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往事

　　三十七章柏树
　　王甲斌养了一年的伤，才算恢服原气。申去酉来，猴年过的好慢。端午节一过，母亲生病了，老太太迷途知返，一场神不跳，她不信邪了，服起中草药。多日来病未见好，她对王甲斌说:“……昨夜梦见你奶奶了，她骂着说；三小子去了之后，不管事，常和一群少女玩得不着家。唤我快点去管教他。”老伴儿听了此活不顺耳，驳斥道:“你个能不够，阳间阴宅乱插手。去了那旮旯，何时返回呢？”“哎呀老头啊！你娘放狠话，我若不去当那边的家，她就领上老亲少友回来不走。这样整乱套了……。”老爷子吐口烟不服气:“我娘现在是鬼了，她的话不可信。你若走了，剩我一个人孤单呢。”“你别急，等我把那黑屋子收拾亮堂，炕烧热呼。粘豆包蒸熟，就来接你。”老俩口嗑儿唠得和和气气，不再争吵。王甲斌苦笑着:“我爷爷奶奶呆的地方不如家好，谁都别去，屋里好好住着吧。”母亲又说:“去唤嫂子们过来，完后你去书房歇着吧。”见四位儿媳站在面前，她吩咐道:“你们几个给我洗个头洗个脚，全身擦个澡，新衣服帮我穿上。今晚夜深人静时，跳场神送走黄九灵，随后飘回济南莲花山下走一遭。”三儿媳端来一碗面条，她吃着喊着香。又叨咕:“阴朝的酱缸晒不着太阳，豆酱味道不纯正。杨文秀，你给妈拨棵葱，盛碟子酱，端块豆腐来。我要吃个一青二白，肚里净净色儿。”吃饱饭后歇了一阵子，屋地中扭了几圈儿，上炕躺到褥子上。捋捋头发，抻抻衣襟，闭目哼歌儿:“黄仙姑啊黄九灵，保佑王家享太平……。”哼了几句后，翻个身问着:“老头子，你看天空星星出齐没有哇？”他回道:“真能做妖，跳神还不够，又管到天王爷那去了，真是事儿多。”她打个呵欠嘟囔道:“我困了，等我睡醒了，再与你论理。”说完话，眼睛一闭长喘口气，没动静了。老爷子又急了，伸手拨拉她一把问道:“啥时醒啊？你一觉不醒，家人都陪着不睡觉怎成呢。”她一声不吭了，王甲斌过来喊着妈，不应声。一摸鼻子没气了。精明的王老太，哼着神歌睡着觉，伴着星星远走了。
　　一一一人死如灯灭，没了母亲，家里冷清了许多。花猫一夜间失踪了，白鹅的叫声不亮了，一只耗子跑上炕，咬破老爷子的枕头。他思念老伴儿，自言自语叨咕着她的好。常常泪流满面，睡醒觉便趴在窗户往外望，备感孤单。老来伴儿，人老了不能失去伴儿，没伴儿了，就没了精气神。夫妻俩一起生活近六十载，顶嘴吵架之事常有，但从未伤了和气，可称为相敬相爱。今天是王老太三七祭日，家人从墓地回来了。文祥进堂屋喊爷爷吃午饭，见他歪靠窗台，烟袋锅掉在怀里，闭着眼睛不吱声。吓得他跑出来喊着:“老叔，爷爷没了声音。”王甲斌进屋一看，父亲去逝了。这对老夫妻，谁也离不开谁。那边的炕烧热了，俩人团聚了。一九四五年的六月里，他送走了二老双亲，这是一个不平常的年份。
　　一一一失去了双亲，王甲斌很伤情。午饭过后，额头上扣着火罐子，闭目歇息。“哈哈哈！老不出屋，屁股压歪啦。”“哎哟嘿！媒神来了，咱俩唠会儿嗑吧。”“牵羊耍猴斗鸡，扯啥都中，浪仙说我来听。”“哎呀！这两年里闹心吧啦事太多了，啥原因，琢磨不透啊。”“天呢！若把人和鬼的事捣鼓清了，仙神就会闲得走歪道了。叫那真没用，吃饱不饿偷着乐呵吧。”“有好事，谁都乐呵，没好事，乐个屁呀。”宁福生突然一拍大腿:“哎妈呀！光顾扯屁蛋了，差点忘了一大事呢。”“出啥怪事了，快说说。”“去山河屯卖筐几趟了，发现哨卡的小鬼子蔫头耷拉脑，不凶了。街上卖报人喊着；美国把日本的一个岛给炸了，人全死光了。你说说，美国人炸小日本干啥呢？”王甲斌腾地跳下炕，拍着巴掌，头上火罐啪地掉在地下碎了。手舞足蹈喳呼道:“天妈老爷哟！吉事出来啦！小鬼子偷鸡摸狗，杀人放火，谁见都生气。所以该炸呀哈哈哈……。”俩人的嗑儿唠到下半垧了。
