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作者: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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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相州,康王行馆。
      “哐当”汝窑青瓷盏掉在地上,瓷片飞散。“东京……没了?”年仅二十岁的康王赵构颤声问出这句话。
      传话的人是跟随他多年的内侍康履:“是,金风细雨楼还没撤走的分舵传的消息,戚楼主便马上托人带话到行馆了。”
      赵构紧紧拳头,尽量让自己的音调保持平稳:“谁带的话?”
      “杨无邪。”
      赵构微微皱眉,神色肃穆。
      童叟无欺杨无邪,他习惯了站在风雨楼的掌门人身后,从不轻易出马,是一楼智囊、三朝老臣。
      这次,出了大事。
      赵构对风雨楼的一帮江湖侠士一直很尊重,一方面是因为风雨楼和神侯府的关系;另一方面这次阻止他去金营求和也有风雨楼的谋划,赵家的宗室全部留在汴梁,如今金人攻破都城,这些人的下场不是被俘就是被杀,他是唯一一个幸免的。
      杨无邪走近内堂,行了礼,开口第一句话是:“无邪受楼主之命,深夜打扰,是为向九王爷说明东京情势,以谋长远。”
      这句话意思有两个:
      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是戚楼主和金风细雨楼的意思,或者说我在这里说的任何话都是戚楼主首肯的;
      金风细雨楼南迁出汴梁,你康王也被皇帝哥哥打发出京,名义上去出使金国,实则去做人质,现在我们风雨楼一干兄弟帮你支持你,将来这方针路线也不会变,不过你做任何决定前最好参考下我们的意见。
      赵构当然明白杨无邪的意思。
      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消息闭塞,很多信息有赖于这些江湖人士传递。
      他点点头:“请杨先生详细告知东京诸事,赵九担心父兄母妃还有城中几十万百姓。”
      “十二月一日金人围攻汴梁城,今上被迫去金营和谈,至今未归。一月八日,金人占领皇城,太上皇帝以及妃嫔、亲王、大臣、宫女等万余人全部被金人俘虏,具体的数字风雨楼还未能探知。”
      听到这里,赵构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数九寒天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冷。
      杨无邪只是顿了顿,也没问赵构是否还能听下去,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说:“城中所有财物都被搜刮殆尽作为给金国的赔款,而且断粮月余,人竞相食,个别地方开始蔓延疫病。”
      天下动乱,受苦的永远都是百姓。
      其实此时杨无邪也在考量这个唯一的皇室宗亲可不可担当大任,他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残忍、沉重,像一把锋利的刀,来来回回在赵构的心上割着,但这个时候没有时间儿女情长,作为一个统御者,他必须听、必须承受。如果这个亲王和他的哥哥一样鼠目寸光懦弱无能,那风雨楼也没必要把筹码都压在这里了,毕竟,东方不亮,西方还能亮。
      赵构紧紧拳头,深深吸一口气,盯着桌案上摇动的烛火,没有说话。
      杨无邪接着丢下重磅炸弹:“金人打算废掉赵氏,立张邦昌为皇帝。”
      听到这里,赵构猛地看向杨无邪,眼中带着愤怒和难以置信。废黜皇帝是大事,另立异姓皇帝更是不得了,大宋百年基业……就这样,没了?
      杨无邪坦然,风雨楼的消息网向来无所不至,而且精准非常,只有他们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们不能知道的。
      半晌,赵构才觉得耳边嗡嗡的响声小一些,杨无邪这三句话,每一句都改变一次局势的发展方向,让赵构感觉原本厚重的、缓缓向前的王朝历史现在却像是皮影戏一样,一幕结束,没有过渡,瞬间就被切换成了另一幕。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长时间紧握的手指已经僵硬,他始终没站起来,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缓缓问:“听闻金人进攻前,方应看投在了完颜宗翰帐下,如今他在哪里?”他的声音哑的不行,但听得出是在极力控制情绪。
      听到“方应看”三个字,杨无邪眼睛一亮,但眼睑迅速垂下,仍然是刚刚那副低首恭顺的姿态:“神通侯在府中闭门谢客,偶尔会去宗翰处宴饮,没有异动。”
      赵构更加沉默。
      杨无邪看他眉越皱越紧,思忖着说出他今天到此的意图:“方应看低调行事,有桥集团也甚至没有借机抬高油盐粮药价格。他本是野心很大的人,却没有让完颜宗翰举荐他为异姓皇帝,戚楼主和顾公子都觉得他是韬光养晦。无邪此次前来就是想请王爷暂忍亡国之痛,在有桥集团有什么大动作之前先静观其变,切不可冒进。”
      赵构长长一叹:“你说的是。”
      但是,一想起母妃还在金营里受苦、繁华的都城如今却成了哀鸿遍野人竞相食的空城,心口仿佛有一块大石压着,疼痛而窒息。
      “殿下现在成了唯一的宗亲,当务之急是保重自己,等待局势明朗。待时机成熟,殿下振臂一呼,风雨楼定当助殿下登上大宝重振大宋。”
