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刚刚的小宫女为她穿戴斗篷，雷媚的视线便在她脸上多停了下，疑惑道：“你以前不在这儿服侍吧？”
　　小宫女嫣然一笑：“雷姑娘好眼力，我叫知秋，两月前刚来陛下寝殿侍奉。”
　　雷媚的目光打量一圈，深秋风起，四周回廊极静，宫人不多，却个个面生：“小棠呢？”
　　知秋一脸茫然：“小棠是谁？”
　　雷媚摆摆手，任知秋引着她往外走。想了想她又问：“你们都是两月前才来被调来寝宫的吗？”
　　知秋答道：“是啊，两月前陛下的寝宫撤换宫人，故而我们都是一起来的。雷姑娘说的小棠是以前在这儿当值的吧？”
　　雷媚没回答，她眉尖轻蹙，只觉得奇怪，方应看身边服侍的人为何要全部换掉？以前在侯府时就服侍方应看寝居的小棠又被调去哪儿了？今天晚上方应看指桑骂槐又是为了哪般？
　　还有一件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任怨、孟空空这些方应看身边的老人，不知何时起开始称呼她“雷姑娘”，是出于方应看的授意还是说她现在没有名分不好像从前在侯府一样称她“小夫人”？
　　她正沉思间，忽听知秋道：“姑娘真是好福气呢！除了姑娘，就是陛下纳的那位金国的娘娘，都没踏进过陛下的寝宫。”
　　雷媚笑笑，却并不接话，只问：“这宫里人丁稀少，哪朝的宫中像如今这般寂静萧瑟呢，陛下最近可有纳新的宫妃？”
　　知秋是个机灵的女孩子，她知道雷媚在皇帝还当侯爷的时候就跟在身边，方应看待她不一般，故有刚才一番赞美，现在听她像个小女儿一样问起这个，便轻笑着宽慰：“没有呢，陛下最近政务繁忙，夜夜都处理朝事到很晚才安寝。”
　　可雷媚偏不是小女儿，非但不是，反而是个危险的、聪明的、周旋于各色男人的女人。
　　听了这话，她觉得，有些事情，可能需要她自己去弄明白了。

　　“快！快搬进来！诶，轻点，手这么笨？！”雷媚的声音很美很媚，她正站在延福宫殿前，指挥着几个公公搬东西。
　　方应看的内宫本就人少，沙里古真自住进来，整日里冷冷清清，除了带着宫女到花园里走走，几乎和别人再无任何来往。
　　今天寝宫里忽然来了个美艳的女子，还带来这么多东西，沙里古真甚是惊异。
　　她匆匆走出来，忘记了面上还带着纱巾。
　　虽然细白的薄纱覆住了她绝色的脸，可谁都不能否认，单单露出的那双眼睛便有万种风情。她愣愣看着公公们将一件件华丽的冬衣、昂贵的狐裘、一匣匣精细的首饰、以及铜手炉、香薰炉之类的东西陆陆续续搬进院内。讶异道：“这是……？”
　　此时站着门口的雷媚见她出来，“啊”了一声，不等她疑惑，雷媚马上换了亲切的笑容，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天气越来越冷，我给妹妹送点御寒的东西。”
　　身边的一个公公才开口介绍：“这是陛下身边的雷媚姑娘。”
　　沙里古真一直听说皇帝身边有一位集美丽、智慧、武功于一身的奇女子，赶紧用汉人的礼见了：“我自入宫，却没人提醒我去拜见姐姐，姐姐恕罪。”
　　两人面对面站着，雷媚明丽的眸子更盯着她瞧起来，听她这么说，不在意地笑道：“嗨，我不住在宫里，也没什么正经的名分，妹妹自然不用屈尊去见我，是我该早些来看妹妹才对。”
　　沙里古真被她看得不自在，听她这么说更疑惑了：“姐姐不住在宫里……？”
　　雷媚美艳一笑：“是啊，你孤身在此，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短缺，尽管叫人到神通侯府里传话就行。说来我跟着陛下的时候他还是大宋御封的神通侯，真快，五年了。”沙里古真看着她，不知怎的，直觉她的笑有点苦涩，但弧度未改，“陛下登基后，我还一直留在他府里，不像妹妹好命，一来就受陛下恩宠，有这么阔气的延福宫住。”
　　她一抬眼，看沙里古真的眼中有点同情的意味，垂下眼睫，掩住流转的情绪，唇边勾起的弧度多了一丝暧昧不明的含义。
　　雷媚没有待太久，两人叙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起身告辞了。
　　沙里古真送她到门口，在沙里古真依依不舍的目送中，踏着优雅的步伐离开。
　　那宫墙脚边，枯叶如蝶，翩翩而舞，女子明媚精致的丽容上始终保持着一抹轻笑，眉宇间却有一丝难解的愁绪和隐忧。
　　女人的感觉通常都敏锐。
　　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张美丽的脸，虽然后来覆面的绢帕被沙里古真拿掉了，可雷媚不瞎，初见的那一双眉眼……像极了一个人。
　　雷媚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个答案，她不说，但是她倒要看看：
　　方应看，你这般心思，能藏到什么时候？