　　一一一吃罢晚饭，王甲斌站在院里逗着宝林。“告诉爷爷，星星在哪呢？”他仰起头，小手指向天空。“日本鬼子在哪呢？”他歪着头，手指向狗窝。逗得他哈哈笑:“小日本要成落水狗了，三岁孩童都知道了，宝林是块宝呢，哈哈哈！……。”突刮一股西北风，接着滚雷声，一道闪电，咔嚓一声，房后一棵榆树栏腰劈断。两只喜鹊喳喳叫着，落到后窗台上。王甲斌笑着叨咕:“老天爷发威了，小鬼子要完蛋呢。”吐口烟又说:“美国多扔几颗炸弹，叫小鬼子狗窝都塌陷，这些王八犊子该遭报应了……。”这一夜，他骂了半宿乐了半宿，天亮了才睡觉。
　　一场大暴雨停了，蔚蓝的天空露出红太阳。秋天的气候，早晚有点凉。王甲斌站在院子里，深呼一口气，心情格外爽。与家人万金汪奎唠了几句嗑儿，便回到书房。拿起易经学说，准备爻一卦，预测一番。听见金嫂喊:“掌柜的，来人了！”转身打开门一看，匪首石老歪来了。连忙迎其进堂屋，屁股一坐稳，他便苦着脸央求:“王掌柜呀！可怜可怜我兄弟几人吧，这一个多月里，没吃上饱饭。天天是野菜糊涂粥，吃得气都短了，眼冒绿光呢。”瞧眼他们四人，个个衣衫破旧，骨瘦如柴。往日的野蛮刁横劲儿没了。问道:“石头领缺粮吃了？”只见他歪着脖子脸朝西，哼哼着:“哎呀妈呀，别人有的我全无，若是五个弟兄两匹马，外加一条狗都蹽了，我就屌蛋精光啦。”听得他笑了，略加训斥:“当年破马张飞，吹胡子瞪眼挥刀弄枪。非抢必夺耀舞杨威，没想到今日成损犊子穷光蛋啦。你的苦酒，自个酿的。”听得他晃晃头皱皱眉，咧着嘴回话:“咳呀！没想没想，竞做梦娶媳妇了。没想会穷困缠身，树没倒呢，他妈个臭蛋的猢狲就散了呀。”王甲斌嘿嘿笑接嗑儿:“你带领手下乌合之众，多年来干的烂遭事不计其数。人整治人，是小事。天若布杀戒，谁也逃不过。小日本一完蛋，抗联军就收拾土匪胡子。听我劝，赶快放下屠刀，哪凉快哪消停地活着吧。”歪着脖耷拉头嘟囔着:“服王掌柜了，甘败下风。只要舍给粮食吃，当孙子都乐意呢。”另仨歹徒一听，扑通扑通跪地了。“求王掌柜了，求爷爷了……。”“快起来！快起来！别耍吊儿郎当，虚头八脑的把戏了。”跪下仨人起来俩儿，另一个趴着不动了。汪奎便喊:“快把他拽起来，别死在这呢。”石歪脖起身照其屁股踹一脚骂道:“懒猫，快起来，少装死狗。”他哼哼着爬起来嘟嘟:“饿完犊子了，快不行了。”王甲斌又问:“你们几顿没吃饭了？”“昨早离窝，路途中掰了几穗青苞米吃了。天黑下雨，躲进五合屯一家牛圈里，偷吃几口喂牛豆饼，一直到现在，水米未沾牙呢。”日近垧午，王甲斌留他们吃顿饱饭，又送几袋米粮，一包衣裳，两只老母鸡。石歪脖乐着，领上同伙，一步三回头，满意地离去。
