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作者: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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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赵构在扬州行在没等到金人撤兵的消息,却等来了自己父亲的亲笔书信。
      赵佶的信由金国使臣带来——
      需要赵构率文武百官跪迎的那种。
      金国比较给面子的是没有当众宣读,但这一番折腾,全天下人都知道赵佶给赵构寄了一封家书。
      关起门来,赵构和百官对着这封信可谓百感交集、愁容满面。
      原本与金国的战事僵持下来对朝廷是好事,借着这股子气势还能多抵挡几天进攻、多收复几座城池,如今赵佶这封家书来得好巧不巧,让宋廷的所有人都进退维谷。
      尤其是,在看到内容之后,宋廷诸人更加挠头:
      这封信其实不是家书。
      而是赵佶写给完颜宗翰的众多求和书中的一封。
      赵构很生气,他把这张纸拍在御案上,久久不能平静。
      尤其是想象着金人傲慢地从一摞纸里随便抽出一张扔打赏似的给了他,他却要像捧个宝贝一样恭恭敬敬地对待!
      如果方应看在场,就会发现这恰好是宗翰拿给他看过的那一封,顺便还能欣赏一下赵构知道了以后更加生气的表情。
      有几个心急的臣子已经将头重重磕在了大殿之上:“陛下,前日宗泽将军刚刚收复了滑州等地,翟进将军也主攻金人于河南战至正酣,我军气势大盛,不可退而求和啊!”
      黄潜善本以为徽宗皇帝的书信一到,这恼人的烽火狼烟便能消停几日,大宋重建后,他作为右相,数着府库内本就不多的金银,愁都快愁死了,这些武莽却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喊打喊杀!
      所以他见此景,不满地对着他们指责起来:“大胆!金国使臣是捧着太上皇帝亲笔书信持节而来的,此事已是天下皆知!太上皇帝乃陛下生父,渊圣皇帝【注1】乃陛下胞兄,我朝素来以孝治天下,若是不以太上皇的旨意为第一考虑,你是想让陛下担一个‘不孝不恭’的罪名吗!”
      赵构握紧了拳头,垂眸冷脸,一言不发。
      他这个九五之尊的位置本就来得不当不正,被六分半堂堵在半路献国玺、被父亲的一个废后下诏令继位、被一群武将拥立到皇座之上……全是“被”!回想当时真的是狼狈之极!更有他登基称帝的好几个月后,远在北地的父皇才堪堪寄了一封信来,敷衍地承认了他,更多的篇幅却是对他说:赶紧来接他吧、金国的鬼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赵佶才记得他是他的儿子。
      父亲在位时耽于玩乐,喜爱天下一切“美”的物事。那些他能叫得上封号的娘娘就几百个,子女繁茂,自己有近百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根本认不全。
      然而就是这样一帮人,在逼他,在迫使他,放弃刚刚开始好转的局面,向蛮夷屈辱乞和,只为换他们回来继续偏安享乐?
      他不甘心。
      他好委屈。
      赵构咬了牙,没有说话。
      德高望重的老将宗泽在前线抗敌,此时朝廷的口舌均被黄潜善这样的懦夫把持,几个主战的武将已经口不择言了:“陛下,西线的战事正在激烈,若是我军一鼓作气坚持半月,原州、金州或可收复,陛下,万不可功亏一篑啊!”
      此时正任中书舍人、也是当初劝进赵构继位的功臣之一朱胜非,旁观许久,突然站出来说话:“陛下,前日臣接到暗探回报,金国派使者上月至伪齐面见方应看密谈过,这刚返国不久,怎么就又派了人来我大宋?眼下战事利我不利敌,依臣之见,是金国想要撤兵却苦于无合理的理由,正为难间,方应看献上的一出诡计。他深知陛下仁孝,遂以太上皇的书信要挟陛下,要我国先请和谈,以为金国停战之资!臣请陛下细思,以国家与百姓为念,不可冒然谈和、因小失大。”
      黄潜善道:“朱大人未免太过自信,金国如何会听凭方应看驱使?更何况,宋金停战,才是方应看最不愿看到的局面,他巴不得我们两国缠斗,他好作壁上观!”
