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与小艾

　　十岁那年的一个夏日，是小木第一次领女孩子回家。那天恰逢小学半天课，小木和他的发小汤森永放学后跑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座小山上玩耍。山上的植物多种多样，几乎没一个是小木他俩叫得上名字的，不过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大多在知道一件事物的名字之前就充分破坏它并了解了它的各种用途，这天的主题是制弓箭。两个调皮的男孩子各自捡了块石头，蹲在地上打磨了很久，得到的锋利石刃甚至给森永的左手拇指划出了血。接着森永吩咐小木去寻找制作箭矢的木材，越笔直越好，他自己则操着得意的石刃坐在一颗完美弓木旁摩擦——两个兴奋的小孩俨然首次进入森林前的见习猎人，用心地打磨自己的猎器以弥补经验的不足。弓绳的制作显然要难得多，森永提议寻找强度合适的藤蔓自己来编绳子，小木四下望了一圈之后决定掏出自己兜里的跳绳，森永为小木的天才而开心。说干就干，两人用石刃割掉跳绳多余的部分，压上自己有限的体重用力掰弯弓木，使上了吃奶的劲儿才把弓绳紧紧地缠绕到弓木两端提前割好的缺口。

　　情人节晚上，千竹跟着小木回家的路上，一直哼着周杰伦的情歌，小木每一首都很熟悉，自从他左手食指那颗痣不请自来以后，他经常伴着周杰伦的歌敲出自己的小怪癖。
　　“木木哥，我有没有告诉你？”
　　“什么？”
　　“我决定读博了，以后当个内科医生。”
　　“当医生很累的。”
　　“你又没当过。”
　　“倒也是。八年制那个？”
　　“嗯。”
　　“不怕？”
　　“女博士啊？怕什么，我有你了都。”
　　小木不接茬，“我说的是，你不怕人的内脏？很恶心的。”
　　“怕什么啊，解剖课又不是没上过——更何况，有木木哥你呢。怕了我就吐你身上。”
　　“别别，我嫌恶心。”小木认真陈述自己的卫生癖好，没曾想把千竹逗得嘎嘎直乐。

　　森永和小木那天做完弓箭后在山上到处寻找合适的猎物，不过除了几只异常机敏的麻雀和一个树皮脱落、裸露部分被虫蛀过了的树干，两个小男孩没能找到像样的靶子。扫兴之下，二人只得下山玩耍。
　　“小木，我射箭，你来跑，看我的箭快还是你跑的快。”森永像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哥哥，总是提出听起来不那么靠谱的主意。
　　“比就比。”十岁时的小木是新生的幼木，窜得飞快。
　　“射了啊，快跑！”森永弯弓搭箭，朝着远方用力一射。
　　结果那箭飞得并不比小木叠的纸飞机更直，落到了小木左边十几米外的草丛里。
　　“小木——别跑啦，箭丢了，在左边，快找找。”森永也小跑起来，怕弄丢了自己和小木精心制作的艺术品。
　　小木三步并作两步钻到草丛里，十岁的他个子远不及现在，几只狗尾巴草都能到他半腰。他努力拨开身前的杂草，没能找到自己的宝贝，反倒遇见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那小女孩好像在摘野花，被眼前突然蹦出的小木吓得后退了两步。
　　“喂，你看到一只箭飞过来嘛？”小木确认眼前的小女孩没什么威胁，边翻着草丛边问道。
　　远处有麻雀的叽喳声，近处有野草的沙沙声，唯独听不到女孩的回答。
　　“喂！你听到没，我问你看到一只箭没有？”小木停下手，转头打量起那女孩。
　　女孩左手紧张地拽着自己的黄色小花裙，右手握着一簇黄色的小野花，她个子比小木还要矮一头，怪不得之前两个顽皮男孩没能发现。女孩显然知道小木在同她讲话，但是仍没作回应，摇着头后退了半步，小木注意到她耳朵上戴着个自己不认识的玩具。
　　“小木，找到没有啊？和谁说话呢？”森永终于跑了过来，惊讶地发现草丛里不是一个人。
　　“喂，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啊？！来，帮我们找箭。”小木没理森永，上前两步拉起小女孩的手。
　　女孩竟然没有哭喊，任凭小木去拉。
　　三个人找箭的热情持续了两分钟，无果作罢后，两个男孩帮偶遇的聋哑小女孩采摘起来。他俩收集了可以吹口哨的草叶、可以编兔子的野草、嚼起来甜甜的红花和各种各样他们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小女孩用点头和摇头教会了他们，她只想要那个他们觉得毫无用处的黄色小野花。那天下午，森永和小木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自己费尽心血做成的弓箭，反倒是为了哄那小女孩开心，采了一大捧她必须用裙子才兜得过来的黄色小野花。