　　一一一汪奎套好马车，来对王甲斌说道:“今天拉上大伙去山里采趟蘑菇，明日陪掌柜去山河屯街上。”随后马车出大门走了。王甲斌照照镜子，理理头发，兴高彩烈出了家门，刚走到闻家房后，见两个穿日本黄皮装的人，从西头走来。他愣了；小鬼子又窜进屯里了？过来的俩人哈哈笑喊道:“大浪仙，就知道抱美人，世道变了都不知道啊……！”他有点画魂不解半开玩笑问道:“小日本都死光了？猫仨狗四当上害人鬼了？”张三学着日本鬼打个立正，咳了一声:“美国又给日本窝扔颗炸弹，炸得那皇帝老犊子尿湿裤子，趴下投降了。妈呀！大好事呢。”“真事吗？”爹娘双亲去逝，在家守孝，一直未出门，外面的事全不知。“报纸上写的，人们都嚷嚷开了，还能假吗。”田四宝乐得蹦个高:“我俩去山河屯赶集，卖报人喊着广岛长崎炸完犊子了，天皇下令了，日本鬼子交枪投降了。见一些中国男人冲进宪兵部，对蔫头耷拉脑小鬼子又打又骂，见到日本娘们又搂又亲呢，她们都不反抗，成落汤鸡了。哈哈哈！”“嘿嘿嘿！看热闹真开心呢，见一条绳子上晒着黄皮，顺手拽两件。抱在怀里出北门，见几个小日本被扒光膀子，群人围着扇嘴巴呢。哈哈哈！这趟街溜达的爽快，得身衣服，又解气呢。”王甲斌听他俩儿白话，半信半疑。笑着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日本突然就完犊子了，不大可能吧。”他嘴一瞥说:“你是被小鬼子打怕了，高估他们的力量啦。”“三尖嘴休胡说，明日去五常探个究竟，如果倭贼真完犊子了，我他妈的找山口畜牲算账呢。”“对对对，把我俩带上帮你一块揍，叫龟孙子趴地下瞌头喊爷爷。”“妥妥妥！报完仇，我请猫仨狗四吃小鸡炖蘑菇，喝烧酒庆功啊。哈哈哈……！”王甲斌乐着去了闻家，他俩则满屯里串着喊着:“父老爷们！大喜事哟！日本鬼子完犊子了，趴下投降啦。”“逛街随便啦！没人搜查啦……。”宁五爷凑上前骂:“你俩儿变种了，好人堆里寻不到。远点喊叫去，别吓着我家大鹅。”郝老爷子说:“吃饱撑的，舞舞喳喳瞎叫唤……。”田老爷子气着骂道:“小日本完蛋了，你穿身鬼皮不象人。不干正事，别想娶上媳妇了。”张三和田四俩儿一喳呼，屯里人全知道日本鬼子投降了。
　　一一一这一夜，王甲斌除了高兴，就是憎恶，觉没睡着。今日五常街里遛一趟，看看小日本失败的下场。“汪奎，把木棍放车上一根。”他不解问道:“文明棍不提了，舞棒子了？”“揍山口那畜生，用柱棍打，不解恨。”“掌柜的主意好，揍倭贼就得狠。你打累了，我上阵，叫他尝尝中国人的厉害。”“哎呀今个真高兴，我得唱两句呢。”“唱吧，你唱我听。”他哈哈笑着哼起，曲调高低不平，又象跳大神，又象二人转，两曲搅一块，听得汪奎咧嘴笑。说笑唱曲儿心情舒畅，不知不觉马车到了城门口。王甲斌下车看着，哨卡的岗楼被砸得破烂不堪，木门上岀个窟窿，栏路的杆子断成半截。人马车行随便，不见小鬼子影儿。来到街里一瞅，变样了。临街店铺的墙上，贴着红黄蓝绿标语；“打倒日本狗强盗！”“中囯人自由了！”“共产党万岁！”看得他心情激动，自言自语:“小日本完蛋了，大快人心呢……。”街上人挺多，相互簇拥着。天热加之高兴，他汗流浃背，人群里挤着，马车身后随着。到了朱家，周管家告知，朱会长不在，请他到其办公室找去。来到县府门口一看，守门的是中国人了。王甲斌提着木棍上了二楼，见朱会长正与几人谈话，他便坐在走廊等候。片刻，朱会长送客人出来，引他屋里就坐。“大哥真忙啊，家也不回了。”“小日本一投降，东北地区八路军接管了，他们一方面要清理残兵败将，另方面又要清剿土匪。刚送走的三个人，是抗联五纵队的干部，找我请求资金方面帮助。”