      朱胜非摇头:“右相大人狭隘了,伪齐不过寸土之地,夹在宋金两个大国之间,任何一国都可以灭掉它。现在它还存在,不过是有金国的大权臣完颜宗翰支持,加之宋金战事紧张,无暇他顾罢了。眼下战事损耗导致两国均是不堪重负,若再持续下去,金国对伪齐,轻则逼其出兵助阵,重则收回国土以壮军资!方应看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此时定要竭力促成这场两国和谈,好为自己争取苟活之机。”
      赵构沉了眉峰,那张秀气的脸上显出不符合少年人的沉抑。他也觉得金国此时送来父皇的求和书时机太过凑巧,听了朱胜非的话,便又笃定了几分。黄潜善确实素来没有远谋,可他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即便是金国的阴谋又能怎样?人家连太上皇的亲笔都拿出来了,难道他赵构能无视这封信的存在,在天下人面前上演一出无君无父、大义灭亲?
      他不能。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他明知不可为,却还是只能选那一条最错误的路。

      汴梁城郊。
      一小队金兵正在清点着本次要押解上京的前宋战犯,十个宋人衣着褴褛重枷披锁,却没有鸣冤的哀泣,只是沉默着、麻木着、对身边晃过的金兵仿若无睹。
      一辆不起眼的素色马车从城门驶出,速度很慢,最终停在这行俘虏旁边。
      夏炎日煦,路边的杨柳早已新绿。
      车上跳下来一个中年人,他跛着腿,绕到车后,架好木板,一辆轮椅悠悠从车中滑出来,稳稳停住。
      押送小队的金兵里有一个汉人,名叫朱行,八成是在哪次交战中投靠了金国,被收编至金兵的队伍中。他会些女真语,作为这一行人中,汉人俘虏和金国士兵唯一的沟通桥梁,自是傲气得不行,宋臣俘虏中有几人私下给他递过不少好处,请他多多照拂。
      他朝马车这边看了一眼,一脸不耐烦地喊道:“快点,快点!没看见所有人都在等你吗!”
      追命推着无情缓步靠近,没搭话。
      朱行见他们既不递好处又不赔笑脸,态度更加恶劣:“妈的!速速随我来勘验身份!”说着,还搡了一把追命。
      追命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待不满,却被无情按了下手,生生把怒火忍了回去。
      那队金兵的领队大步过来,上下打量了无情和追命一番,用女真语问了句什么,朱行连忙谄笑着回了几句。
      那领队的便将目光彻底落在无情身上,对着他又说了一句女真语。
      朱行便跟个公公似的端起架子翻译道:“将军问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在前朝任何官职!”
      话音未落,却听追命冷笑一声:“你们指名道姓地要人,这些废话快些省省吧!”
      “你!”朱行被噎了一下,转念一想不对呀,“你什么人!一个车夫也敢在将军面前放肆!?”
      追命连一个轻蔑的眼神都不想赏给他:“无情公子身边跟着的,自然是我追三爷了。”
      朱行听了却大笑起来:“想当年你爷爷我也是在东京城里混过的好吗!那追命追三爷是谁?轻功腿法出神入化,你一个走路都费劲的瘸子也敢冒充他的名号哈哈哈哈——”
      追命上前一把攥住朱行的衣领子,仿佛掐住了他的脖子一般,笑声同时戛然而止。
      那铁似的拳头眼看就要落下,无情唤了一声:“略商。”
      追命收回拳头,一把松开朱行,竟逼得他后退几步:“做你该做的事!”
      朱行不服气地给领队比划着说了几句,那倨傲的样子少不了添油加醋地多几句坏话。
      领队听了,黝黑坚毅的脸上没多少表示,照章循矩地又说了一句。
      “我们将军说了,尔等此番赴上京领罪,自当囚缚来诣,方能诚心思过以谢天下罪。”朱行朝那些被缚的大臣们一努嘴,轻蔑道,“看见了吧?你本该像他们那样,一步步走到上京去,然而我们大金陛下仁慈,考虑到你一个残废痨怯,便准了你一辆囚车。请吧。”
      他手一指,俘虏队伍的最后果真停着一辆瘦马拉的囚车。
      追命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们大金陛下’?阁下这角色进入得还挺快。”说完推着无情朝囚车走去。
      “你他妈说什么……!”朱行气得竖了眉毛,刚想回嘴,眼珠一转便想了一招阴的,“诶!等等!有了囚车,这轮椅就别带着了吧?”
