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作者: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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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第二天,方应看要起来上朝的时候无情还在睡。
      五六个宫人服侍他梳洗,又替他穿戴好繁复的朝服和冕冠。
      刚要出门,一个宫人小步追过来低声道:“陛下,公子醒了。”
      于是,一殿的宫人就看见皇帝已经踏出门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拎着曳地的衣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御榻边,关切地摸了摸无情光洁的额头。
      虽然他刚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探过温度了。
      “嗯,还好烧退得快。”语气又恢复了柔和。
      无情看着那摇晃在眼前的串串冕旒,愣了愣,恍惚回到他重伤复醒的那一天,两个人也是这样遥遥对望。当然,他也清楚记得,最后是如何不欢而散的。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哼,方应看,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让四海靖平,万国来朝!
      任何人在对上无情一双审视的眼睛时都不会有招架之力,那种压迫感就像无情的眸子一般,非黑即白,容不得一点杂念。
      可人心不可能是完全纯净的,也不可能是完全邪恶的,更多的,是介于这两者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所以,和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会觉得自己那些阴暗的心理无所遁形,还会觉得自己怀着这样的心理与他对视是一种亵渎。
      美人不语,只这么直直地看着,方应看以为他在为昨夜的事情生气,他的喉结滚了滚:“我,我去上朝了。”
      说完,又有点不自然补充道:“崖余你吃点东西再睡。”
      说完一边朝殿外走去,一边嘱咐宫人:“他有喘症,把殿里熏的沉香和苏合香都撤下,换……龙文和丁香来。”他点了两样味道稍稍清甜淡雅的香,想了想又道,“他不能喝茶,早膳上些热粥,小菜需清淡爽口的。还有,朕已吩咐了外宫,半个时辰后会再进药来,你们小心服侍他吃了……”
      任怨在寝殿门口忍无可忍,终于开口提醒:“陛下,朝臣们都在等着呢。”
      絮絮叨叨的皇帝这才走了。
      知秋走到御榻边,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要起身么?”
      无情微微点点头,身上却疼得动不了。他自重伤昏迷那么久之后,便睡眠极少,总是清醒着。清醒时,大脑会不停地思考,以至于有时候连续思考得太久,让他头疼欲裂,可即使这样,也依旧停不下来。
      可昨夜他却睡得很沉,也许是身体的疼痛和疲惫让精神暂时松懈下来,他皱皱眉,自己竟然可以在方应看身边毫无防备地熟睡?

      按惯例,除夕就要休朝,一直过了正月十五,皇帝和群臣才会重新开朝处理政事。可眼下,战事瞬息万变,根本容不得一天懈怠。今天方才正月初十,方应看已经早早去上朝了。
      这个新年,华夏大地上的人都没消停:方应看这边冷冷清清;金人步步进犯;赵构和他的臣民热火朝天的边抵抗边逃跑;谁也无心过年。
      完颜宗磐带着一小队金兵到达了河南唐州【注1】,这里正是中路大军统帅完颜宗翰部驻扎之处。
      宗翰听得禀报,赶紧出门相迎:“殿下怎么来了?”
      宗磐笑道:“这不来给大哥道喜嘛,大哥连克邓州、唐州【注2】,此等神勇,主上下旨褒奖。我是来犒军的!”
      两人拉着手一同进了屋中。
      “哎呀呀!这南人所居所用就是讲究啊,你看看这雕梁画栋,这桌椅陈设,哪一处不精细。”宗翰进驻唐州城后,暂时住在地方长官府邸,宗磐从未仔细看过宋朝官民的居所,建筑格局和他们在北方的宫室完全不同。
      宗翰笑着倒茶:“只观这府中,便知他们搜刮了多少民财,南朝富庶,只要肯搜刮,总是有油水的。”
      宗磐说:“啧啧,别说,我一路行来,果然好风光啊。山川地形易守难攻,气候温和,土地也肥沃多产。人都说水土养人,可我就想不明白怎么这么好的地方偏偏滋生出那些个讨人厌的孬种来!”
      宗翰笑答:“南人精算,惯常以投机取巧获利。像那赵构,我们主上已经明言不得再立赵氏子孙,他不一样借议和给自己谋退身之资么?”
      提起赵构来,宗磐就一肚子火气,他忿忿一拳砸在楠木雕花的桌子上:“哼!当初我们出兵,他爹弃位逃跑,他兄长才乘机当上了皇帝,哭着要割三镇求和,谁知我们刚一退兵,马上反悔!现在我们灭了他们的国,没想到这赵构和他父兄一个德行,除了乘机当皇帝、然后不顾别人死活自己先跑,没别的本事!大哥当初坚决地反对立赵氏子孙实在是太英明了,怕是早将这些不守恩义之辈看得透透的!”
