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与小艾

　　我上辈子可能跟羊毛线球有仇，小木时常这样想。不知什么原因，小木那在设计系作大学教授的妈妈隔三差五就给小木拿回一个羊毛线球作玩具。那时候小木一家刚刚搬到上海，他妈妈得到了他母校的工作机会，这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绝佳升迁机会，他那头脑灵活的妈妈自然不会错过。至于他爸爸，本来在老家本省公认最好的高校作机械系教授，为了陪他妈妈来到上海，不得不委身到一个二流大学任系主任。打那起，小木印象中的父亲就总是闷闷不乐，和他妈妈的话也越来越少，每当小木从母亲手中接过一个新的颜色的羊毛线球时，他父亲也就是撇下一句“总给孩子那破玩具干什么？”，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那时的小木刚刚开始和左手食指上的痣较劲，又发现他妈妈带回羊毛线球的颜色变化没什么规律，完全没闲心掺和到他们成年人的事情里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他被保送，那或许是搬家后唯一一次见到父母因为什么事情一起开心。

　　“木木哥，你昨晚没睡吗？”千竹揉着眼睛伸了伸胳膊，因为穿着衣服睡觉显然有点不舒服。
　　“哦，没。”小木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木木哥！你要少熬夜知道吗？对身体不好的！”千竹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猛地站起身来。
　　小木觉察到了千竹言语中的不悦，转过头好意地看着她，“嗯知道了。”
　　“答应我，每天都要好好休息、好好睡觉！”千竹凑过来，捧着小木的脑门亲了一下。
　　“嗯。”小木的血液循环有点乱，对于这种情侣间的亲昵，大脑没能给他任何好建议，只得“嗯”的一声应付。
　　千竹看着呆呆的小木觉得好笑，用力搂了一下小木的脖子，“我给你买早餐去吧。”
　　本就大脑供血不足的小木被千竹的双臂绕着脖子，更是感觉要窒息了一样，“谢谢。”
　　“谢什么，我是你女朋友嘛。”她像小猫一样蹭了蹭小木，声音里偷着满足。
　　他被“女朋友”的说法吓了一跳，集中精神想要理清头绪，“话说，小艾说话了。”
　　对于小木的搪塞，千竹也不生气。在她看来，木木哥的转移话题就是默许。“这次不是鸟语？”她想起小艾是木木哥昨晚给她看过的不知所云的电脑程序。
　　“什么鸟语啊，她问我‘在不在’来着。”小木神色认真。
　　“你跟她讲‘不在’。”千竹觉得小木在跟她开玩笑。
　　“之前的系统没实现实时的训练文字输入，所以昨晚没法回答她——不过我昨天忙了一晚……”小木自顾自地说着，发现千竹已经开门出去了，走廊里隐约传来她的可爱笑声，“等我买早餐回来再看看。”
　　这时，小木的手机震动了下，解锁屏上显示的是吴总的微信。

　　小木之所以不喜欢羊毛线球，原因有三。第一条原因虽不受他控制，但是是他最受不了的——妈妈带回的羊毛线球颜色不同，但是每次的颜色变化完全没有规律。他为此私下里学习了RGB、CMYK和HSB等多种颜色模型，希望能够找到蛛丝马迹，但似乎他那设计系的母亲就是这么毫无规律可寻。第二条，是羊毛线球的线头实在难找，像是被人藏起了一般。他不知道是不是母亲有意为之，但每拿到一个线球，他都像是初次办案就被派到连环凶杀案现场的见习侦探，一筹莫展。至于第三条，还是和小木的强迫症有关。每次他花了很大功夫找到一个线头，然后又花了十倍功夫解开线球找到另一端线头时，他体会不到任何成就感。相反，看着终于解开的线球变成一条蚯蚓般弯弯曲曲的长线时，他总是觉得万分的无力和挫折——为什么先找到的是线的这头，最后解开的是那头。他想象自己是埋在杂乱无章的线球深处的一头，被关得要窒息了却无能为力。感觉到周遭的羊毛线逐渐被捋顺，想要挣扎快点出去却只能等待。那感觉让他浑身难受。也正是因此，虽然每次他妈妈带回羊毛线球时小木都十分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会努力克服心里的不适去把线球解开，解救出那被埋得太久的线头。至于打扫战场，他宁愿让妈妈把被解开的羊毛线扔掉，也不允许她再次把它们缠成球。

