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正月十五，东平府。
　　这里仿佛不属于战火遍地的宋境，守城的老将军宗泽早早就命令城内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军民一同欢度元宵。为了犒军，宗泽还破例命人在这一天晚上，给每一名守城的士兵都发了一碗元宵。
　　听着城里街巷传来的鼓乐声，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士兵们的眼睛都有点湿。
　　“哎，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汴京去呢？”说话的是一个外号叫“小葫芦”的小兵，年纪不过二十，因为姓卢单名一个磊字，所以被同袍们起了这么个代号，营里萝卜白菜阿猫阿狗叫啥的都有。
　　“咋？想家了？”他身边一个年纪大些、五大三粗的老兵“老闷子”搭了腔。
　　“小葫芦”看着碗里那孤零零的三个元宵，舍不得吃，声音闷闷的有点想哭：“嗯，汴京失守的时候，我爹娘、我妹妹都在呢。也不知道……”
　　老兵虽然叫“老闷子”，可却是个话痨，见识也多：“放心吧，他们肯定好着呢，我听说汴京成那个什么齐朝的都城以后，新皇帝是个宋人，总不会轻贱自己同胞的性命。不过想回去……也得等先收复了再说吧。”
　　他稀里呼噜地吞掉了自己份的元宵，“小葫芦”手里的碗仿佛有一种魔力，黏着他的视线挪不开。
　　“我家虽然穷，可每到正月十五，我娘总会煮元宵分给我和小妹。每人三个，白胖白胖的漂在碗里，一咬开里面的芝麻馅就流出来了，我记得特别清楚。”小兵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芝麻馅露出来也浮在汤里，我们会拿勺子小心翼翼舀起来吃掉……最后把汤也喝光……”
　　寒风中，他吸吸鼻子，有点说不下去了。
　　“老闷子”问：“小兄弟啥时候当的兵？”
　　“去年，跟着宗老将军到过汜水关。”
　　“老闷子”拍拍他的头：“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估计也跟你差不多大了。”
　　他语气随意得就像说“吃了么”一样，“小葫芦”吸溜着鼻涕，终于侧头打量他，老兵黑黝黝的脸上皮肤、嘴角都干裂着，眼角的纹路似乎深到能夹住一些风尘。
　　他的脏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拉开衣领，露出一根儿贴身戴的红绳，有点得意的显摆着：“这是我媳妇儿给我求的平安符，特灵，当兵十多年了，东征西战的，过命的兄弟不知道死了多少，就我还活着。”说完，他放下衣领重新捂好，“我娃就没这么幸运了，前年刚满十七，就被官府招去当兵，听说也是在金贼进攻汜水关的时候战死了。他叫李狗儿，你认得么？”
　　卢磊听了，心里堵得难受，他仔仔细细地想了半天，多希望自己认得。
　　可惜，生死匆匆，谁又能和谁有机会错身呢？更别提像他和“老闷子”这样说过几句话，已经算是“至交”了。
　　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事儿。
　　呼啸的夜风中，他捧着已经凉透了的三个元宵，有点懊恼地摇摇头。
　　“老闷子”似乎并不在意。这新兵蛋子认得更好，还能问几句儿子走前什么个样子，不认得也无所谓，反正人也死了，那么多音容笑貌还不如眼前这碗元宵来得实在。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趁“小葫芦”走神，伸过去一把抢过他的碗：“小兄弟，你看你这元宵都凉了，吃了坏肚子，还是我替你解决了吧！”
　　“小葫芦”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三个瘦小孤单的凉元宵已经进了“老闷子”的肚子。
　　他又气又恼，红着眼睛就去抓：“你给我！还给我！”
　　油滑的老兵挣脱了他的手，大笑着爬起来就要跑，谁知“小葫芦”是真动了气的，死命地拽住他，使了吃奶的力气挥拳就揍。
　　“老闷子”也不是吃素的，挥起拳头反击，两人打成了一团。
　　其他的宋兵前一秒还看他们坐在一堆儿说话，后一秒就跟有深仇大恨似的打起来了，莫名其妙的同时也乐得起哄看热闹。
　　“小葫芦”个子瘦小，根本不是“老闷子”这种要经验有经验、要体力有体力的老兵的对手，很快被按在了地上。
　　这时，他们这队的统制官闻声赶了过来，喝到：“干什么呢！”
　　两个人这才在长官的威慑和同袍的拉扯下停了手，被双双押到统制官面前。
　　他们这一营的统制官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名叫岳飞，听说曾经给河北招抚使张所手下的都统制王彦做过副将，因为与王彦意见不合，又张扬冲动，负气出走，辗转投到宗泽麾下，宗老将军爱才，让他做了个统制官。平日里治军严整、赏罚有度，上了战场身先士卒，虽然年少，却还是有些威信的。