      宗翰抚着胡须道:“屡次被他们耍,真当我大金无人否?”说的极为随意,看来此战他是胜券在握。
      “殿下千里迢迢寻到这里来,可是有主上的旨意?”
      “是啊。”宗磐一手拿了茶杯喝,一手拿出金太宗的圣旨递给宗翰,“那赵构不是逃到扬州去了嘛,主上命大哥率军到扬州去,和三哥汇合,共同捉拿赵构,这次绝不能让他跑了!”
      宗磐口中的“三哥”正是此时率领东路金军进攻宋朝的完颜宗辅,他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三儿子、已故完颜宗望的亲弟弟,宗磐和他虽不熟,但照汉人家族,却是很近的叔伯兄弟。
      宗翰点点头,他铺开地图,细细看起来。
      “我们已连克邓州、唐州,但目下我看,还是先往北去,攻打宋国的西京洛阳【注3】为好。”他的手指敲敲位于唐州北部三百多里的洛阳城。
      宗翰是有私心的,活捉赵构固然是一等一的大功,可他不太愿意千里奔赴去抢完颜宗辅的风头,说到底当初暗中设计害死人家亲二哥,面对完颜宗辅,他是心虚的,还是低调些好。这次他领中路大军,若能夺了西京洛阳,那也是大功一件,不亏。
      宗磐却对这些细致的战略部署不太关心,他摆摆手:“打仗的事儿大哥来就好,我只负责把主上的旨意带到,至于是直接进发扬州还是先攻洛阳再去合军,全凭大哥定夺。”
      宗翰盯着地图,陷入思考中。宗磐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大哥是否听说我送给方应看的那个女人得急病死了。”这让他有点不爽,“这事我怎么觉着蹊跷,不太相信呢?”
      宗翰抬头看他:“嗯?你想说什么?”
      宗磐知道他和方应看交情匪浅,斟酌了一下,道:“我们都认他方应看这个大齐皇帝了,他却容不下我们派去的几个眼线,难道是心虚?我观方应看此人,总觉得他不会甘心受制于我们。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哥不得不防啊。”
      宗翰听了这话,沉默一瞬,道:“方应看当然不是一般人。正因如此,我们才助其为帝,现在两国混战,恐怕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压得住中间的局势。殿下莫要忘了,野心是和能力紧密相关的东西,真换了第二个张邦昌来,未必能有他的作为。”
      他的意思是,大金现在用方应看是因为其能力出众,能够稳定后方,野心是能力的副产品,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接受。
      这话虽有偏袒之意,但说的也是事实。
      宗磐撇撇嘴,一时不好再说。

      方应看上朝去了,无情起来实在没什么胃口,但还是被一群宫人劝着吃了点粥,又强忍着恶心喝了药,这些人这般尽职尽责,不知是惧怕方应看,还是真的拿他的话当圣旨。看着眼前宫人们忙进忙出,他一个人摇着轮椅,来到方应看的御案旁。
      那上面堆着的全是上呈给方应看的密折奏本。
      无情随手拿了一本折子悠悠看起来,知秋走进来的时候看见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
      她支支吾吾道:“公子……”
      无情扬起眸子,用询问的眼神看她。
      知秋咬咬嘴唇,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公子,往日里陛下不许任何人动这案头的东西,公子这般翻看,陛下看见了会不会……怪罪公子啊?”
      谁知,无情不以为意地笑笑:“放心,他若是不想让我看,又怎么会摆在这里?”他敛眉看着那一行行文字,写的都是这些日子以来金人进军何处、何处失守、何人阵亡,可这寥寥数语的背后,却是沙场上飞溅的血肉、城池下累累的尸骨,思来让人心惊不已。
      看着看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只听他悠悠叹了一句:“如今看来,他应该是故意让我看的。”
      知秋更加惊讶了:“啊?为何?”
