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方应看当机立断鸩杀了沙里古真，却没能阻止消息流出，很快金国便来了人。
　　当时方应看刚刚下了朝跨进垂拱殿，身后跟着任怨给他报告南边战事的动向。说是金人已攻陷中山府、凤翔府【注1】，并在西京烧杀抢掠后付之一炬；宋朝这边，守住了泾源，还收复了陕州、滑州。
　　果然不出无情所料，战事开始进入胶着。
　　三四个宫女围过来解下方应看的朝服，又捧来一件滚金边、配通犀金玉环带的淡黄色衫袍为他换好，用玉冠绾好他的头发，就听任劳来报，说金使觐见。
　　方应看垂下眸子，看着手里新泡的君山银针大多还悬在水面，正不大情愿地徐徐下沉，微不可察地轻叹一下，将茶盏又放回御案，这么个功夫，心思已经宛如斗转星移一般转过一遭。
　　眼下金国在宋地讨不到曾经那般丰厚的好处，这退兵便是迟早的事；而赵构那边更是巴不得偃旗息鼓，好得一瞬喘息之机。只是两边都需要一个像样的理由。金国定是思来想去，便把主意打到了大齐这里。所以，方应看心里明镜似的，这一次，大齐境内的兵戈调动恐怕是逃不过了。
　　但，这兵，动多少、什么时候动、该怎么动，尽是学问。
　　方应看端坐上位，修长的手指按在一摞奏折上，眼睛就盯着那杯君山银针，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在等待叶子舒展开来好一品芳泽。
　　任劳看得抓耳挠腮，频频给任怨使眼色，不知道这位主子在想什么。
　　任怨无视了任劳，只见方应看终于优雅地端起杯，气定神闲地饮完一盏茶，慢悠悠地放下，才开了金口放金使前来觐见。
　　“见过大齐皇帝。”被晾了许久的使者耷拉着难看的脸色行了个简礼。
　　旁边任怨一瞟方应看的脸，立刻装出一副要厉声指责使者不尊礼数的样子，而方应看又恰到好处地一抬手，把任怨的话挥回了肚子里。待放下手，他露出一个“亲切宽和”但假得有点过分的笑：“贵使此来有何公干？”
　　有时候你来我往的交锋中，眼神和动作往往比语言威慑更有力，被这对君臣一吓唬，使者整整脸上的表情，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位即使是唯他们金国马首是瞻的伪朝皇帝，为人也是极尖刻的，他先敬了你一份，你需得敬他三分来报答，否则……金使不太想尝试这个“否则”，于是赶紧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本，道：“这是宋废主上呈粘罕将军的乞和书，将军令小臣转呈大齐皇帝陛下，与陛下共商之。”
　　方应看一目十行地扫过便扔在一边，宋徽宗赵佶在金国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自从听说赵构继位，一天恨不得给完颜宗翰上书八百封来求和，宗翰为何单单在这时候拿了这一封来问他的意见，难道就是因为这篇写得格外好么？
　　当然不是。
　　方应看挑起一抹笑，轻嗤道：“赵佶有什么本事竟自比汉高祖？”
　　赵佶在书信中提了匈奴的冒顿单于曾将汉高祖围困在白登，但最终放归，成就了两国日后和亲大计的事，求宗翰效法冒顿单于放他一马，还拿自己的万世子孙作保。
　　使者借着端茶饮水的功夫抬眼去看方应看，只见这位斯文俊美的年轻帝王捏着紫毫笔疾书，笔下似有千里江山一般的气魄。不出一盏茶的时间，方应看便将回信写好，他弯着眉眼，笑道：“烦请贵使将此信交予宗翰将军，就说朕有一计，定能解他心中所思。”
　　使者赶紧放下茶盏，恭敬地收好书信，又说：“其实，在下此来，除了送这一封信，还有一件要事，需大齐陛下帮忙。”
　　方应看抬手示意他讲。
　　使者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听闻大齐陛下早已将那前宋余孽、御前四大名捕之一的无情缉拿归案，似乎还有传闻说他是皇室的子孙？那更为我大金所不容了。一个赵构漏网之鱼就扯了宋帜，若是再让这无情逍遥法外，那我大金天威何存？”
　　这使臣“无情”二字话音未落，站在方应看身边的任劳和任怨心里便是“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真真是戳到了座上这位的痛处。
　　果然，方应看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原本漫不经心的样子也僵硬了几分，不屑道：“呵，去岁金人来取宗室，是按册清点过后胁之北归的。这个无情……朕知道，他和赵构那个弃国不顾的可不一样，死脑筋一样地守着都城，那架势颇有几分与城池共存亡的意思。若他真是传闻里什么皇亲国戚金贵身份，岂有死战之理？又怎会不被你们金国网罗？啊，当时使者大人不在吧？难怪呢，朕可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宋人是如何负隅顽抗又被一网打尽的呢。”
　　使者被他噎了一下，脸色变了变，方又赔笑道：“是，是，我们蒲鲁虎台吉和粘罕将军常在主上面前夸赞您足智多谋、手下各个身怀绝技，这次也是多亏陛下才将这些乱臣贼子拿住，为我金国除去大患。只是不知何时陛下能将他们押赴上京交由我大金问罪、以儆天下了呢？”
　　方应看明丽的俊脸布满阴鸷，看起来竟有些可怕。
　　这殿中会武功的人，已经被一股暗暗涌动的危险杀意所包裹。
　　可使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触及了什么，还兀自期待着方应看的回答。
　　等来的却是座上良久的沉默。