　　他看着眼前这俩兵一老一少，打架的原因竟是因为三个元宵，甚是无语。
　　岳飞横起浓眉，瞪着他们训道：“今日元宵节，你们不好好过，非要生出事端、动了手才算舒服？”
　　两人都垂着头，不说话。
　　“金贼就驻扎于城外十里处，大战一触即发，上了战场，大家都是有死无生，到时候你们也要为了三个元宵先自相残杀一通吗？！”岳飞锐利的目光落在“老闷子”脸上，厉声道，“你有错在先，自去领军棍五十！”
　　三个元宵，五十军棍……！？
　　“小葫芦”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听岳飞指着他又道：“你先动手打人亦不应该，军棍二十，是为惩戒！”
　　这下两个人都老实了。
　　等领了罚，卢磊被叫进岳飞房里时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而“老闷子”则是直接被抬回了营里。
　　岳飞正盯着东平府的地形图沉思，外面热闹的佳节仿佛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小葫芦”进来，他没抬眼，只是指了指桌上的碗：“晚膳我已用过，你若不嫌弃，就吃了吧。”
　　“小葫芦”看着和发到他手里那一模一样的粗瓷大碗、同样的三个小元宵，再次红了眼眶。

　　完颜宗辅早就想攻城，奈何看城中百姓、官兵热热闹闹地欢庆元宵节，完全不拿城外的十万金军当回事，心下很是奇怪。于是他决定暂不贸然进攻，先后派了几批探子阴潜入城去探查虚实，可派出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应该是东平近日严把城防只可进不可出，探子全落入了宗泽之手。
　　宗老将军守着孤城一座，如此布置，除却兵不厌诈，更多的亦是出于无奈。一方面他要安定城中民心，另一方面还要迷惑敌人、为修固城防争取时间。所幸，他的目的达到了。
　　三日后，当金人发现一切歌舞升平全是宗泽故弄玄虚的假象，便气急败坏决定进攻东平府。
　　金军南下，铁蹄一路踏过，各地官员和将领开城投降的居多，像今日宗泽这般拉开了阵势要迎战的，真是凤毛麟角。
　　完颜宗辅三十出头，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三儿子，继承了金人一贯的样貌魁伟、勇武无双，更难得的是他严谨有谋，虽然攻城的命令是突然下的，但他心里对于胜利是有把握的，宋军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即使有宗泽这样的将才又怎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迎着正月里料峭的春寒，眼看云梯已经架起，城下的金兵像蚂蚁一样一波接一波地往城墙上爬，而站在城头的宋军居高临下，不停地往下扔石头、火器，城里的百姓也混在官军中，拎来一桶桶水泼在金人架好的云梯上，水马上结成了冰，不少金人滑下去摔成重伤。
　　金人的攻城锥和冲车也没闲着，正在死命地冲撞着厚重的城门，城上宋军的箭雨飞下来，他们有的挥舞着弯刀、有的顶着厚盾抵挡，总之，人可以死，战车前进的速度、冲撞的力道决不能减！
　　古之冷兵器对抗，往往是防守的一方更有优势，无论是地形还是战法，他们能够借助的力量更多、可供使用的资源更充沛。
　　因此这一战之初，以战斗力弱闻名的宋军竟像常胜之师一般威风，在宗老将军的得力指挥下，颇有些愈战愈勇的气势，整整一天，金军连东平府的城头也没能越过！
　　完颜宗辅有些生气，但很快冷静下来：金人善战之优势目下毫无用武之地，但眼前横亘的困难根本算不上什么困难，说白了只是孤城一座，宋朝的皇帝正忙着逃跑，哪有功夫给他们增派外援，只要己方补给充足，他就有信心围城把城里的宋军和百姓给耗死！到时候，人都饿死了，城岂不是不攻自破？
　　想到这里，他急切想破城的心也收敛起几分，转而改变策略，下令将东平府团团围住、连只蚂蚁都不能放进去！
　　宗泽站在城上看见金人突然停止了已经持续两天两夜的猛烈攻势，并在城下不远处扎营休憩，心情却不能像身边的军民一样因为击退了敌人而轻松喜悦，反而显得更加忧心忡忡。
　　观金人驻扎的阵型，分明是强攻不成，改为打围城困兽的持久战。
　　金人饱食而待城中饥、正静以待城中动，以逸待劳，这样下去，他们必败无疑！宗泽后背冷汗涔涔，他一边陆续派出几人去附近的州县求援，一边组织手下清点城中的粮草和人口，心下盘算着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出城突围。
　　兵书有云：“以战代守，以击解围”，正其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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