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作者: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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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绛雪轩的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方应看走进去的时候,顾惜朝刚给无情换好了药,转个身的功夫那个伤号歪在塌边就睡着了。
      方应看连忙大步过去,用身体撑住他滑落的趋势,拿了软垫放在无情身后,将他扶稳。目光却定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不知是药物还是天气渐热的原因,他最近嗜睡得厉害,即使醒着也一副憔悴困倦的样子。
      顾惜朝看着他做完一切,冷笑一声:“他右肩上不知留着哪次办案时受的骨伤,本就饱受阴雨湿寒之苦,这下可好,陛下一掌打得真准,骨头又碎一次。”
      无情的右臂被白布绑着,紧紧固定在胸前,方应看想起那日,心里一阵阵地难受,低声问道:“何时可以痊愈?”
      “痊愈?”顾惜朝笑得更讥讽,“陛下莫不是在跟我说笑?这位大公子受的伤、染的病,几时痊愈过?”
      这下方应看不说话了。
      顾惜朝看他一眼,冷哼道:“半年内能不能长好全看造化,长不好……这条胳膊就算废了。”
      大殿中一时安静得似乎能听见香灰掉落的声响,许久,方应看轻叹一声:“朕……负他良多。”
      顾惜朝收好东西便不在停留,脚踏出殿门前,回头丢下一句:“当初陛下信誓旦旦地要救他、要护着他。惜朝忍不住多一句嘴:本就是给不了的东西,最好连希望也别给。”
      方应看的手轻轻抚上无情的侧颊,冰凉而柔软。
      给不了的东西?
      顾惜朝在说什么?
      是琴瑟在御、还是采菊东篱?是一世安稳、还是四海靖平?
      以前对这些毒舌方应看还能一笑置之,可养伤的这些天看了几句佛偈,愈发觉得非但不能静心,反而每夜被噩梦纠缠到冷汗涔涔。
      那个悠远空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诵着: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
      “相乱人心啊……”
      最后那个声音说: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放屁!
      佛祖既说命由己造,那老子甘愿溺死在浮华虚幻中,因业着相,也不会放开吾之所欲!
      方应看将一个吻落在无情眉心那一小片褶皱处。
      这个人的眉头一直不舒展,这是方应看经常看到的、他沉在睡梦中的样子。
      说方应看执着,无情亦是放不开之人。
      他在挂念什么呢?
      方应看大概能猜到。无情挂念的东西太多了,这风雨飘摇的山河、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金人屠刀下不能归家的亡魂。
      薄唇将离的那一刻,无情醒了。
      就着暧昧的姿势,和方应看对视片刻,无情冷冷地移开了视线:“陛下恕成某有伤在身,不能侍奉。”
      方应看端正坐好,眼睛却离不开无情右臂上那扎眼的白布。
      “崖余……”他轻轻叹息着,手指伸过去,轻触又未敢触,“我……”
      无情一个眼神抬过来,千言万语到嘴边似乎都失去了意义,最后抚上他的右肩,苦笑着嚅出一句:“抱歉,我又伤了你这里。”
      无情看着他,竟抬起左手握住方应看的,引着他停留在肩头伤处的手移动,最后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哑声道,“不。是这里。”
      呼吸凝滞,方应看的心脏似乎同时被抓了一下。
      他哑然,无情说得没错。
      他伤他的,从来都不在身,而是在心上。
      血肉可以愈合,心伤却难平。
      “明日我……”
      “什么时候动身去金国?”
      两人同时开口,无情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方应看在心底轻叹一声,艰难道:“后日。”
      无情轻轻点点头便不再开口,不问缘由、不问归路。
      “崖余……你还是恨我,我会好受一些。”方应看握住他的手,他做了太多让无情可以决然离去的事,所以他握得很紧,捏得很疼,他可以放任无情做任何事,但绝不能把手抽离。
      无情只是定定看着他。
      方应看有点难看地苦笑着:“也许你说的对,我坐不了这个位置。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身不由己到我这个地步,搭进去自己,却还连个人都护不住。”
      无情的视线流转到方应看鸦鬓边中露出的几根白发,眼底的光似乎软下来几分,他缓缓启唇道:“此去上京【注1】千里,恐身死他乡,魂魄无归故土。”
      他什么都知道!