“封政委来过没有？大哥答应他们没有？”“封政委朱河县养伤呢。多年来虽以经商赚钱为主，但为国家吃苦出力的人，一定帮助。”“他还活着，我就放心了，明日前去探望。”听得他拍大腿劝着:“老弟呀，你消停消停吧！再不能引火烧身了。大远的路不太平，土匪胡子乱窜，碰上他们凶多吉少呢。”“小日本完蛋了，咱国人自由了，有抗日联军在咱都太平呢。”朱会长压低声音说:“小鬼子投降的前几天，五常府驻扎的这伙败类，用汽车把其生活所需，拉到团山子大桥上，抛入水中。有的东西扔到岸上，之后向八路军缴械投降。乡民捡其食物吃了中毒死人，便成帮结伙手持棍棒，来到日本人住宅区闹事。这些天街里，打打杀杀的乱事，接二连三。几伙土匪窜进兴风作浪，趁火打劫。五常府内外正乱得不可收拾，你眯着吧，别找不自在了。”听得王甲斌长出口气:“封政委暂且不瞧了，但我得找山口畜牲算账，好好揍他一顿，报解心头仇恨。他呆何处？大哥领我去找吧。”朱会长又劝:“那贼寇与一些鬼子头头被押往省城了，彻底败类了。最怨枉的人是治安队钟队长父子，他们双双被小鬼子无辜残害，肢身破碎抛入荒郊野外。撇下妻儿寡妇五个人，实属悲惨可怜呢。你能活着亲眼目睹败类未日，感谢苍天，快快敬香拜佛吧。”听得他气消一半面带笑容:“闻兄一习话，胜过十年书。我的命，是大哥救回的，听您的啦……。”辞别了朱会长，坐下马车，一路哼着歌回到家。
　　一一一再有两天就过中秋节，日本鬼子完蛋了，人人高兴。一大早，王家院里猪吼人喧笑，好不热闹。好友宁掌柜来了，张三和田四也来了，几个人帮着杀猪匠，收拾这头肥猡猡。王甲斌站在院子里，谈笑风生:“日本鬼子成落水狗，人心大快啊！这头猪全烀熟，宴请全屯人，吃肉喝酒，庆贺小日本完犊子。哈哈哈！”黄狗见杀猪，趴到大门外榆树下歇着。抬头睁眼一瞅，来一辆马车，便起身跳脚猛叫。王甲斌出来一看，握手相拥将其五人迎进堂屋。“哈哈哈！今天日子好，大哥驾到，小弟真高兴呢。”胡大拿笑着答话:“小弟家大业大，人财两旺。知书懂理豪爽仗义，令胡某人敬佩哟哈哈哈！……。”“大哥来了，小弟心里畅快。家里虽不富有，但哥哥呆此，吃喝不用愁。多住些天，别急着走。”俩人久别又相逢，唠不完的嗑。这两天，王甲斌一日三餐好酒好菜，热诚款待胡匪头等人。交谈中得知，胡大拿与众匪徒散伙了，猢狲们各奔东西，各行生路。他随小媳妇去榆树其娘家定居，告老还乡，弃暗投明。八月十六日，胡人乘马车离去，直奔河西榆树县境。王甲斌送吃送喝，给其装满车。感动他热泪盈眶，与其依依话别。屯里人看得莫明其妙，瞪大眼睛，三四个人站那嘀咕。绰号混驴子问道:“王掌柜，你送米又送肉，送走这车人，是啥来头呢？”“这是凤凰山上的胡头领，现今放下屠刀，告老还乡了。”丁贵一听，惊得直拍大腿，奉承:“王掌柜名副其实大能人呢，胡子头也交成朋友，佩服啊。”李矬子哈哈笑:“王大能人，美人抱过，又勾上贼人，咕咕球球得得搜搜，武武玄玄从头浪到脚哇哈哈！……。”“矬巴子贼，少来嘴大舌长瞎咧咧，好事只要经过你的嘴，又骚又臭变味了。”外人怎样胡话凭说，他不计较。对胡大拿的改变，很认可。因他弃暗投明，迷途知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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