　　小木昨晚完成了实时输入训练数据的功能，差不多可以和小艾试着对话了，一想到这他就兴奋不已。趁千竹下楼买早餐，他随手打开了几个常用的社交网络界面，上一次查看朋友们重复发在不同平台上的新鲜事还是他潜心开发小艾之前。□□上吴总戴着墨镜的头像不停闪烁，小木点开粗略地读了下，是“公司有难，小木有责”的内容。人人毕业后大家好像都没在用过了，小木惊奇地发现吴总在人人上也给他发了消息，“小木，看微信。”至于微博，虽然周围的同事早已习惯了用手机APP查看，小木还是觉得微博在电脑上的UI要比手机上好太多，不出所料还是吴总，“砷镓科技B轮融资热度非常，公司元老级程序员@端木木功不可没。”小木搔了搔头，记不起自己在公司正在进行的B轮融资里立了什么功。Twitter，facebook，instagram，pintereset一圈扫来，吴总就像上辈子蒙冤了的恶鬼，阴魂不散。
　　终于，小木一一关掉浏览器的标签页，划开了手机屏幕看微信。
　　“小木，别放假藏着了，想和你聊聊。”吴总的微信头像是稍微修改过的砷镓科技的Logo，在右下角加了个CEO的字符。
　　小木习惯了用九宫格的键盘，因为这事之前老李还跟他讨论了很久。老李的论点在于，现在的智能机屏幕这么大，英文键盘打字也复合使用电脑的习惯，故而使用英文键盘在手机上打字是大势所趋。小木自有理由，“之前诺基亚的键盘不就是九宫格的嘛，而且打阿拉伯数字也方便。”老李当然没有被打数字方便的理由说服，不过出于对诺基亚的尊敬，也对小木使用九宫格在手机上打汉字表示尊重。
　　“好啊！什么时候？:)”小木回复吴总时犹豫了一下，加了个笑脸。
　　本想放下手机发呆的小木没想到吴总的回复比他父母吵架翻脸还快。
　　“今晚八点，Neo Bar，不见不散:P”吴总的回复也加了表情，小木不记得平日看似大大咧咧的吴总还有这习惯，他的手指在九宫格上飞舞，“嗯，不见不散。”

　　千竹给两人买了麻球和豆浆，起初小木给她看小艾的输出时还觉得好笑，不过很快就对那条不停闪烁的“你在吗”着了迷。
　　“木木哥，它不会是死机了吧？”千竹怎么也不相信昨晚还显得傻傻的电脑程序现在就可以跟她说话。
　　“不知道，有可能。凌晨三点左右小艾的输出突然变得不再那么混乱，一个多小时之后问出了这句话，然后就不再输出了。”
　　“那怎么办？”
　　“之前的系统没实现实时的训练数据输入，昨晚我一直在忙这个，刚刚弄好，还没试过回复她。”
　　“那你回复下试试嘛！”千竹坐在小木椅子的左边扶手上，右手绕过小木的脖子搂住他。
　　小木以前哪体会过这姿势。像被哥们一样被女生搂着脖子原来是这种感觉，他心里想到，要非得用语言形容的话，就是有点舒服也有点难受。他微微坐直了一点，用千竹给他的HHKB开始打字——“我在啊。”
　　按下Enter键的瞬间，小木紧张无比，他对小艾接下来的反应既好奇又害怕。短暂而漫长的两秒钟后，小艾又说话了——“妈妈！”
　　这回答不但没能满足小木的好奇心，反而让他更加着迷。如果说昨晚的那句“你在吗”是羊毛线球的线头，那么现在小木的工作就是要紧紧地揪住它、用力地握住它、不断地捋顺、不断地整理，直到他找到深埋在线球里面的另一头。小木转头瞥了一眼千竹，发现她饶有兴致地盯着屏幕，呼吸也轻轻的。小木不知小艾叫“妈妈”的用意，只得打字问她，“小艾？你说什么？”
　　“妈妈！妈妈！”
　　屏幕里闪烁的回答让小木一筹莫展，不知该怎么继续谈话，他开始认真考虑自己写代码时可能遗留下的bug。
　　一旁的千竹倒是反应飞快，她挤了挤小木让他坐到一边，自己纤瘦的身子像扔到纱网上的石子陷入椅子的另一边，两个人都瘦瘦的倒也不显得很挤。千竹在自己送给小木的礼物上打起字来，“我是你妈妈，那是爸爸。”
　　“妈妈！爸爸！”
　　小木终于领会了女人的敏感，他夺回键盘，没等千竹抗议就赶快纠正道，“不是，我不是你爸爸，我是你的作者。”
　　“爸爸！”想象着两岁儿童般的小艾，小木哭笑不得，紧忙回复道，“作者。”
　　“爸爸！”——“作者。”
　　“爸爸！”——“作者！”
　　“作家！”——“作者作者作者作者作者！”
　　“作者？”——“对了，作者。”
　　“作者！”
　　小木为眼前小艾的回答而欣慰，不过他不确定小艾是真的懂了或者只是在简单地重复他所说，而且更紧迫的问题是，小艾能否区别是自己在打字还是千竹在打字，所以他决定让千竹测试下，“千竹，你打字问问她我是谁。”
　　“爸爸是谁？”
　　“爸爸！”
　　千竹的措词吓小木了一跳，“不是这样问啦！问她‘他是谁？’”
　　“他是谁？”
　　“妈妈！”
　　两人被刚发生的一幕都逗笑了，决定先吃早餐再来教小艾“作者”和“爸爸妈妈”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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