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与小艾

　　“人遇到困难的时候要么是自我封闭，要么是对外索取。能做到保持自我的大概可以称他是不寻常。”方神的微信签名从小木认识他那天起一直没变过。

　　庆功宴后的周末，老李约小木到Neo Bar小聚。Neo人不在，酒吧最近也在搞装修，听说是Neo觉得酒吧的色调太明亮，说是人到中年喜欢沉稳一点的风格。老李、吴总和小木常坐的包厢是重点改造对象，店里酒保老张说要把包厢的吊灯撤掉，换上壁灯和蜡烛。不得以，二人坐到了吧台前。
　　“小木你猜我今天为什么找你？”
　　“老板比较烦？”
　　“这次你可猜错喽，老李我谈恋爱了。”
　　真的？小木没问出声，转头盯起了老李蓝色的眼镜框，想起以前老李好像一直戴的是黑框眼镜。
　　“大前天我一留美的初中同学来上海，我请她吃了顿饭，两人聊开了就谈到一起了。”
　　小木有点走神，显然没有被今天格外兴致勃勃的老李所感染。
　　“她是我老乡，几年没见人漂亮了很多。”老李眉飞色舞，“人在美国读研究生，这次回国玩一个月，我跟老板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下个星期和她一起去海南。”
　　“海南？”小木无意识地重复了句老李说的最后两个字。
　　“嗯呢，我准备拿出一万块前阵子做项目攒下的积蓄，希望能玩的开心。”老李嘬了一口波本，继续道，“我知道我俩进展得有点快，但是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她。要是以后不用和她异地就好了。”
　　“哎对了前阵子方神发微信你看到没？吴总和曼曼也复合了，他朋友圈里各种俩人合照。”
　　“我和方神聊天，被我挖出来有个白人妹子在勾搭他，金发碧眼的，没记错好像是谷歌人事部门的。”
　　“话说，你和千竹怎么样？”
　　小木望着吧台前酒保刚倒好的两杯啤酒，杯顶近乎悬空的一层啤酒沫在不规则地破裂。
　　“小木？”老李见他不作声，搓了搓他的头，“想啥呢？”
　　“我在想，毕业到现在一共有多少天了？”
　　“想多少天干嘛？”
　　“没，就是突然好奇起来。想知道两个月前自己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说了什么话。”
　　“两个月前？”
　　“嗯呢，两个月前我发小生了孩子。”
　　“受刺激了？”
　　“不是，就觉得有趣。”
　　“小木！”老李轻拍了下小木脑袋，“你确定没受刺激？”
　　“没事老李，别担心。”小木的注意力好像出去旅游一圈感觉累了，终于回到老李这边，“不过话说回来，老李你是厉害啊，说脱单就脱单，哪有这么快的。”
　　老李好像挺满意小木的注意力回归，“可不是，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其后几周小木一直忙于“微博情绪通”的工作，除了吃饭、上厕所还有和赵阿姨闲聊几句，眼睛始终没离开过电脑屏幕。吴总和曼曼复合好像也只是个小小的插曲，公司里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近来吴总和雨叶姐谈到的几笔大投资，小木隐约记得一开始传的比较流行的数目是100万美元，这两天似乎传言中投资总额已经加到了200万美元。每次听到一个新的数字，小木都要把数目先换算成二进制，如同人们描述大数字会说“后面有几个零”一样，小木喜欢使用“二进制总共多少个比特”来衡量数字大小。

　　这天是个周四，小木一个人坐在Neo Bar的超长吧台旁，正数着从吴总告诉他“小木啊，接下来这阵子兄弟会很忙，感觉每天都会加班了，下班后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等我和雨叶姐忙完了A轮投资的事情，咱们再去Neo Bar好好喝。”，总共过去了几天。
　　“小木来啦？今天喝点什么？”Neo今天人在，店里放的古典音乐。
　　“大杯的Pils吧。”小木将数日子的思绪暂且放在一边，想起吴总跟他推荐过德国清啤，又不自觉地敲起了手指。
　　“小吴有阵子没来了。”Neo从箱子里掏出瓶进口啤酒，熟练地撬开瓶盖。
　　“嗯，忙。”
　　“嘴上说忙的人啊，一般都不是真在忙。”Neo手很稳，颜色清亮的Pils沿着酒杯壁缓缓下滑，“真的忙得要死的人，一般话都不多。”
　　“嗯。”小木想着什么，似乎没听进Neo刚说的话。他敲手指的小怪癖最近有些严重，好像随便什么音乐，都可以随着拍子敲起来。
　　“哎小木，我看你不像学过打鼓的样子，没事怎么总在那里敲？”大半瓶酒入了杯，刚刚泛出薄薄一层白沫。
　　“这个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小木努力不去看左手食指的那颗痣，“喏，左右右左右左左右右左左右左右右左……”
　　Neo倒好了酒把它静置在那里，对小木的手指动作着了迷，“什么左右右左？”
　　“嗯，就像这样。”小木停下了手中的拍子，从头开始慢慢地敲，“比如从左手开始，敲一下。”
　　Neo跟着用左手敲了下吧台前的啤酒阀。“哒。”
　　“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小木抬头盯着Neo。
　　“没有啊，该右手了？”
　　“嗯。”小木右手食指镜像地重复了一下刚刚左手的动作。“哒。”Neo右手扶着另一个啤酒阀，也继续跟着做。
　　“现在呢，没什么不对劲？”小木平静地问。
　　“没有啊，又该左手了？”Neo疑惑地看着小木。
　　“不觉得对右手不公平？”
　　“不公平？”
　　“凭什么左手先开始，凭什么刚刚敲的是左右而不是右左？”
　　“也是，那这样？”Neo敲了个“右左”。
　　“一切正常？”
　　Neo比划了一下刚刚的“左右右左”动作，说道，“还是不公平？”
　　小木点点头，敲了个“右左左右”。
　　Neo照做，眉头微皱，“那不是没完没了？”
　　“嗯。”
　　“永远对右手不公平？”
　　“嗯。”
　　“小木，你可真逗。”酒杯最上层的啤酒沫已经散得差不多，Neo把它递到小木右手边。
　　“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这样敲，说不上逗不逗，强迫症吧。”
　　“这个是真强迫症。什么时候能停下来？敲桌子这事。”
　　“谁知道，对右手公平的时候吧。”小木举起酒杯向Neo致意了下，喝了一大口，打了个嗝。
　　“‘对右手公平的时候’，是个末日小说的好题目啊。”
　　小木似乎很开心能够跟Neo分享，补了句，“或者‘对左手公平的时候’。”