      听到“唯一的宗亲”,赵构不可抑制地红了眼睛,他微微抬了抬头。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屋内是一明一暗的烛火,此时他也不过是个刚刚失去家、失去父母的年轻人,孤单而无助。二十岁,他本来可以是个有父兄庇护游戏人间的贵胄少年,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现在他仿佛看见全天下的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身上,让他无处遁形,想找个角落平息一下都不行,所有人都跳出来指着他说你应该如何如何。仅仅只是因为他姓赵。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皇兄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一起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杨无邪今天该说的话说完了:“九王爷保重,无邪该告辞了。刚才的话还请殿下深思。”
      赵构像梦醒一样,赶紧站起身送客,腿上却没有任何力气,一手隐隐扶着桌子才不至于跌倒:“请先生转告戚楼主,请他放心。”
      杨无邪点点头,他得了保证回去复命。
      康履将杨无邪送走,反身回到屋中。看见赵构此时又坐回到椅子里,昏黄的烛火让他的脸色晦暗不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连空气都是压抑的。
      赵构六岁起,康履就侍奉在侧,看着他从懵懂幼童长成弯弓立马、英姿勃发的少年。他是太上皇赵佶的第九子,当今皇上赵桓的九弟,母亲只是个无名的宫女,子凭母贵,因此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和皇位有什么瓜葛。但命运总喜欢玩笑,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却成了唯一幸免于难的赵家皇室,冥冥中,好像有什么操纵着天下大势,天意不可违。
      敏锐老成的康履感到机会正在一步步靠近。但是,机会这东西,在它没有靠得你足够近的时候不仅需要耐心等待,还要帮它拓清道路,消除任何会使它偏离方向的障碍,让它按着你希望的路线靠近,以便有朝一日你伸伸手,便能紧紧地抓牢它。
      康履叹了口气,走近赵构,轻声道:“殿下莫忧心。上皇和贤妃娘娘吉人天相,不会有事。只是眼下,局势不明,殿下需得小心行事。”
      赵构的神色非常疲惫,他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康履递过一个纸片:“这是六分半堂传给殿下的消息。”
      赵构没看,他抬手揉揉眼睛:“谁让你私自收他们的传信?”声音里透着非常不满,“蔡京死了多少年,六分半堂还在苟延残喘。”
      康履没动,只是陈说利害:“六分半堂也有意拥立殿下登基,现在替殿下传信以示友好。无论殿下看不看得上六分半堂,各路消息还是兼听才能明啊。”他将纸片摆在赵构面前,“风雨楼的消息固然可靠,不过两相对比,互补有无,方可万无一失。”
      他提到了“有、无”。
      赵构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纸片上的文字。小小的纸片写不了多少字,不过有几个字让他心下一惊,眉头更沉了:
      金兵破城,城内流言四起,传先帝哲宗幼子未薨,是为无情总捕,现无情不知所踪。
      这下,局势更加混乱。
      哲宗皇帝的太子早夭,且再无子嗣,后来群臣不得已拥立哲宗的皇弟端王赵佶,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赵构的父亲——宋徽宗,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如今是谁放出这样的消息?目的又是什么?无情失踪是死了、还是被什么人控制了?金风细雨楼为何要将这个消息隐而不宣?六分半堂告知这个仅仅只是为了拉拢自己么?
      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却都没有回答,赵构脑子里一片混乱,无力地靠着,头疼欲裂。他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康履也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杭州,西子湖畔。
      春节刚过,早春已至,一场雨早已经飘洒过,却连着几日阴天,空气湿润,晚风踏过,还是湿湿冷冷的。
      春绿还没发出来,还不是游湖赏景的好时候,但丝毫不影响西湖边上的街衢,格外热闹,这里的繁华虽不能和昔日的汴梁相比,但也自成一番景象。
      湖边座落着一座酒楼,醉仙居。楼高四层,兴隆十载,非常瞩目,它对杭州人是特殊的,杭州流传着“西湖醉仙”的说法,也就是说到西湖游览必登醉仙居;它对金风细雨楼也是特殊的——这里曾经是金风细雨楼在杭州的分舵,如今楼子因为战乱迁出汴梁,便落脚在此处。
      夜里,楼内客来客往酒醇菜香热闹非凡,顶楼里却很安静。
      因为这是当今金风细雨楼掌门人的住所。
      楼主的房间点着灯,安静异常。房间不是特别大,但古朴雅致。一个青衫公子坐在檀木几案旁,玉色的手指夹着一粒白子,看着案上的棋局冥想。房中的灯火将他的轮廓映得格外柔和,也让他的眼神不再似平时一样冰冷,反而星亮耀人。
      ——戚少商端着一盘点心推开房门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当真美人如玉。
      他的喉结动了动,放轻脚步走进去。将小碟子放在旁边,轻声道:“惜朝,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我取了些桂花糕你吃点吧。”顾惜朝没理他,仿佛不知道他进来一样,任他白袍一掀坐在旁边,痴痴地盯着自己看,他仍然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半晌,戚少商将目光移开,垂下头盯着地面出神。
      那炽热的目光不再贴着自己,一下子轻松不少。反而这时候顾惜朝才从棋盘上抬眼,看了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杨总管走了两日,想来应该已经见到九王爷了吧。”戚少商犹豫着,好像在想该如何表达,“刚刚只是想起一年前的今天我和无情、追命还有风雨楼里的一帮兄弟喝酒,热闹开心的很。如今却……”
      男人平日里漆亮有神的杏眼黯淡下来。豪气干云的群龙之首几时有过这么挫败的感觉?
