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和烟花杭州的安逸不同，此刻的汴梁已经是一团乱麻。
　　金人破城、二帝被俘，瞬息之间。
　　这座城池被围困数月，粮草已尽；经历大小战役几十次，青壮年男子被征去守城再也没能回来，甚至到最后，连老弱病残也不能逃过血洒荒野的命运。一时间，流言四起，瘟疫蔓延，人心惶惶。上一次金人围攻汴梁，张邦昌曾经陪康王赵构出使过金营，当时还是宰相的身份，如今却在这个尴尬的情境里游荡。他乘马车路过街衢，掀开车帘，看到路边妇孺惊恐甫定的眼神，重重叹了一声，放下布帘。不禁记起十年前自己中了进士初到汴梁时候的情景，那时的汴梁热闹繁华，宽阔的街道两边摆满了琳琅的物品，叫卖声此起彼伏，酒楼茶肆的生意更是好得不得了。犹记那时，城门关得很晚、开得很早，每晚城门关闭前有几万头活猪被赶着从南薰门进城来，屠户们连夜宰杀，第二天这些猪肉便被抢购一空，他和同僚们还曾以此为题做诗取乐。此刻的天气昏昏沉沉，好像又有降雪的征兆，整个阴翳灰蒙的天色笼罩这座将死的城，昔日的繁华更像是一个笑话。张邦昌的马车哒哒走在青石板上，遥遥朝着皇城而去。
　　今日，金人召集百官在大庆殿朝会。
　　金人虽然攻破汴梁，但主帅只是住在安扎于城郊的金兵大营，皇城只是他们偶尔宴饮的地方。可见，他们并不打算常驻，也没有把这里划为金国领土的打算。
　　到了大殿，已经有三五十个大小官员聚集在这里，很吵、很乱。三五一群，所有人都在讨论一个问题：没了皇帝我们该怎么办？
　　见他到了，有几个平日关系不错的围上来问：“张相，眼下这该当如何？”
　　“张相，今日金人把我们召集在这里，怕是要我们推选其他的赵氏宗族，我们该怎么办呢？”
　　“是啊，张相，您说该推举谁我们就推举谁。”
　　张邦昌精神不好，听到“推立其他赵姓皇族”他脸色变了一变，只是嗯嗯啊啊应付一番，便垂立一边沉默不语。
　　他曾隐约听到金人对赵氏官家不守盟约的行为厌恶透顶，发誓既然灭了就决不让赵宋复活。这传闻让他格外不安，于是，从半月前开始，他不停地给神通侯府递帖子、送厚礼，甚至登门拜访，却始终没能见到那位神通广大的方小侯爷一面。
　　方应看故意躲他，这就预示着，有一些事情是和自己密切相关的。
　　这时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两位金将一身铠甲出现在大殿御座前，殿内立刻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在场的都是为赵氏效命多年的臣子，饱读“忠臣不事二主”的圣贤书，都想知道金国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这些女真汉子都直率地开门见山，马上告诉他们答案：今天叫你们来是让你们推举一个新皇帝。
　　接着宗翰的裨将清清嗓子，读了赵桓最后的指示：
　　我赵桓不守信用，应该尽早另立贤君，才能为百姓的谋福。
　　——金国的意思很明显，你们休想再把赵佶或者赵桓弄回来！
　　说完，大殿里鸦雀无声，这些宋朝的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出头。
　　完颜宗望看了看，补充道：“我们无意久占中原，你们现在立刻推举一个新主，地位高低不重要，只有德行高尚足以服人即可。”
　　沉默一瞬才有大臣犹犹豫豫地开口：“若说新君的人选，自然是太子赵谌最合适。”
　　赵桓的独子赵谌，年方十岁。也算是个做傀儡皇帝的不二人选。
　　但金人不同意。
　　不仅不同意，是强烈地反对：赵佶赵桓的儿子你们就别想了。他们的逻辑很简单——这两个不信不义的人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鸟。
　　在场的大臣无法，猜想不是皇子，那宗室总可以了吧？于是又提出郓王赵楷的五岁幼子赵训。
　　谁知宗翰和宗望冷着脸，依旧两个字：“不行！”
　　“我们金国不愿交战，涂炭生灵，但一切皆因你们的赵氏皇帝背信弃义，才使得大金举兵南下。你们恁的不明事理，难道还想让战火燃遍江南吗？”
　　这下金人的意思明白了——姓赵的就是不行！
　　但仍有耿直的大臣苦苦劝谏：“赵宋皇帝违反盟约，但是祖宗却没有失德啊！”
　　“我们这些人有误国之罪、整日庸庸碌碌苟活于世，若是哪个被举为异姓天子，人心必不能拥戴服从！”