      追命脸部的肌肉紧绷着,回头瞪着朱行:“我兄长全凭轮椅代步,若不带着,将来即便到了上京,恐再难前行半步。兄长此去孤身千里,身边无人照应,再没了这轮椅,如何使得?”
      难得服个软,朱行抓住把柄愈发得寸进尺起来:“说了不能带就不能带!到时候谁给他推着!一个战犯罪人,还真当自己什么尊贵身份呢!”
      “你!”追命再次揪住朱行的衣服,这等小人不痛揍一顿长不了记性。
      可他那不和小人一般见识的大师兄再一次阻止了他。
      这番拉扯,让无情重重咳了两下,牵动肩上的伤又开始疼,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对着囚车边看守的金兵,用金语道:“打开门。”
      那金兵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上京去请罪的犯臣会说女真语,还能从容不亢到让他多看了几眼。
      无情用未受伤的左手轻拍了下轮椅的扶手,想用轻功进到囚车中,却不想身子一轻,竟被追命抱了起来,这个师弟拖着不太灵便的步子轻轻将他放进囚车。
      松手的那一刻,追命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一旁金兵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布,低低对无情道了一句女真语:“得罪了。”便将他的眼睛蒙住,然后落了囚车的大锁。
      朱行在一旁气得直跺脚。
      只听领头的一声令下,前面的人缓缓移动起来。
      无情的侧脸,被黑布衬得愈发苍白。他知道追命还捏着他的衣服,于是轻拍了拍追命的手,似是安抚又似嘱托。
      追命这才回神儿一般,缓缓松开手。望着无情被木栏分割的身影渐渐远去。
      官道边,杨柳的枝条随着微风轻摆,似乎也在依依送别。
      雷媚忍不住出声提醒:“陛下,回去吧,他们已经走远了。”
      方应看挺着背站得笔直,直到那一小队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缓缓松开袖中已经捏得僵住的指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方才无情蒙着黑布的脸望过来的那一瞬间,方应看差一点就走出去了。
      然而,他死死掐住了手心,告诉自己:
      不行。
      凡为王者,不可有人心。
      亲手送出去的人,便是不能回头的路。
      追命在原地呆站了很久,直到一股湿热的风吹起他鬓边的白发糊在脸上,他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转身后那双眼无悲无喜,直直地望了过来。
      他虽拄拐,步幅却丝毫不减,他没有回马车去,而是大步走向匿在树后的方应看。
      他冷冷看了这个男人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应看疑惑地打开瓶塞,一股血腥味瞬间溢出。
      “啊!这是……”雷媚惊呼了一声,“人血!?”
      她疑惑又忐忑地看向方应看,惊讶于方应看闻到血的味道竟没有发狂。
      是的。
      方应看不仅没有发狂,他还清醒地闻出来了,那是无情的血。
      无情是个常年服药、拿药当饭吃的人,谁也没想到,他的血液对方应看竟带有醒脑定神的奇效。
      那日在绛雪轩,方应看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失望,那个人所有的谆谆嘱托都不是关于自己;可真到了诀别的这一刻,方应看才发现,他早已把能给的都给了自己。
      雷媚向方应看身边靠了几分:“陛下,为何不把追命也交出去,一路上无情公子也能有个照应?”
      方应看奇怪地看她一眼:“无情有手有脚有武功,为什么需要人照顾?”
      雷媚哑然,她忽然意识到在方应看的心里,无情一直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有着自我意识的人。他不是因为对无情那一种偏执似的感情才包容着有关他的一切,而恰恰相反,正因为无情首先是无情这个人,才让方应看深陷其中一眼万年吧。

      【注1】赵构登基后,遥尊赵桓为“孝慈渊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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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赶上了放假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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