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千年

　　因是有客远道而来，夜间，柳宗岩便在迎送台上摆上酒宴。柳忘忧推说身子不爽，故此独自在院中，并未参加。

　　柳忘忧所居住的院子有些怪异，她的屋子建于湖上，整个院子里并没有多少实地，反倒是小桥流水交错。水面上用幻术造了满池的荷花，池中锦鲤穿梭往来，偶尔亦会跃出池面，激起层层涟漪荡开。池中之水天生水暖，池子上弥漫着几许雾气，美若仙境。像她这样的院子，终年湿气过重，寻常人住着皆会嫌弃，可唯独她却十分喜爱。偶有思索之时，她便会倚坐在廊下，将脚荡入池水中，借着池水来让自己静心。

　　而此时，她便是此番模样。

　　乐风不知何时跳到了她的身旁，它伸着爪子挠了挠忘忧的衣袖，毛茸茸的狐尾扫过她的手背，传来一阵微微作痒。她伸手将那尾白狐抱至怀中，缓缓抚着它的后背，替它顺着毛。

　　每一次，只要她去见过素容，便是这副模样。柳忘忧时常在想，若是她像解语这般，多像柳宗岩一些，兴许便也不会思虑过多了。幼时，她并不明白，为何旁人的母亲都十分紧张自己的孩子，可她的母亲却对她们姐妹俩毫不过问。她原以为，那是因为她们是女孩子，而自己母亲想要的是一个儿子。可解语日夜苦练术法剑术，族同与她同龄之人中并未有几人能与她旗鼓相当，然而，她不但不喜欢，反而更加厌恶柳解语。后来，她想明白了，素容的心不在这里，这里的一切与她而言都只是过客，连个眼熟之人都算不上。

　　她从来都不知道素容与柳宗岩之间的事，她亦不敢过问，她怕一但问出口，得到的却是她所不愿相信的。

　　乐风张嘴打了个哈欠，它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而后爬上了柳忘忧的肩头，像是一条狐狸围巾一般挂在她脖颈之上。柳忘忧扯开了一抹笑意，抚了抚乐风的头，道：“我不冷。”

　　柳忘忧不知道乐风是从何而来，只是某一日，它自墙头跳到自己怀中，此后便不再离开了。柳忘忧觉得它似有灵性，懂人心，便与它朝夕相对，当作伙伴。

　　虞兮站在院外，眼前这院落白雾袅袅，池鱼欢快，花开繁盛，宛如仙境。他探了探头，拎着食盒上前。院子里的雾气有些浓重，乍一眼过去并看不到路，只觉自己行在湖面花从中。

　　乐风挂在柳忘忧的脖颈之上，它的耳朵忽而动了动，而后自她肩头跳起，跃到了她身后。柳忘忧偏头，见秦白已然行至屋外，连忙起身着履。她掀开帘子，此时夜色正浓，屋外的廊灯映照，那光亮忽明忽暗，轻柔的打在二人的身上。

　　“少公子怎么来了？”她神色有些诧异，抬头看了看天际，又道：“晚宴结束了么？”

　　虞兮抬了抬手，将手中食盒递到她面前，道：“怕柳姑娘身子不爽未有进食，便送些过来。”

　　“劳少公子费心了。”柳忘忧扯了一抹笑意，引着虞兮入内坐下。

　　柳忘忧的屋子布置的十分简单，只是这屋里的各色摆设皆是双份。虞兮扫了一眼，道：“柳姑娘看来十分喜欢成双成对。”

　　柳忘忧不解，见他手指了指一旁台子上摆着的茶盘，笑道：“并非如此。”她起身拿起了台子左手旁的茶盘，道：“解语十分喜欢我的物件，我每每想用时都会便寻不到，日子长了，我便都备了双份，以免她将我的东西取走时，我无处可用。”

　　“她来取你的物件，未有同你细说么？”虞兮一脸惊异，即便是亲姐妹，取人物件时也合该同物件主人打声招呼，怎会如此予取予夺。

　　柳忘忧摇了摇头，道：“父亲说，解语又不知道我要用，取走了，我再去置办一个便是。”她轻叹一口声，又道：“日子长了，我便晓得这些事无处去说，只得自己多备一份了。”她的语气带了几分无奈，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可待遇，却是如此不同。

　　“你的东西，为何要同她说？”虞兮听得这话，心中渐起几分怒气，这分明便是雀占鸠巢。

　　柳忘忧闻言，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她伸手将炉中炭火点燃，而后将茶壶摆了上去。“不提这些了。”她收回手，看向了虞兮带来的食盒，道：“少公子带了哪些东西过来？”