　　小木的家有着一股不符合他小程序员身份的气质，不大的空间里装着摆放近乎完美的家具——干净到让人觉得从没有客人访问过这间屋子的门垫、进门右手旁不高的三层鞋柜、看起来重到小木根本无法搬动的衣柜、矮到几乎贴着地板的木床，和角落里的木制电脑桌椅。哦，还有床脚的一个破旧玩具箱。
　　“木木哥，你是多喜欢木头？”
　　“很喜欢。”
　　“为什么啊？”
　　“要是我说，是因为敲着声音好听，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当然不会啦！”千竹说着敲了敲小木的衣柜，扭头笑着望着小木，一脸的幸福。
　　小木脱下鞋子摆到显然是规定好的位置，随手敲了两下鞋柜。
　　千竹像是得到了小木的召唤，在屋子里转起圈来，这边敲敲电脑桌，那边踢踢矮木床。
　　小木被眼前的傻姑娘逗得笑出声来，在地板上跺起脚来。
　　两人一瞬间像是小了十岁，开心得手舞足蹈，房间里全是小木喜欢的木头声。

　　黄色的小野花装满小姑娘的裙子后，小木费了很大的劲儿向她解释想请她和森永一起回家吃饭。她显然很信任小木，无论小木说什么或是比划什么，她都用力地点头，虽然到最后小木也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听懂自己的邀请。
　　三人回到小木家时，小木当大学教授的父母已经在准备晚餐。他们见到躲在小木和森永身后的小女孩时也没有过分吃惊，只是确认了下准备的食物足够眼前三个满身泥土的饿狼般的小孩。
　　小女孩整晚都跟在小木的身后，不肯松开捧着裙子的手。小木清空了自己装火车玩具的箱子把她的黄色小野花倒进去之后，她才空出双手。饭桌上的她有点怯生生的，不管小木父母怎么哄她，她也只跟着小木——小木抓起碗她也抓起碗，小木拿筷子夹菜她也拿筷子夹菜，小木端着勺子喝汤她也端着勺子喝汤。那认真、可爱劲儿逗得一旁的森永直笑。
　　她被吓得发了疯的母亲拉走时，碗里还剩下刚跟着小木夹进来的一块鱼肉。她妈妈不停地数落她不注意安全，还不停责怪小木拐丢了她的宝贝女儿。她一把抱起女儿，任由小姑娘挣扎着想要要回装在小木箱子里的黄色小野花。小木不知她妈妈是怎么找到自己家的，他父母也拉着他不许乱管闲事。
　　那以后小木再也没见过那个小女孩，他任性地不许父母扔掉箱子里早已腐烂的黄色小野花，害得他们不得不再买一个收纳箱来装那些无家可归的玩具火车。