      顾惜朝丢下手里的棋子,整整衣袖淡淡道:“还不是那赵家皇帝无能,连个城都守不住,指望他保一国真是难为他了。”就是这么直接,一针见血。
      如今都到了这个时候,再指摘皇帝也没什么用。“我应该像带走你一样,把无情他们也带走。无情要守城,我怎么就由着他了呢……当时太混乱了,我好像还侥幸地想这城万一守住了呢……”
      顾惜朝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满满的自责。
      金人攻势猛烈,宋朝又是一帮鼠辈和残兵,城池怎么可能守得住?现今宋金战局一直在恶化,无情和追命又在混战中失踪,汴梁每有消息传来,都让人心凉一截,他知道戚少商也多添一份内疚和懊悔。
      他起身走到戚少商身边,拍拍男人宽厚的肩膀:“人各有志,不可勉强。”声音凉凉的很舒服,就像现在外面杭州的天气虽然冷却不冻人。
      戚少商忽然紧紧握住他温凉的手指,起身搂抱他单薄的身躯,埋首在他颈间声音闷闷地叹:“惜朝……原来我谁也留不住……”
      连云寨毁了,红泪嫁了,诸葛神侯告老,无情失踪,楼子里很多兄弟投了义军,风雨楼也不得不南迁。家没有,城没有,国没有。人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一身武艺豪情,可是满目疮痍,英雄末路,哪里还有一个天下任他驰骋?
      心口很痛,他越抱越紧,他害怕再不搂紧一点,怀里这个人也会离他而去:“惜朝……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顾惜朝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连日阴雨,他膝盖的旧伤让他腿上一直隐隐作痛不能久站。抬手拍开他的熊抱,坐回椅子上,微仰起脖颈看着面前这个有点颓唐的男人,眼睛明亮幽黑,像是能看到戚少商骨子里一样:“戚少商,你说你究竟看上我哪一点呢?我顾惜朝脾气又坏,身体又不好,还和你血海深仇。你说,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呢?”
      他这么一问,戚少商冷汗都下来了。甜言蜜语他一向说不来,当年他爱上息红泪,便直接跑去和卷哥说他要息红泪,后来和红泪在一起了,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的浪漫可言。红泪曾经说如果一个女孩子问你你喜欢她什么,就是要你夸她,夸什么都好,比如美若天仙、比如冰雪聪明,但不能只干巴巴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显得你不够在乎她,而且很没诚意。
      顾惜朝不是女子,如果他现在回答“你美若天仙,冰雪聪明”一定会被拍死。
      戚少商只好斟酌开口:“顾公子惊才绝艳,上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
      “噗哧——”还没说完就被顾惜朝的笑打断,太尴尬了。不过他笑得明亮,平日里顾惜朝给人的感觉太凌厉,很少有人能记得他其实也会有温暖的一面,比如对亡妻晚晴,比如现在,戚少商胸口的郁气被驱散了一些,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本来在城外闲云野鹤住得好好的,你戚大侠在六扇门风雨楼春风得意,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便是。”他眼角微挑,“金人围个城就把你吓成这样?冲到寒舍就抢人,这么多年土匪的脾性怎么还没磨掉。”被他这么一说,戚少商更尴尬了,他一直知道顾惜朝住在汴梁东北面的万岁山附近,只是从没有去见过他。几月前得知金人要从汴梁东北围城,他坐不住了,策马飞驰到山下的农舍,二话不说将人带走。
      “知道的是你戚楼主想用我顾惜朝的才智帮你制订南迁的计划,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顾惜朝的安危能抵过你一楼兄弟的命呢。如今我人既来了就没了退路,计划也帮你订了,麻烦戚楼主能兑现诺言,好好振作,给惜朝留个庇身之所吗?”
      嘴巴够毒,挤兑得戚少商赶紧解释:“惜朝,我是真担心你,金人凶悍,你又孤身一人……给风雨楼出谋划策什么的有杨总管就行……”
      “哼,刚才还说看上我的才华谋略,既然杨总管也是智能天纵那你怎么不和他……唔……”
      从窗外飘进的一缕清风,熄灭了桌上的灯火。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夜月清朗,映在湖中央。
      他们的对话总要用这种方式结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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