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天后，当城中的存粮仅能再支撑三天的时候、当派出去的信使全部被金人擒住，那些求援的密信也自然而然一封不少地尽数落入完颜宗辅手中，宗老将军终于坐不住了，他将手下的兵编为六支队伍，计划突围。
　　其中两支人数较多但战斗力不突出的，从南门佯作突围迷惑金军，真正突围的四支主力则在南门混战的时候从西门杀出，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或能有五分胜算。
　　岳飞便领导这四支主力中的一队。
　　金军围城第十一天。
　　寅时，天色未亮，东平府的南门突然大开，从城中杀出一队宋军，企图突围。金人虽然围城，却也是日夜不敢放松警惕，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因为早有准备，他们的反应也相当灵敏，在漆黑的夜色中竟然迅速集结队伍，毫不慌乱地迎击宋军的突围。登时，南门喊杀声、刀兵声一片，火把的光亮配上鲜血，映得战场格外凄婉——
　　既然是佯作突围、牵制敌方主力，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两小队的士兵们是一个也活不下来的，走前宗泽与他们每一个人都干了壮行酒，出了这个城门，恐怕就是敌人弯刀下的亡魂，肉身再也回不得故土。然而，他们一张张脸孔上，却没有任何面对死亡的恐惧，有的只是一腔悲愤、两行热泪。为了行动保密，他们不能誓师呐喊，只能将手中那一碗和着泪、倾注了所有情感的苦酒饮干，握紧满是铁锈味的兵戈，伺机将它们送进敌人的心脏。
　　对比南门外的混战正酣，西门处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排列着四队宋兵，人数大约有八|||九万，同样为了隐蔽，他们甚至连火把都不能点亮，但每个人藏在夜色中的脸却是悲壮而刚毅的，已经有五万的兄弟前去赴死，就为了让剩下的他们、让城中的妇孺百姓有机会活下来！老天你何时也如此的荒唐不长眼，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凭什么他们的命要别人的命去换！？凭什么！？
　　他们握紧了拳头，静静地听着，远方是铠甲刀剑的金属撞击声、身边是战友的心跳呼吸声，每一声、每一响，都重重的撞在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心上，刚刚喝过的酒还辣在口中，刚刚目中闪过的人，却可能已经不在了……
　　老闷子抬手摸摸自己颈上的细绳，顺着那红绳又摸到了平安符，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念着天神地佬、如来观音、自家媳妇儿还有儿子的亡魂，把能想到的通通念了个遍，最后许愿：求他们保佑自己，一定活下来！
　　他原本还想求身边的兄弟少死几个、求这战能胜、求城池能守住……但一转念，太贪心会不会就不灵了？算了，还是只保佑自己能活吧！
　　宗泽听着南门那边的声响达到最高，想必战斗已至最激烈，他花白的眉毛一抖，伸手抽出长剑，用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大喊一声：“开门！”
　　随着西门的缓缓打开，火把的光亮照彻夜空，岳飞等一众将领也纷纷抽出武器，在清脆的出鞘声中，胯|||下的战马、步兵的脚步，齐刷刷地夺门而出，朝着对面的金营冲了过去！
　　此时完颜宗辅在营中得到消息，竟不慌不忙地冷笑一声：终于来了！
　　原来他听说南门有宋军趁夜色突围时各个视死如归不要命，便觉得蹊跷，纵使困兽犹斗也不该有这么大的决心，他又问了问人数和战况，得报人数只有五万多，老兵伤兵人不少，便知道可能有诈。于是，他没有去南门处指挥战斗，只是谨慎起见，派了些支援，更命令手下严密监视其他三门的宋军动向！
　　果然，被他料中了！
　　宗泽他们来的迅猛，金兵吃了最初兵力分散的亏，很快在主帅的指挥下调整阵型开始组织有效的反攻！
　　天边泛起些许微亮，东平府城外，陷入了血淋林的厮杀。

　　经历了近两个时辰的惨烈厮杀，从天黑杀到日出，岳飞双目赤红似血，以一当十，身边的金兵看这个年轻人愈战愈勇，仿佛战神一般不知疲倦都有点发怵，而宋兵也被岳飞这种气势感染，更加奋力拼杀起来。“老闷子”和“小葫芦”就在其中。他们是岳飞所带的小队，作为近卫更是离主帅咫尺。
　　宗辅这次带来的大军号称五十万，但实际只有十万余人，在西门这里迎战的大约有七八万；宗泽手下的兵，除了派去南门的五万人，剩下的这八|||九万勉强能在人数上占个微小的便宜，但宋军的弱点主要还是战斗力的问题。金人的骑兵名不虚传，他们根本无惧宋军的人多，再多的人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来两个杀一双的区别。所以混战以后相较情势，宋军的人数和阵型并没能占据上风，反而很快在马术上吃了亏，他们虽然能够发明很多制约骑兵的武器，却很难在敌人大范围、高强度的骑兵冲击下获得喘息。
　　双方的酣战持续到午时，虽然两边都很疲惫，但细看之下，地上躺着更多的是宋军的尸首。
　　七十多岁的主帅宗泽依旧老当益壮，此时战马和他本人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可他却浑然不觉，将一个金兵从战马上挑下，才得空用已经冻僵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抬眼扫视几圈，便能把还活着的人数估个大概，他的心又沉了沉，回想了下自己一生赤胆忠心报国杀敌，就是今天死在这城楼之下，也无憾了！