　　宗翰听了这话，冷笑一声：“当年你们太|||祖自立都可以，现在我们大金皇帝圣诏共闻，恩泽遍施，同立贤君，怎么就不行？！”
　　金人这样相逼，在场的大臣几乎要哭出来。这时忽然站出一个人——左司员外郎宋齐愈慢慢言道：“将军若让我们推举，我等意见不和又要有一番争论，不如每人都将心中人选写在纸上，到时人心所向将军和天下人一目了然。”说着缓步走到众臣前面、宗翰宗望所站的御阶之下，双手背在身后给所有大臣做了一个手势。
　　张邦昌看见这个手势，脸色立刻如死灰，刚想说些什么反对，谁知宗翰一挥手下令：就这么办！
　　最后推举的结果：张邦昌。
　　金人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殿内的大臣也大多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宋齐愈的手势。
　　一场闹剧一样的形式推举下来，不满意的只有两个人：张邦昌和秦桧。
　　张邦昌断然拒绝，泣言：“将军如果要我做皇帝，还不如杀了我！”从徽钦二帝被俘就开始惴惴不安的感觉，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张邦昌不过是个小人物，这种千古的骂名，他知道，自己背不起。
　　用自己的命去威胁别人，多数时候并不好用。金人不会因为谁的威胁或是谁的哭天抢地就动摇决定。相反，张邦昌此刻匍匐在地、泣不成声的样子既懦弱又可笑。有这样的臣子，宋朝能不亡么？
　　官拜御史中丞的秦桧却是坚持立赵家的子孙为帝：“张邦昌误国误君，实为佞臣，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如果立他，我秦桧第一个不同意，更不要说天下千万百姓。”
　　也有几个忠于赵氏的僚属，他们在大殿上闹将起来，顿时又一片混乱。
　　完颜宗翰一直是暴烈脾气，一看这些书呆子偏执冥顽，立刻火了：“来人，把这人给我抓起来！”
　　几个金国士兵上前一把把秦桧按住。“既然你这么想立赵氏，那你就去陪你的赵家皇帝吧！”完颜宗翰说完挥挥手，手下立刻将秦桧押出大殿。
　　这些文弱臣子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通通吓傻了，噤若寒蝉再不敢言。
　　宗翰冷眼一扫全场：“就这么定了，后日举行登基大典！走！”说着和完颜宗望大步而去，临走前留下狠话，“如果你们再敢异议，先杀尽今日在殿中的人，再屠汴梁！”
　　金人走了，只剩下大殿这些臣子，有人走过来想对张邦昌说些什么：“张相……”张邦昌看着他们，冷冷打断：“邦昌谨小慎微，不曾得罪各位，哪知诸位为了保全自己，却不顾邦昌死活。不论此事成败，邦昌皆命不久矣。”说罢转身走了。
　　殿外簌簌洒落的雪花已经薄薄铺了一地。

　　方应看站在书房的窗前，窗子大开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悠悠飘落着白雪。今年的雪格外多，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场了。
　　外面寒冷且安详的景物让他的燥气平复了不少，此刻他在沉思。
　　从侧面看，他的五官俊朗英挺，眉宇间有一股老人一般的沉抑，深沉到难以琢磨的心思正在一点点磨掉他作为少年的锐气和张扬，然而由于山字经的缘故，他又能随时随地看起来如孩童般天真无邪，没人知道哪一张才是他真实的面孔，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吧。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二月，按理靖康二年的春天也就快到了。可外面白茫茫一片，哪里有一丝春天的迹象？
　　赵桓登基以后，年号上曾颇费了些周折和心思，礼部的官员拟了好久都不能让新皇帝满意，最后“靖康”里的“靖”字还是来自无情随口说的那句“日靖四方”。
　　日靖四方。
　　这就是四大名捕的无情，同欢宴饮，时时刻刻不忘的还是平定四方的战乱。
　　“侯爷，”任劳忽然出现在门边，将方应看的思绪拉回，“宋员外求见。”
