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建炎元年，十二月。
　　金太宗完颜晟听说宋高宗赵构南逃，于是下诏以赵构杀掉张邦昌、自立登基为由发兵攻宋。金军分东、中、西三路南下，其中完颜宗辅率东路军自沧州【注1】渡河南下，完颜宗翰所率中路军借道大齐河阳【注2】渡河后引兵东进，都统完颜娄室所率西路军则沿岐州方向南下，朝着京兆府【注3】挺进。
　　汴梁皇城的绛雪轩里，无情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盯着手里的地图，良久沉默。
　　金人来势汹汹，从行军路线上看，东路和中路两路大军直指江宁府【注4】，然后便是扬州，可见金人的目标非常明确——赵构在哪里，他们就打到哪里！
　　今冬少雪，夜里寒风凛凛，大殿中静悄悄的，时而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不觉已过子时。
　　无情歪在枕边倦倦睡去，手中的地图也滑到地上。
　　窗边的烛火摇了几下，有人轻轻走近，拾起图纸看了看又回桌案，站在床榻边看着那阖眸沉睡的人许久，最后悄悄坐下来。
　　无情睡觉一向轻浅，却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偌大的汴梁城里，能随意出入绛雪轩，能这么靠近却不惊醒他的人，恐怕也就只有武功高深莫测的大齐皇帝——方应看了！
　　晦暗的烛光里，方应看忍不住抬起手，想去抚平那轻蹙的眉头。
　　动作间，袖口带出了风，无情猛地睁开眼睛。
　　眸中一分迷蒙九分都是戒备，方应看尴尬地放下手，柔和了声音道：“吵醒你了？抱歉我没想……”
　　见是他，无情的神色马上恢复如常，有些费力地撑着身体靠坐起来，抬手捏了下眉心：“没事，我还以为是别人…...”
　　外面战火纷飞，此处却是另一番光景，幽幽暝暝中那旧日的眉目竟恍惚不真实起来。方应看心下一动，对坐凝望中，再次试探着去抚摸他光洁的脸颊，无情竟没有抗拒。
　　“你……？”方应看有些意外。
　　无情歪歪头，黑亮的水色眸子中似了然又似不解：“我？”
　　方应看握紧他冰冷的手，将无情整个人都圈进自己的怀抱，顺便用掌风挥灭了窗边的老烛。
　　殿中的炭火明明烧得很旺，无情却觉得方应看的怀抱更温暖一些，他不自觉地朝那个热源靠过去，脑中不知为何忽然记起一句宫词：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可是这里没有红颜，没有君恩，只有同床异梦的两个人，和永远解不开的牵绊。
　　身体和心，皆如是。
　　方应看拂开他被汗浸湿的几缕墨色长发，从背后拥着他，手顺着那清瘦的手臂线条轻抚下去，扣住他的手指。叹道：“你今天很奇怪啊……”说话的时候，那薄艳的唇就贴在无情颈肩后苍白冰冷的肌肤上，笑意纯真到不带一丝情|||欲。
　　无情白玉似的脸颊上拢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嘴唇也比平时嫣红几分。他盯着黑暗里某个虚无的点，说话时还有些微喘着：“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包括命都是。我又能回报几分呢？”
　　音色依旧清冷无波，可身后的方应看不会看见，有一滴泪从无情的眼角迅速滑出，落入黑暗的夜色里再无影踪。
　　方应看听了，心中反而没有多少喜悦：“你安心在这里养病，也不负我一番苦心。”
　　无情没有回答，身子朝方应看怀里又缩了缩，疲惫地阖眸睡去。
　　方应看搂着他，却是一夜无眠。

　　无情早上再醒来的时候，方应看已经走了。
　　他环视殿中一圈，除了替自己盖好的锦被，一切就好像昨晚没人来过一样。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方应看，这算什么？
　　他看见那张安放在桌上的图纸，盯着昨天被自己勾出的“江宁府”三个字愣了半晌，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它扔进了炭火盆。
　　地图纸很快打着卷变成一撮灰烬。
　　还是大意了，绛雪轩再僻静无人，那也是方应看的地盘，如此这样，今后恐怕更难从外面收获消息。
　　不得不说，激烈的情事对他现在的身体是一种重负，无情拖着疲累的身体沐浴更衣后，殿门被轻叩两下，听雪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公子，崔公子来了。”
　　无情理理衣摆，端坐到轮椅上：“进来吧。”
　　“大师兄。”追命走进来，将木拐靠在一边坐下，“昨夜风大，喘症可有又犯？”
　　无情摇摇头：“还好。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追命笑得有点苦：“本就是闲职，只是，能入宫见大师兄一面不容易。”
　　他们说话的时候，听雪和两个公公很有眼色地将屋中的浴桶和衣物床铺收拾干净，退了出去。
　　方应看先前说追命可以随时入宫来见，如今这样背地里暗搓搓地阻拦却也在意料之中，这个皇帝就差把他养在笼子里，风不吹、雨不淋、人不见。
　　“南边战事不乐观啊。”追命口中的“不乐观”那是相当委婉，实际情况已经不能用“糟糕”两个字来形容了——
　　从金人起兵至今不到两月，连克河间府、同州、相州、邓州【注5】，三路大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现在两河的大部分地区都已被金人占领，而且均未受到宋军像样的抵抗。