　　虞兮见她岔开话题，想来她也不愿再提，便将手旁食盒放置桌上将内里的食物一碟碟摆上桌面。

　　柳忘忧看着他一碟碟往上摆，笑道：“少公子怎知晓我的口味？”桌子上所摆放的这些小菜都是她素日里爱吃的，虞兮与她不过相识一日，怎会得知？

　　“原来这些也是你所欢喜的吗？”虞兮故作不知，诧异道：“这些也是我素日里喜欢的，我不知你的口味，故此自作主张让人备了这些。”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些吃食明明是他让水墨私底下打听得来的，此时却装作一切皆是偶然。

　　柳忘忧轻笑出声，道：“多谢少公子。”她早已习惯独自一人存活，但虞兮的出现，却让她在孤单的日子里略微带了些色彩。

　　“你可不能光嘴上说谢谢。”虞兮夹起一块藕粉糕放到她的碗中，道：“我还要在此地多留些时日，就有劳忘忧姑娘代为引路了。”

　　“好。”她轻应了声，面上荡起的笑容十分好看，眉眼弯弯，似带情意。

　　柳解语站在院中，看着屋内二人，双手紧紧握成拳，拂袖离去。桑风见她如此，连忙跟了上去。柳解语一路自柳忘忧的院中行回，刚步入自己的屋子就将下人尽数赶走，独自坐在廊下，面带愠色。

　　桑风看着她这副模样，转身入屋拿了件披风，而后行至她身旁，替她披了上去。“你何必动怒。”他深知柳解语的脾性，自小，她所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即便是柳忘忧拿在手里的，她都可以抢了去。可如今，虞兮明显便是对柳忘忧更为上心，对她，便疏远得多了。

　　“我有何处比不过她？”柳解语偏头，道：“师兄，我自小什么都比她强，父亲亦是chong爱于我，若不是因为她较为讨那个女人欢心些，她可还有在府中立足之地？”柳解语满面怒气，看着此时的她，很难想象她会是那个同柳忘忧有说有笑的好妹妹。

　　桑风坐到她身侧，眼神中带了几分无奈。“你在术法与剑术上，确实是好过她不知几何。可她也还是你的姐姐，一直疼惜你的姐姐，从未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桑风知道她心高气傲，从不肯居于人下。可是，即便在外人眼中，柳忘忧有多么不如她，可柳忘忧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她又何须如此？

　　“我算是想明白了，她就偏生像那个女人，总是一副柔弱模样，就像不停在对男人说，快来照顾我。”柳解语微一使劲，一拳打到地上，道：“我就偏生不信，我柳解语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不过就是一个男人，她若想要，便一定能得到。

　　“爱慕的人很多，为何要在这种事上，都做意气之争？”桑心眼中满是关切，他伸出手替她拢了拢披风，道：“总是会有人偷偷爱着你，用着他的方式守护着你。”他知晓，自己的一腔心思无法与她直言，因为一但明说，她便再也不会理会自己。

　　“这不是意气之争，我要的，一定能得到。”她甩下这句话，便起身回了里屋。

　　桑风收回眼，独自坐在院中。他多么想要同柳解语明言，可他也知道，以他的身份根本配不起她。他转头，夜风中有一纸鹤飞来，那纸鹤在他耳畔盘旋几许，随之消失。桑风敛了神色，提剑越墙而出，夜色中，他一袭墨衣匆匆行在梨花林中，将自己与夜融为一色。

　　深夜的梨花林中，柳宗岩负手而立，他抬头看着挂在天空中的上弦月。

　　“拜见师父。”桑风匆匆行来，下跪行礼。

　　柳宗言转过身，道：“风儿，有件事，我需要你去办。”他神情凝重，似是事关生死。

　　“师父请讲。”

　　“我要你去溯风部，盗取，诛心玉。”

　　诛心玉，相传是天界的圣物，此物能阻绝一切术法，纵使修为再高，都不可能在此物面前使得了术法。“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也不想解语被选中，只要此物在怀，即便是五彩鸟，相必也不会选中解语。”柳宗岩并非圣人，他此生最为得意的便是柳解语，细心栽培了这么些年，他又怎会舍得将柳解语送+入拜月谷？

　　“桑风明白，桑风告退。”即便他不能与柳解语相守到老，但他仍希望自己伴她左右，哪怕永远只是她的师兄。

　　“二小姐相貌好，术法好，族长一向爱护，本也没有什么。只是，大小姐就……”

　　老婆婆唏嘘几许，阮宁却听着觉得有些奇怪。

　　诛心玉，此物与桑下怀中物件名字相同，那是否便会是同样的物件？还有，一只白毛狐狸，名字也叫乐风。可是，乐风明分是只红狐，听松才是白狐。面前这位老婆婆说的话十分奇怪，她的故事当是与她们都不相干，可细细听来，却又像有些千丝万缕间的关系。