　　方应看没动，仍然望着窗外：“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任劳走到他身边：“成了。宋齐愈来就是为了禀告此事。宗翰将军下了令，后日举行张邦昌的登基大典。”
　　这两个月来总算有一些好消息了。
　　他眉目舒缓了一些，不耐烦地展展衣袖：“告诉他差事办的不错，打发他回去歇着吧。”
　　他方应看还没闲情去听一个邀功的人聒噪。
　　“是。”任劳顿了顿，又说了另一件事，一件方应看更关心的事，“侯爷，现在大致能确定无情总捕没有死，而且是在万岁山中失踪的，可我们的人还是没搜寻到。”
　　当年徽宗皇帝为了安放他那些挚爱的奇石野兽，命人平地里堆起的一座山，便成了现在汴梁北面的万岁山。人工堆砌雕琢的土堆，比起一般的险山恶水，要搜个把人自然要容易太多，可金人占了汴梁月余，怎么那个人就像是蒸发了一样？
　　“而且……现在搜人的不止我们和官府的人，还掺合进来一些江湖人。”
　　江湖人？
　　方应看眉骨沉了沉：“戚少商？”
　　“也许有，但风雨楼留在汴梁的人很少，一则我们不能确定有，二则即使有也成不了事，不足为虑。只是……昨日我们在山下抓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回来细问之下，他们招认是六分半堂的人。”
　　“六分半堂？也在找无情？”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是，而且他们是奉了康王的手令。”任劳递给方应看一张字条，落款处那红红的康王印鉴格外刺眼。
　　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方应看冷笑一声，将字条放在一个匣中细细收好，讥讽道：“哼，赵构自己都像丧家之犬一样了还有心思担心皇位？”
　　当年哲宗皇帝年纪轻轻驾崩后，因为没有太子只能传位给弟弟端王赵佶，也就是后来的徽宗皇帝。而哲宗皇帝是有过一个皇子的，只是这位不幸的皇子出生才两月便夭折了。
　　任劳想起现在东京城中广为流传的一则消息：早夭的哲宗皇帝太子不过是个替代品，真正的太子被诸葛神侯收养，并抚养成人，便是现在的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现在赵家皇亲和宗室全部被金人俘虏，若说有机会为帝的只有现在身在相州的赵构和……下落不明的无情。无情的生死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太多事情的发展，只是眼下要找到人实在是困难重重，他不得不寻找更多的方法：“侯爷，金人控制官府，令官府寻人，他们不仅人多而且在明处。相较之下，我们不如分出一些人盯着官兵和六分半堂的人，若是他们先找到，我们可以……”
　　方应看略一沉吟问道：“我让你去查究竟是什么人散布无情是太子的谣言可有了结果？”
　　任劳垂首：“属下只隐约感觉有线索指向金风细雨楼，但非常不确定。现在谣言广布，要查出最初传言的人实在不易。属下不敢将不属实的消息禀告侯爷，影响侯爷大计。”
　　下属办事力求稳妥，情有可原。方应看并不恼也没有任何斥责，他一向懂得变通之道，一条线索断了，就去找另一条。尤其是现在这种动辄牵扯天下大事的时候，更是要稳中求胜，不能贸然作决定，少年老成，便是他方应看。
　　“你做的对。加派人手吧，一面寻宝，一面给我盯紧其他寻宝的人。”他坐下来，端一盏茶，细细地品。
　　“是。”任劳应了正退到门边，忽听方应看又吩咐：“若是被官府的人找到也就罢了，若是被其他什么人得了手，你们必须马上把人给我抢回来，如果抢不回来……”任劳看到方应看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眉宇间狠戾之色瞬时布上来，“就杀了他。”任劳一愣，感觉此时屋里的空气都被冰冻地窒息，赶紧退了出去。
　　任劳走后，方应看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
　　崖余，原谅我。
　　我不能让任何人用你来威胁我，所以现在我能做的，只有保护你，或是，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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