有着不同的光影。那镜子，安静地映着上海的繁华与荣耀，一边是陆家嘴，一边是外滩。

　　“木木哥，我们是情人吗？”千竹抬起头，深情地望着小木，眼神里充满了憧憬与渴望。
　　小木的身高比千竹高出一头，他目光向前，呆呆地望着环球金融中心大厦的手提包顶。
　　千竹以为他没听到，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木木哥？”
　　“嗯？”小木像是坐禅中被叫醒的和尚。
　　“我们……”
　　“……”
　　“木木哥！”千竹攥得比刚刚更用力，她作出嗔怒的模样，希望提高了的声音能让她身边的这块木头有所反应。
　　“时候不早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吧。今天人这么多，回家的路应该不好走。”木木的手被千竹攥得有点痛。
　　“木木哥！”千竹的声音因为音调太高显得有点走样，如果刚刚她是想追问出木木的回答，那么现在她就是在逼问他的答复了。
　　“滴滴估计很难叫到，二号线应该还有几班。”
　　千竹欲言又止，本想继续努力争取的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坚持，放松了紧握着的手，“木木哥，我知道我可能太主动了，但是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这不是在一起吗？”木木的声音很温柔，“好了，别想太多，我送你吧。”
　　千竹没理他，摆正了身子面对面地站到小木身前。她抓起小木的两只手，用双手握在自己的胸前。小木感受到千竹发育良好的□□，脸上也被她那炽热的目光盯得火辣辣的，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但小小木似乎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像支起抛锚汽车前盖的铁棍。远远看去，小木和千竹二人如女子体操比赛中的高低杠一般，那盘旋、荡漾、飞舞、回转于两杠之间的体操运动员是千竹的目光，也是小木从未体会过也无处安放的躁动。
　　那姿势，两人维持了足足有半分钟。
　　就当高杠快撑不住那飞快而激烈的体操表演时，低杠先松了下来。
　　“木木哥，你别送我回家了。我给你的礼物你还没开呢。我去你家坐会吧，我们一起拆礼物。而且，我有点饿了。”
　　男女之间的情感像拉满的弓一样将放未放时，显然是很耗费体能的。
　　“嗯，我也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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