　　吴总和雨叶姐的办公室丑闻是谁传出的已不可考，不过大家显然不在乎八卦的源头，而是更关心八卦的内容。“听说吴总念书的时候就经常换女朋友，小木你不是吴总大学室友吗？说来听听。”“前两天我还看到吴总和楼下那家国际贸易公司的HR出去吃饭。”“真的假的，那他那曼曼女友怎么办？”…… 小木好像很久没有当面跟吴总讲话了，他好奇身处风口浪尖的吴总如何做到不但不被八卦所扰，反而在多家投资机构间游刃有余。更令小木惊讶的是，吴总每天还是像没事人一样的跟雨叶姐一起开会，加班时约曼曼来公司一起吃外卖，还时不时地更新朋友圈——“加班到半夜，多亏有她陪伴”，然后附上几张办公桌的照片还有五角场夜景的照片，至于“她”是谁，看来懂的人自然会懂。如此，小木每天继续努力地完善项目，既不参与同事们的七嘴八舌，也不深究吴总的真实情况，忙的时候就全神贯注，稍微闲下来的时候就“哒哒哒哒”。那状态，就像是一颗被种到足球场中央的树，格外显眼却格格不入。

　　小木这种为了赶上投资合同的忙碌随着砷镓科技A轮500万美元总投资额的敲定而结束，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微博情绪通”的半成品加上吴总将GAN包装出的“人工智能营销号”概念值这么多钱。千竹这段时间约了他几次，他也每周末陪她出去逛街，倒不是因为自己多么享受，只是他找不到明显拒绝的理由。老李旅游回来后一直说实验室工作忙，连续错过了几次周五在Neo Bar和小木的聚会，所以平日晚上小木就在Neo Bar独自喝酒，为此他还胖了两公斤。千竹最近常提醒他要规律作息、健康饮食，小木不知道是否和他增重了的事情有关。

　　其余的时间，小木就钻研钻研遗传算法，学峰哥用自己的亚马逊账户买了计算集群，搞来公司“微爬”系统爬到的数据镜像，实现了其他几大社交网络平台的类似爬虫系统，把各种数据整理后用作训练，搭起了一个基于深度神经网络的人工智能系统——小木将神经网络的结构设置为会随着训练表现“随机进化”，他觉得这样符合自己的梦想和直觉。在小木看来，一切进行得顺顺当当，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个人工智能系统的文字输出始终是一堆乱码。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小木不知道该给这个系统取个什么名字，他因此意识到吴总的厉害之处，像“砷镓科技”和“微博情绪通”这种名字虽然谈不上惊艳，但至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这天中午，吴总和雨叶姐两个人在会议室开会，峰哥请了一个星期假回老家，赵阿姨上午清扫完后去送外孙女上舞蹈课，其他同事们则跑到附近新开的一家日本餐厅吃午餐。小木点了外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忙着修改自己的人工智能系统。这时千竹发了条微信，“木木哥，情人节快到了，我们去哪玩啊？”小木打开浏览器，搜索“情人节约会”，心想等下再回也不迟，刷起了微信。他漫不经心地这点点那看看，发现方神新更新的签名时吓了一跳——“对待自己的作品像对待一个人一样，这样的艺术工作者才称得上是艺术家。”

　　小木领回外卖，今天点的是香辣牛肉面，他剥开三四层塑料袋后“呲溜”起了面条，趴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吃。突然，不知是受了方神启发，还是自己转瞬的灵机一动，小木打开电脑里的记事本，写下了几行字：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
　　艾
　　小艾
　　小木嘴里叼着半根面条，眼睛呆呆地望着电脑屏幕。他慢慢地读起刚刚写下的名字，嘴唇的动作轻的不能再轻，像捧着新生婴儿一样小心翼翼。
　　“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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