　　是夜。尚德殿里，依旧灯火通明。
　　任怨走进来的时候，看见方应看正在批奏折，孟空空就站在他身边，俯身听他指着奏折吩咐着什么。
　　他走近方应看，低声道：“陛下。”
　　方应看只抬了下眼，问：“什么事？”
　　任怨看了眼孟空空，方应看并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犹豫了下还是顺乖地说道：“陛下，沙里古真自住进延福宫后，确与金国还有联系。”
　　方应看抬头，看着他，耐心平静地等他继续说。
　　触到皇帝的目光，任怨有些娇羞地垂了头，声音又低了几分：“只是这两个月来联系少了，不知是手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还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方应看向后靠在椅子上，指尖轻点着扶手，想了想道：“阴谋谈不上，她顶多是金国派到朕身边的一双眼睛，这些日子宫里风平浪静，她自然也消停了。”
　　任怨的眼皮飞速抬了一下，看了眼方应看拢在灯火下俊朗的侧颜，认真起来的样子尽是帝王气派。不知不觉自己的脸颊微微烧起来，他轻声道：“这女人留着是个祸害，趁她还没给完颜宗磐传递什么重要消息，陛下是否要……”
　　孟空空从刚才起一直垂首静立，听了这话，他抬眼，去看方应看的表情，只可惜方应看并没有什么反应。
　　只听皇帝不慌不忙道：“除掉她反而让金国察觉什么，就留着她，让她把这宫墙里风平浪静的消息传给金国，”他眼角一挑，斜向那一摞永远处理不完的奏章，哼了一声，然后咬牙切齿道，“特别是，朕是如何废寝忘食地给他们金国和张邦昌收拾烂摊子的。”
　　“可是，陛下……”孟空空忍不住想问绛雪轩怎么办，却不能把话说明。
　　宫里虽大，却难保安全。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料理了无情身边的听雪，却无巧不成书地被当事人撞见。这样想来，养一个金国的女探子在宫中，若是被她发现了绛雪轩的秘密，那后果……
　　方应看抬手阻止了他的话，他双眉微敛，心里非常清楚沙里古真这个女人是不能动的，至少现在，动不得。可她的出现，是否说明金国对他……
　　“等等，你说谁？完颜宗磐？”方应看忽然觉得不对，猛一抬头，盯住任怨，“她不是宗翰的人么？”
　　任怨的头垂得更低了：“名义上是宗翰将军送来的没错。但属下细查，发现她曾经是完颜宗磐买下的歌女，养在他府里调|||教多年。”
　　方应看放松下来，脊背又不经意地靠在了椅子上，恢复了刚刚那个懒散舒服的姿势。薄唇边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轻哼道：“哼，完颜宗磐。”
　　曾经赫赫一时的“二太子”完颜宗望不信任他，后来，他死了。
　　曾经张邦昌背着他搞小动作，后来，他也死了。
　　虽说他方应看不是什么忠信宽仁的江湖义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侯爷早就不屑于合作者的“信任”二字，但这两个字若是没有，在他眼里，无异于挑衅。
　　完颜宗望一党在金国的势力倾覆后，取代他的是宗翰扶持的完颜宗磐。从沙里古真这份大礼看来，他也不信任他。
　　他该怎么好好谢谢他呢？
　　方应看又抽了一本奏折，悠悠看起来，开始撵人：“你们都下去吧。把沙里古真叫来，朕不能白养着她，这时候正好缺个红袖添香的。”

　　任怨和孟空空一前一后从福宁殿出来，任怨叫住了孟空空：“孟大刀王，”孟空空停住脚步，回头平静地听他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孟大刀王深受陛下信任倚重，可喜可贺。”
　　他说“可喜可贺”，可语气却没有一点儿要恭喜的意思。自孟空空从徐州回来，任怨看得出，方应看对这个人的重用程度明显不一样了。
　　孟空空却淡然得很，也许从刚刚方应看没有要他回避开始，也许从更早以前开始，他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方应看身边的“老人”会跑来对他这个新晋宠儿说“恭喜”。
　　人们都知道的是，他乃“八大刀王”中其中一员，位居领袖。
　　人们不知道的是，他凭什么坐“八大刀王”的首席交椅？
　　这就是孟空空的本事了，在别人眼里不表现得出众就是他的特殊之处。
　　这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此时，任怨酸他，他并不恼，非但不恼，还能不卑不亢，只听他轻笑着叹了一句：“我还以为霜田兄会把雷姑娘去过延福宫的事儿也告诉陛下呢。”
　　无视了任怨杀人一样的眼神，他依旧云淡风轻地微笑：“霜田兄，哦，当然还有任劳兄、雷姑娘，你们都是追随陛下多年的老人了，对陛下的脾气秉性最是了解。完颜宗望阻挠陛下在先，陛下这才反戈一击。今日完颜宗磐的事情，亦是如此。所以，有人说陛下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枭雄，我为陛下鸣不平。霜田兄，你说呢？”
　　任怨脸色变了一变，先是一白，然后又一红。
　　白，是听出孟空空在讽刺他们明明自己二心却怪主子宠信旁人，气愤的；
　　红，是发现孟空空先他一步敏锐地捕捉到方应看对完颜宗磐未来的行动信号，羞愤的。
　　这么一忿，任怨冷冷地盯了孟空空半晌，才哼出一句：“不要得意太早。”
　　孟空空儒雅一笑，朝任怨拱手揖道：“随时静候前辈教诲。”
　　任怨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这个人了，他可以表现得很谦逊，骨子里却自傲到极致；他可以连眼皮都不抬，却对事情洞若观火。
　　太危险了。
　　若不是此时，他们效命于同一个人，他一定铲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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