　　这么一个走神，身边金兵的刀就晃到了眼前，老将军几乎是本能地以侧身，刀刃就擦着他的脸和肩头重重划在他的右臂上，鲜血顿时冒了出来，老将军没有感到疼，反而被劫后余生的冷汗浸了个透！他赶紧收回思绪，握紧手里的长|||枪，和尚存的两三万宋军，再次投入这场已经几无胜算的战斗中。
　　除却主帅，战场上最抢眼的莫过于另一个年轻英武的小将——岳飞。岳飞这个人武艺高强实难对付，连他身边的宋军也仿佛打了鸡血似的跟着他死战，几个金兵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便打算来个先勤王的戏码。他们迅速集结了两个小分队大约三十人朝着岳飞靠近，将马上的岳飞和他身边的几个士兵团团围住，这种情况下，想活命除了拼死一搏恐怕没什么更好的出路了！岳飞手中的长|||枪一抖，直直冲着一个金兵而去，没有半分犹疑！“小葫芦”捏紧了盾迅速往自己头上挡，才勉强顶住两刀！当盾牌撤下时，又一把弯刀从他身侧砍过来，此时要躲要挡都已经为时已晚，在他几乎以为那把刀要插进他的胸腔时，只听耳边“当”的一声，“老闷子”不知什么时候杀到他身边，用手里的剑格开了金人的凶刃。
　　战场上的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小葫芦”甚至还没给“老闷子”露一个感激的表情，另一个金人的弯刀便从“老闷子”暴露的后背斜斜切下，那力度似乎要将人斜着切成两半！
　　“老闷子！”那令人晕眩的鲜血飞溅在“小葫芦”眼前，随着他的音调拔得三尺高！
　　“老闷子”的身形晃了两晃，瞪着眼睛倒下了。
　　“啊——”卢磊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那一刻他冻僵的手指好像又有了知觉，手上的动作指引着大脑，将长枪泄愤似的插入一个金军的胸口！
　　金人的血和“老闷子”的血混在一起，从他的脸上流下，或许其中还混杂着别的什么温热的液体，卢磊没有空去思考这些，他握紧手中的枪，除了杀死金贼给战友报仇以外，再无他念。
　　东平府城外的空地上，原本聚集了近二十万人拼杀，从黎明到晌午、再从晌午到黄昏，整整一天，地上的尸骨累累，几乎没有了下脚的地方。可只有还有一个人活着，战斗就不会结束——
　　眼看着宋军人数越来越少，进攻和抵挡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恐有全军覆没的趋势；金军这边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战斗力虽强，一路南下根本没遇到过什么像样的抵抗，却在这次宋军不要命似的奋力缠斗中吃了不少苦头。
　　宗泽花白的胡子被寒风吹的一拢，同时一个大宋的士兵被金人的弯刀砍中，就倒在他的马蹄之下。
　　就这样结束了么？
　　大宋也会这样结束么？

　　很多时候，命运能把人推入无尽的黑暗和深渊，也能打进一束光来，给绝望一丝希望。
　　就在宋军以为他们今天都逃不过一死的时候，突然远远的从北边杀进一支队伍——一支见到金人毫不犹豫手起刀落的队伍！
　　这只队伍大约两万人不到，身着服饰、手执兵器都各不相同，和武装齐整的宋军、金军比起来显得凌乱而无序，不像是正规的军队，反而像是为了什么而临时攒在一起的一堆儿人。但大家逐渐发现，这些人个个身手都不错，因为使着不同的家伙，故而擅长的招式也不尽相同，有的甚至就赤手空拳去对付敌人，这样生猛的天降神兵让宋金两方都愣了！
　　然而他们看起来是以金国为敌人的，个个杀起金人来毫不手软，这让本已经濒临绝境的宋军看到了希望，他们从最初的愣怔中清醒过来，重振精神、联合神兵，开始协力对抗金军。
　　很快暮色四合，完颜宗辅皱着眉，看着战场上越来越不利于己方的形势，下令收兵！
　　两方人马已经精疲力竭，金人收拾残兵，后撤十里扎营；而还活着的宋军，纷纷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他们竟然……赢了？！
　　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血泪汗和在一起，纵横交织于脸上。身边躺着同伴的尸体，而他们还活着；屡战屡败的大宋，终于赢了一场没有力气欢庆的战斗！
　　“小葫芦”抹了把脸撑着枪、抖着沉重的双腿站起来，颤巍巍寻着什么，地上死人活人都有，他挪得很小心。
　　终于在偌大的战场上寻得了人——
　　“老闷子”竟然还吊着一口气，没死！
　　他后背的伤口太深，血将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一大片，卢磊踉跄几步，跪倒在他身边，扶起这具已经凉了半截的身体。
　　“老闷子”不知哪里来的回光，他好像认出了扶他的人是谁，抖着手抓住颈间的护身符，吐出最后几个词不成句的残音：“送你……元宵……回……家……”
　　便在没了声响和呼吸。
　　“啊——”卢磊抓着他的衣服大声的哭出来，四周寂静的暮色里，凄厉而哀伤。
　　远处的岳飞捂着伤口坐在地上，清楚地听见了，他抬头望望天空，几片云缠绕着月亮，挡住了它想要洒下来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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