      方应看一下捏紧了他的手,无情却看着他,极认真地道:“大齐夹在宋金之间,断无自全之路,金不过以齐为藩辅,以镇南服。我知你,诸多事有金国旨意在前,是做不得主的。然有三件事事关生民疾苦,我放心不下,陛下力之所极处,万望成全。”
      方应看感觉喉咙间堵着什么东西一般,艰涩道:“你说。”
      “其一,彼时宋金战况愈烈,朝廷为缓解军费压力超发钱引【注2】,增造无艺,至钱引日轻,物价踊贵,民生流离。此祸乱之始也。陛下需即刻下诏停止收易旧引,恢复界额并置本钱,以保引值渐趋复旧,集市后安。”
      “其二,靖康之乱,天下户口十亡八|||九,朝廷府库耗竭,贡赋不入,眼下籓镇割据,不宜再轻动兵事,当以招抚笼络为主,以免内耗,金人得利。”
      “其三,余此生未能披甲胄斩敌阵前,也未能迎王师克定中原,平生一憾事也。我走后,若有一日朝廷挥师北伐,求陛下莫忘了燃上一炷香,予我同知。”
      这便是无情,即使下一秒要慨然赴死,他满脑子想的还是国仇家恨、生民疾苦。他殚精竭虑请方应看成全的,也决不强人所难,全是他能做到的。
      方应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静默半晌,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
      以真丝精织的绢帕包裹着,被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一方小小的、带着柔和光晕的玉石——
      平乱玦。
      无情眸光一闪。
      “此物我一直珍藏,没舍得还你。后日启程,你也许想带着它,就……物归原主吧。”
      他把平乱玦连带着绢帕一起塞进无情手中,迅速站起,转身背对着他:“你要我应承的这些事,我一个半路出家的皇帝做不了、也做不好,什么昏君明主,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你……好好活着,才能替你心里那万千黎民看好我别惹祸。”
      说完,他不再停留,有点逃似的走了。
      无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婆娑着手里的玉,只记得了一句:“好好活着。”
      垂下长睫覆住一个清浅的笑。
      他终归,是不会让他死的。

      “陛下,这是礼部拟的立后大典的章程,请您过目。”任怨递了折子过去,心想:这次大典在匆忙之间举行,礼部恐怕是早已人仰马翻了。
      至于方应看……他瞟了一眼,这位象征性地翻开、批了个“已阅”的朱砂、合上、扔到了一边,草率得仿佛只为了走一遍过场。
      入夏天气渐热,一到下午,外面的暑气就蒸了起来,伴着愈发尖锐的蝉鸣,闹得人心烦。
      当然,还有那些不依不饶的人——
      “方应看!我大师兄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遇到你!你他妈要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害他!”追命猝不及防地闯进来,又被后知后觉的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按住。
      他赤红着双眼,目眦尽裂:“都是因为你!是你害他的!”
      “大胆!不得无礼!”任劳忍不住出声呵斥。
      方应看却抬手制止了欲用暴力钳制追命的任劳。
      追命被一群人按着却毫不服软,他一边挣扎一边死死地盯住方应看:“当年蔡京对你有所提防,你为了获取他的信任,不惜打伤我大师兄、拖整个六扇门下水!如今,金国猜疑你,你又把我大师兄推到人前任人宰割?!你他妈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放过他!”
      “当年……”方应看喃喃低语,恍惚间想起无情在床上问过他:
      “为什么是我?”
      追命急喘两口气:“当年你以内力震伤了他,害得他夜夜咳血,两个多月没能下床!即使这样,我们再三追问是谁下的手,他也没把你方应看的名字说出来!”
      “不可能!我当初只是朝着他的右肩……”方应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追命冷笑着打断他:“只伤一侧肩臂就想让蔡京对你放心?在你心里,蔡京就这么好糊弄?我告诉你方应看,没有我大师兄,你早就死一万次了!”
      “大宋亡便亡了,我等做臣子的不过以身殉国一条路方能全了君臣之义,你又何苦救他!他这样一个人,就让他死在铁血大牢也好过千里迢迢跑到金国去受辱!”
      追命追三爷这股子冲劲上来,敢大闹御前、敢直呼着皇帝名讳、敢跳脚骂娘,有多少脑袋都不够杀的。
      可方应看对他的脑袋没兴趣。
      可追命也突然不骂了。
      平静下来以后,追命望向座上的方应看,用正常的语调、正常的音量说:“人在你手里,你杀了他吧。”
      方应看愣了一下,只见追命扔开拐杖,跪下来,红着眼睛,掷地有声:“我自在门下弟子,既不能死国,那便死节。”
      他知道无情若是去了金国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和凌|||辱,既然做了阶下之囚,管你先前是皇亲国戚还是白人一个,通通别想好过,看看赵佶和赵桓。
      方应看终于明白了追命来见他的目的。
      他在求他,别让无情到金国去。
      这个总是潇洒不羁玩弄红尘的男人,历经了风刀霜剑之后,也开始有了害怕的东西。
      那通红的、带着怨的眼睛似乎在说:你方应看不是很能干吗?能和金人称兄道弟、能登基立国、能把鬼门关里的无情拉回来,那现在为什么不能救他!或者杀了他!
      “行了,他本人都没说什么,你们一个个的在这里闹!”方应看打断他,他心里很乱,被追命吵得更烦,眉眼一抬便露出帝王的威仪来,“朕已经允了金国,此事绝无转圜。”
      追命眼中最后的希望也被打碎了:“好啊,好啊,方应看……好!” 他冷冷地站起来,讥诮地后退出去,指望方应看这个金国的走狗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等等。”方应看叫住他,坐久了龙椅的人脸上早已没有喜怒,只远远地站在那里,视线微微下沉看向追命,说,“待到那日,你……替朕去送送他。”

      【注1】上京:金都城会宁府(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
      【注2】北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诞生了世界上最早使用的纸币——交子,曾一度作为官方法定的货币流通。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宋朝政府改“交子”为“钱引”,但由于不蓄本钱、随意增发,至北宋末年,“钱引”纸券价值大跌,通货膨胀日益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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