　　“我曾见过大小姐与虞兮少公子站在铁索桥上，细雨蒙蒙间，确实能称为一对璧人。”她咳了几声，继续前言。

　　虞兮来的第二日，天便开始下着蒙蒙细雨。柳忘忧十分喜爱这样的日子，她打着伞，与虞兮一道在御风部中闲逛。天府竹林，碧波莲池，每个御风部景色秀丽的地方，她都带着虞兮逛了一遍。

　　“这里便是我御风部的铁索横桥。”行至一处山崖，柳忘忧指了指前头的那座以铁索加铺木板的荡桥。“这下面就是淞河，我时常在下雨天来这里看看，云雾蒙蒙间，伴着细雨绵绵，别有一番风味。”

　　虞兮跟着她一同行到桥上，他每行一步，都能感觉到这荡桥微微晃动。若是有风扫过，这桥便会荡得更加厉害些。他看着柳忘忧，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这里。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柳忘忧伸出手，任由雨水点点滴滴落在她的指尖。

　　铁索桥横在两处悬崖之中，两处山壁之间便是淞河之水，山壁间的风有些大，吹着横桥不停晃动，可柳忘忧似乎觉得十分心安，仿佛她看到的并不是眼前的细雨，而是更远更无法触碰到的物件。

　　虞兮知道，她心里头有许多事都不想现于人前，他想要宽慰柳忘忧，只是踌躇许久还是没有上前。想了想，他还是抽出了腰间的竹笛，配着这烟雨迷雾缓缓吹起小调。

　　“那时，我背着竹篓偷偷在旁看了许久，虞兮少主淋着雨吹了好久的笛子。然后，大小姐松开了手里头的伞，两个人一起站在铁索桥上淋雨。我想，大约是从那时起，他们便是相情相悦了。大抵是我那时年少无知，觉得有情之人必定会有上天相佑，而之后的月神祭，似乎也在昭示着他们之间的情谊。”

　　她一直怔怔看着头ding，似乎是在回想着月神祭的情景。

　　“那是个月圆之夜，真像中秋时节的月亮呀……”

　　御风部的月神祭摆在淞河之上，也不知虞兮写回溯风部族的书信是为何事，只晓得柳宗岩收到回信后便应允了虞兮与柳忘忧之间的婚事，但需要在月神祭之后。若然上天没有选定柳忘忧，那他们便可成婚。

　　而被派往溯风部的桑风，却迟迟未归。

　　每个选待女子都换上了同样的白色长袍，她们都梳着一样的发型，一头黑发松松挽在脑后，发间只取一只凤尾玉簪以做装饰。每个女子都会由长老会中之人为之此路送上竹筏，而族长与族中众人便会早早等在等到下游处，等待她们顺流而下。

　　圆月高悬于ding，数十艘竹筏随着水流缓缓而下，湖面上偶有风过，将圆月的倒影尽数打了褶皱。

　　神鸟的叫声渐行渐近，它的爪子上爪着一枝梨花枝，然后不停在每个待选女子头ding盘旋，一圈又一圈似是在做选择。

　　月光下，神鸟的叫声响过一阵又一阵，随后，它便松开爪子将梨花枝抛到一人的竹筏上。

　　早在岸边的长老们施了术法，将这些竹筏尽数收回。

　　当竹筏停下时，柳忘忧笑着跳到虞兮身旁，她满面笑容很是欢喜，因为神鸟并没有选中她，她可以同虞兮在一起了。

　　可是她并没有高兴太久，因为神鸟选中了柳解语。

　　其实御风部的每个人都知道，说得好听是入月谷侍奉天神，可是只要一入月谷，从此就再无自由。

　　“那之后呢？”阮宁忍不住出声催促。

　　“族长虽是心中不悦，但天意如此，便也只能同意。”老婆婆顿了顿，收回眼又道：“后来，大小姐出嫁，二小姐进了月谷，可就在二小姐入月谷后的第二天，姑爷却回来了。大小姐的队伍尚未到哒溯风部，姑爷就回来了。他说，花轿里的人不是大小姐。”

　　孪生姐妹，以不受chong之人易换受chong之人，这也是常有之事并不稀奇。

　　虞兮要找柳忘忧，但整个御风部族，没有人能再帮他进+入月谷。

　　“二位小姐的事传了出去，长老们要族长将二小姐送+入月谷，若不然，月神定会生气。姑爷带着诛心玉入了月谷，要将大小姐带回来，可是一去便再没有出来。之后，咱们部中的梨花一+夜间全部凋谢，族中之人也一个个死去。”老婆婆起身，身子微微颤颤。“你们来晚了，御风部，已经不存在了。”

　　御风部不复不存在，她们也都该回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白秦：“带我去月谷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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