      无情纤长的指尖就捏着那张薄纸,垂了眸子认真思索半晌,忽而露出一抹轻笑,笑中还带着几分揶揄。他并没有回答知秋,而是喃喃自语道:“这个人真是……床都上了,求我帮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知秋:……
      他这句低语当然不会被刚进门的方应看听见,堂堂大齐的皇帝下朝归来,身上还卷着寒风,耐着性子由宫人们为他更换常服,顺便听人低声给他报告无情刚刚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做了什么。
      果然如无情所说,方应看看见他坐在御案边翻看堆在上面的东西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无情就该这么做一样。本以为皇帝会为此大发雷霆的宫人们也一块石头落了地。
      方应看一直看着无情,可无情却拿方应看当空气,眼睫抬都没抬,只是专注地看着一份份战报,方应看借着喝茶的动作偷瞄他的脸色,见他眉目舒展,整个人很放松,这才放下忐忑的心。
      他貌似很随意地走过去,看无情手里那本奏疏的外皮,他回忆了一下里面的内容,便笑着搭讪道:“完颜宗翰已经攻陷邓州,均州【注4】恐怕也指日可破;西路军已到秦州【注5】,一路过去尽是投降之将,如履平地,大公子不着急?”
      他竟可以将奏疏中的内容完整准确的复述出来,无情抬眼看他,又是那熟悉的、属于方应看的纯良无害的笑意,任谁看了也不能把他和昨天夜里那个暴戾之人联系在一起。
      “当然着急。”无情嘴上说着急,面上却没有一点着急的意思,他将奏疏摊平放好,“上面说,金人竟然焚毁了邓州城、杀掉了所有投降的官兵,简直是禽兽之为。我虽心急,但……现下恐怕陛下比我还急。”
      “哦?何以见得?”方应看一挑眉。
      “大齐不过是金国和宋国之间的战略缓冲,将来无论是金国灭掉宋,还是宋北伐金,首当其冲的都是你大齐。”无情抬眸,坦然和他对视,很认真道,“眼下,金人来势汹汹,你既不愿做石敬瑭和张邦昌,也深知兔死狗烹的道理,便容不得宋为金国所灭,”说到这里,无情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至少现在是这样。”
      方应看不动声色:“完颜宗翰与我是兄弟,宗磐能立为太子我亦有一份功劳,表面上是我为金国马首,可实际上金主面前这两个炙手可热的人物都在为我所用,赵宋亡不亡、什么时候亡还不是随我的高兴?”
      “金国出兵攻打大宋,你为了保存国力至今未动一兵一卒,虽说钱粮辎重没少运送,但金国朝廷内怕是已有微词。如今赵构一味南逃无心抵抗,你恐他一朝被俘灭国,你的大齐马上也就不存在了;可若是宋朝稍有还手,一旦战争僵持下来,金国内部逼迫你出兵助阵的声音将会更大,这亦是你不愿看到的。陛下想坐收渔利,也得看人家答不答应。”
      无情心平气和侃侃而谈的样子,在方应看眼里真是漂亮极了,他重伤后整个人一直有点灰白颓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鲜活。
      几句话,将方应看现在进退两难的立场戳破,比起那些在朝堂上絮絮叨叨半天说不到点子上的大臣们,让方应看眼前一亮。他心里高兴,也没再继续嘴硬,于是笑道:“愿听大公子赐教。”
      无情会心甘情愿给他出谋划策么?
      当然不会。
      不仅不会,他不下套给方应看钻就不错了。
      可是,方应看知道,无情是唯一会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人。
      果然,无情道:“金军看似汹汹,但以其目前的实力,只要应对得当,未必灭得掉大宋。听闻宗老将军已到东平府备战,只要撑过四月,天气转热,金人定会撤军。”
      无情的意思很清楚,必须打,否则一切和平都是一层薄纸,一捅就破。要打到金人自己撑不住了主动撤军,才能换得安宁。
      方应看不知道他有什么底气说,宋军一定能战。反正他是对那些只会逃跑投降的皇帝和将领没有任何信心,他想了想,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于是对无情笑道:“大公子这么看重宗泽,可老将军也七十多了吧,总有力不从心的可能。不如……我帮他一把?”
      方应看这次说帮,那就是实打实的真帮了。绝不会像之前对待李纲那样,落井下石,背后捅人刀子。
      无情笑笑,不置可否。
      方应看看着他,忍不住凑到他耳边去:“你不愿看到大宋灭国,我也不愿,你说我们是不是终于有一次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呢?”
      无情垂了眸子,覆住眼底的情绪,笑着低声道:“无情幸甚。”
      方应看看着那唇角勾勒的弧度,直接吻了上去。

      【注1】今河南唐河。
      【注2】今河南邓县。
      【注3】宋时称河南府。
      【注4】今湖北省丹江口市。
      【注5】今甘肃省天水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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