　　直到角落里燃的香灰掉落一大截，才听方应看缓缓开口：“据说无情被捕时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谁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既然金主想要此人，也要等朕派人查实他还活着再行处置，否则，便是一具尸骨、一抔黄土，要来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年轻的皇帝笑起来有几分讨人喜欢的孩子气，可说的话却不善。
　　“那小臣静候陛下佳音了。”使者没过多纠缠，却抬眼看着方应看道，“相信陛下定不负我主。”
　　此时，方应看的眼角已经开始充血，细看之下呈现一种妖冶的金红色。
　　金使再拜后道：“临行前，我们蒲鲁虎台吉特别叮嘱下臣转达他对陛下的关心，听闻金国送给陛下的女人暴病死了，是她没这个福分侍奉大齐皇帝，蒲鲁虎台吉说，依汉人的传统‘正乎国者，先齐其家’，陛下为千秋万代计，当择贤后佐王，以化成天下，承宗庙，御家邦。若是陛下没有属意的人选，台吉还可代为操劳。”
　　方应看的手指紧紧捏着那一盏还没喝过的茶，脸上挤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意：“有劳贵国挂念，朕心里有数。”

　　前脚金使刚出了大殿，后脚方应看手中的瓷杯已经甩了出去。
　　“啪”的一声，撞在殿门上，摔个粉碎。
　　那力道和准头，明明是冲着金贼的后脑去的，只可惜，那个耀武扬威的蛮夷人已经走了，却着实把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
　　“陛下……”任怨看方应看脸色不对，刚开口就听方应看一声呵斥——
　　“都给朕滚！”
　　方应看声嘶力竭地吼完这几个字，一手撑在案边，低了头急急喘了几下。
　　一股奇特的力道正在胸口翻涌着，还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重复：“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这些人都该死！”
　　任怨和任劳对视一眼，任怨在任劳的眼中看到了惧惑，任劳却在任怨的眼中看到了……愉悦？
　　任劳有点懵，主子都这样了，他高兴个什么？
　　同样懵的还有这一殿的宫人，他们不知道皇帝的暴怒从何而来，见任怨挥挥手，也只得哆哆嗦嗦地跟着朝外面退去。
　　方应看的样子很不好，一抹赤金色的光沿着他脖颈、脸颊的皮肤攀援而上，附在眼角眉梢，而且颜色还在不断加深。不知为何，他闻到大殿中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但无暇探究许多，身体内汹涌的杀意已经将他的理智吞没！
　　方应看疯了一般掀倒了梨花实木的御案，眼前竟人影绰绰，这些人围住他，在他身边挥舞着臂膀、说着什么、比划着什么……整个空间如扭曲了一般，方应看只有一个念头——杀！
　　他一把拉住走在最后小宫女，血色的长剑和鲜血同时闪过，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被削为两半！
　　“啊——”一个宫女回头正将这一幕看进眼里，惊恐的尖叫响彻宫墙，然而殿内又一声“稀里哗啦”破碎的巨响淹没了少女声音的尾调！
　　任劳拽着任怨早已退到殿外，他有些担忧地问：“师兄，主子这是怎么了……”
　　任怨没听到似的没有说话，那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衬着唇色格外鲜红，似嗜血一般，还挂着一抹诡谲的笑。
　　“呀！师兄，你手怎么了！？”任劳一声惊呼。
　　任怨这才低头看去，自己搭在剑柄上那秀气漂亮的手指正在流血，染了衣服和佩剑。他竟抬起来舔了一口：“许是刚才不小心划到了吧，我们走吧。”
　　“啊？！”任劳下意识地跟着任怨往外走去，“诶——等等，我说，师兄，我们把陛下放在这里真不会出事嘛？”
　　任怨也不应声，兀自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把大殿里的方应看制造出来的各种巨响抛在脑后。
　　任劳心想：这座垂拱殿怕是要被拆了吧？
　　作为皇帝寝殿的福宁殿就坐落在垂拱殿正后方，方应看这厢动静之大自然惊动了无情，他便让知秋去看个究竟。
　　知秋进去的时候迎面正撞上急急跑出来的任怨和任劳，可还没等她开口问就被任怨扯住：“知秋姑娘！快！出大事了！”
　　知秋被他慌里慌张的样子吓住，抬眼又看见垂拱殿正如受了地震一般晃动不止：“这、这是怎么了？”
　　“金使来说了几句话，不知怎的，竟惹得陛下雷霆之怒。这会儿把人都赶了出来，正在殿里砸东西呢！”任怨语速飞快，原本秀气白皙的脸色急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这……这如何是好？小任公子快劝劝陛下……”
　　知秋还没说完便被任怨打断：“陛下是动了大火气，我等功力低微哪里劝得住！”
　　说着，他拽了知秋的胳膊就走，“劳烦姑娘快去跟成公子说说，请他快些来吧，眼下情况紧急，陛下恐怕也只听得进他的劝了！”
　　“可……”知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扯着走了好几步，这些日子她看下来，陛下待那位成公子确实不一般，除了上朝，两人几乎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连平日最最紧要的朝堂大事，陛下也不避讳，还和那位公子一起商量。
　　既然是朝政惹了龙颜大怒，兴许成公子真能说上一二呢？

　　【注1】中山府：河北定州、唐县、新乐等县地；凤翔府：今陕西凤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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