　　无情捏着手指，神色郁郁：“自太宗皇帝以来，宋境百余年未经历过什么大的战事，将帅士卒都已不能适应惨烈的厮杀，胆小怯阵反而是常事。”他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前方，战事一起，金人这种如入无人的气势他早已预料到，“要想与金人抗衡，虎狼之师、不世出之猛将，恐怕还要十年的时间才可得。”
　　“十年？”追命有些惊愕，但平静下来想想，这话不无道理。可是……“小九等得了这么久么……”
　　这才是他们所有人的隐忧。
　　“但愿他能守住吧。”赵构一味地南撤似乎并没有什么抵抗的意愿，无情对此也没信心，“宗老将军、韩将军在他身边，多少能抵挡一下。”
　　追命也想说些好的消息让无情高兴一点，只可惜实在是没有，关于韩世忠，他挠挠头只能如实相告，只盼着大师兄能想出些好的办法：“说到韩将军，大师兄你可能还不知道，听说上个月他被降为观察使了。”迎着无情询问的眼神，他解释道，“御营军都是些北方人，据说小九一直南行背井离乡引得他们很不满，嚷嚷着要回南京，还把一个呵斥他们的官员推下了水，唉，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谁知那官人竟不识水性淹死了，搞得小九大怒，为首的军法处置，还治了韩将军治军不严的罪。”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外侮不敌，朝廷内又人心惶惶。
　　追命看着无情，猜测着低声问：“这不会是方应看搞的鬼吧？”
　　无情扶着额，摇摇头：“应该不会。”
　　追命想问为什么，但看无情神色不大好的样子，便咽下了疑问。
　　无情看他纠结的样子，悠悠叹了一句：“李纲大人走了，方应看没对宗老将军出手，倒是出了我的意料。”
　　他曾写信提醒过赵构，在宗老将军的事情上万不可听信谗言，重蹈李纲的覆辙。可观后来事态的发展，对于宗泽入朝，方应看一直未采取什么行动，好像这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
　　追命撑着下巴认真想了想，三十多岁的男人做这个动作倒是有几分孩子气：“我看啊，方应看正忙着当个好皇帝，也不大在乎南边的事情了。”
　　无情听了，冷笑着：“那是你还不了解他，这世上的事，凡是与身家利益相关的，没有他方应看不想插一脚的。你所眼见的‘不关心’，不过是他看到现在的金人战无不胜，于是便将精力多分与内政，也乐得看金人为他攻城掠地开疆拓土。”无情的眉峰轻蹙起来，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金人不过是想捉到小九灭掉大宋，不愿意也不可能有能力统治中原，打下来的城池土地必会交予方应看，若我们听之任之，就等着方应看不费一兵一卒吞并大宋吧。”
　　无情的脸色苍白而冰冷，声音亦如寒泉之水。
　　无情的冷，从来是冷于外表，肃而有度；追命很少能在他脸上看见现在这样的神色，隐忍的，无力的，恨意。
　　他在恨什么？
　　追命看不透，也不会去问，他一直觉得很多东西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
　　“大师兄……上次我进宫来，看见一个嫔妃模样的女人，后来打听过，是金国送给方应看的。”无情端茶的手指一顿，抬眸听追命继续感叹，“我以为以方应看的性子，定要弄个春色满园才罢休，没想到这偌大的皇宫非但不似前朝热闹，反而萧瑟如秋风。”
　　这时顾惜朝走进来，非常自然地顺走了无情手里还未饮的茶盅，取而代之放了煎好的药。
　　盯着他乖乖喝完，才将那杯茶还给他。
　　无情喝了一口，问：“只是个妃子么？”
　　追命托着腮帮子：“不知道，不过能进到这深宫内院的，应该不简单。”他轻笑一声，“哎呀，我开始有些同情方应看了。”
　　无情被气笑了：“他哪里用得着我们同情？我看他左拥右抱得意得很。”发现坐在另一边的顾惜朝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很亮，像是寻到了遗失已久的珍宝一般，无情顿时知道了顾惜朝在打什么算盘。
　　可是，他摇摇头拒绝了：“没道理牵扯无辜的人。”
　　顾惜朝倏地站起来，冷了态度：“无情！现在不是你心慈手软的时候！”
　　无情亦坦然与他对视，异常坚持：“对穷凶极恶之辈，对每一个该杀之人，我无情从不手软。”
　　屋中的气氛瞬间紧张，温度似乎都降到了冰点。
　　追命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俩，但出声提醒：“大师兄，惜朝……你们……”
　　这里毕竟是皇宫，无情所在之处自然布满了方应看的耳目，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必定有人事无巨细地向方应看报告。
　　看这俩人的架势，恐怕再说下去就不妥了。
　　有关沙里古真，她就是一枚棋子，置于棋盘的一处，这个人的存在是无害的、毫无意义的，但一旦她消失，便是这枚棋子发挥用处的时候。
　　顾惜朝要借的，正是她的性命！

　　【注1】沧州：今河北沧州东南。
　　【注2】河阳：今河南孟县南。
　　【注3】京兆府：今陕西西安。
　　【注4】江宁府：今江苏南京。
　　【注5】河间府，现河北保定；同州：现山西大荔；相州：现河北邢台；邓州：现河南邓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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