　　跳累的两人并排坐在矮木床上休息，千竹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搭在小木肩膀上，见小木没有拒绝，又把一只胳膊塞进了小木的臂弯。她身处其中、环视四周，觉得小木的房间正是她想象的模样，除了床脚的那个破旧箱子。
　　“木木哥，那箱子哪里来的啊？怎么不是木头做的？”
　　“哦，那个啊。很久没打开了，装的是些小时候的东西。”
　　“我能打开看看嘛？”
　　“没什么好看的，这么久都破破的了。我们拆你给的礼物吧。”
　　千竹本还好奇，听到小木要拆她给的礼物，便不再追问，兴奋地跑到门口翻出她亲手包装的礼物急忙递给小木。
　　“猜猜是什么？”千竹眼神露着笑。
　　“长长扁扁的，不会是键盘吧？”小木边拆边随口说道。
　　“讨厌，怎么一下子就猜到的？”
　　“啊？我是个程序员嘛，我要是你，也送我自己一个键盘。”
　　“真讨厌！你全打开看看嘛，喜欢不？”
　　小木完全拆开包装后，发现里面装的是HHKB P2白色款。
　　他盯着学医的千竹看了半天，挤出了句“你哪里知道的HHKB？”
　　“知乎上一半回答说是程序员神器，一半回答说是过誉了的那个嘛。”千竹显然在挑礼物时做足了功课，“很好看吧？”
　　“嗯？”小木有点愣神。
　　“HHKB——‘很好看吧’，我就是这样记住这个牌子的啊。”
　　“真是傻人有傻办法。”小木纳闷生产HHKB的日本厂商定下“Happy Hacking Keyboard”这个名字时，是否猜得到隔海相望的一个全然不懂编程的女性消费者是怎样记住他们的。
　　“哎哎？你说谁傻？”千竹做嗔怒状，推了下小木肩膀。
　　小木没接茬，憨憨一笑，道了声“谢谢”便跑到电脑边，装上键盘试着打起字来。
　　“不是说饿了，订点东西吃吧。”打字间隙，小木被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提醒了下。
　　“好啊，好啊，我要吃麦当劳。”
　　“那我也点个香芋派吧。那个……”小木知道千竹爱喝奶茶，本想帮她点一杯，但转念想起那晚两人遇到送外卖的森永，便止住了口，“千竹你来看。”
　　小木打开一个黑色背景的输出窗口，一串串各种语言、各种文字的字符飞速地在屏幕上闪过，其中大概一大半是中文字符，看起来杂乱无章、不知所云。自从小木给自己的人工智能程序定下“小艾”的名字后，他无论工作还是在家，但凡有空都会不停地调试、给小艾各式各样的训练数据，不过到目前为止，成果显然还不足以让千竹印象深刻。
　　“什么啊？骇客帝国？”
　　“没，记得那次你问我梦想是什么吗？”
　　“会说话的程序？”
　　“嗯。”小木按了个键子，屏幕上的乱码停止了刷新。
　　千竹眯起眼，随便抓起了一行试着念了起来，其间遇到不认识的字符她就胡乱编了个发音混过去，“……众之ийяз将初？ Ia.23.&%s在一玩，箐nai遥的。神阿bs 萨德d‘3645’ooo9nn球Lebほんen师燧……”
　　经过令两人十分尴尬的三十秒钟朗读之后，千竹打趣道，“你不怕你这程序统治世界啊？”
　　小木没听出千竹的意思，还扬起脖子骄傲地回应道，“那我不知道，不过过去这两天小艾已经分辨出语言字符和标点符号的区别了——而且啊，你看除了你刚刚读的这句，胡乱连在一起的字符不也少了很多？”小木指着那段“……Ia.23.&%s在……”，好像法院上打官司的律师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证据。
　　“什么？小艾？你还给‘这’起了名字？”千竹也指着屏幕，不过她那一指显然是泛指。
　　小木用力地点点头，“人工智能，AI，就叫小艾嘛。”
　　“行行，木木哥。加油哈！”千竹看着小木的认真劲，不再开玩笑，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小木。
　　小木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左边脸颊“扑”地一热，被千竹涂了粉色口红的嘴唇压在上面两秒。
　　千竹也没说话，“嘻嘻”地笑了声就坐回了矮木床，样子甚是俏皮可爱。

　　或许是玩了一天的缘故，那晚千竹本抱着麦当劳的外卖带边嚼着薯条边和小木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声音越来越小，靠在矮木床头睡着了。
　　小木悄悄从她手里拿过吃的，把她身子扶正，轻轻的塞到了被子里。
　　其后，他便坐在电脑前盯着小艾那一段又一段不明所以的话语。
　　夜里下了场小雨，雨声稀稀拉拉，安静其实是个相对的概念，完全无声的夜远不如那夜的静谧。
　　突然，小木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正了正后背，把脑袋凑近了屏幕仔细地看。
　　屏幕上文字的输出逐渐放慢，语句也逐渐从各种语言文字变成了全部是中文，虽然每新输出的一行仍是领小木难以理解的话语，小木的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开始跟着那语句的输出速度而跳动。

　　关于时间流逝的比喻有很多，无论是“滴答滴答”、流水流沙，亦或是白驹过隙、轻烟薄雾，都无法准确形容那一天晚上小木与小艾之间无声的交互。

　　一行新的语句输出后，屏幕上的光标不再换行，而是在那一行短短的几个字后面规则地跳动。
　　小木的心跳好像跟着小艾的输出一样停了下来，他痴痴地望着屏幕，那闪烁着的光标前写着：
　　“你在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