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无情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发现方应看不知道何时来了。
　　他就坐在自己的书案前，默着自己走之前没有默完的心经。
　　他知道无情进来了，却没抬头。明黄色的烛光下，依旧专注入神地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无情盯着他低垂的眉眼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何时陛下也需要静心修禅了？”
　　方应看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舒一口气，不徐不缓地搁下笔，看着未干的墨迹道：“世人皆求佛祖保佑，我独敬佛却不拜佛。”他扬起明而带笑的眼睛看着无情，“佛都不求，更莫要说修禅了。我只是看崖余的字迹隽秀清雅，这写了一半儿断了，将来肯定也不会再接着写，甚是可惜，忍不住想把它补全。”
　　无情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早就料到方应看会说什么“敬佛却不拜佛”，他摇着轮椅朝着书案靠近几步道：“这么晚了陛下来这里有何吩咐？”
　　方应看站起身，非常熟练地倒了两杯水，递给无情一杯，笑道：“吩咐可不敢当，惹恼了崖余，崖余又该逼着我杀你了。”他说着，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到时候我可怎么舍得下手呦！”
　　知道他在拿前几天的话挤兑自己，无情将手中的瓷杯放下，横他一眼：“贫嘴！”
　　方应看嘿嘿一笑，也不还嘴，只是用那双不笑自含情的桃花目瞅着无情。
　　无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正要发作，只听他道：“金人会于十一月中旬后出兵，留给赵构的时间不多了。”
　　九月已经过去大半，确实不多了。
　　无情眉骨一沉，警惕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这是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方应看望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
　　无情看着他，眯了下眸子：“我能相信你？”
　　“其实你已经信了。”说着，方应看欺身上前，攀住轮椅的扶手，将无情困在椅背和自己的怀抱之间，用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眸子，“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你就一直在毫无原则地相信着我说的每一句话。”
　　无情脑中瞬间闪过他们在杏花烟雨楼的那个夜晚，黑暗中，他还未开口或有任何动作，就被方应看一把捂住嘴，同时在他耳边轻喷着灼热的气息：“在下被仇人追杀，想借姑娘处躲藏片刻，可以吗？”
　　他记得，他不能发声，甫一点头，就被方应看连搂带抱地塞进了帷帐。
　　方应看说的没错，相识之后，对他说的每一句话，纵然有再多疑虑，纵然事后再怎么查证，无情的第一反应还是相信。
　　眼前这个危险又华丽的男人，就这样把他扒得赤|||裸|||裸，无处躲藏。
　　无情缓缓垂下长睫，避开了方应看咄咄逼人的目光。
　　可这人，偏偏不允许。
　　方应看抬手捏起无情的下巴，强迫他与他对视。
　　无情幽黑的眸中，不知道在流动着什么情绪。
　　方应看最喜欢的是这双眼睛，最讨厌的还是这双眼睛，深到一眼望不到底，黑到遮住了所有情绪。于是，他有点懊恼地吻了下去，从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顺着挺直的鼻梁往下，吞没了微微颤抖的薄唇。
　　在无情迟疑之间，方应看灵巧的舌头已经撬开他的齿关，滑进口腔。
　　本能地想后撤躲避这种带有侵略性的碰触，然而方应看的手更快，一把扼住他两颊的腮骨，如洪水一般势不可挡地，加深了这个吻。
　　无情蹙起眉尖，口鼻之间越来越少的空气和越来越灼热的温度带给他的感觉不止是难受，更多的是不安。
　　方应看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有千种面孔，但无论哪一种面孔之下，都是那颗不安分的、昭然若揭的野心。刚刚的霸道，逐渐变得温柔，可再濡湿缠绵化骨柔情的亲吻，也还是一样，他在毫不客气地攫取着无情口中清甜的气息。
　　方应看正吻得动情，却不想，无情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
　　一双桃花明眸眯得狭长，方应看懊恼而不甘地去看那个仍旧坐在轮椅里八风不动的始作俑者。无情并没有去对视这个危险的目光，他低垂着眼睫，抬手摸了下脸颊，道：“你的玉冠划到我的脸了。”
　　方应看这才注意到，无情左眼角下方确有一道淡粉色的划痕，长度不及一寸。
　　方应看在长袖中捏了下拳头，盯着无情低垂的长睫看了一眼，扭头便走，走时“砰”的一声关了门。
　　无情没有动，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了良久，直到桌上的烛火摇了下，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松开早已握僵了的手指。

　　方应看大步走出绛雪轩，孟空空就跟在他身后。皇帝满肚子火气，他也不敢多言。两人沉默着走了几步，方应看吩咐：“去查一下，追命是否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见过无情或是顾惜朝，又或者是顾惜朝对无情多了嘴？把人给朕盯住了，别有事没事都无情面前晃！”
　　孟空空偷偷看了一眼皇帝沉郁的脸色，也不多言，答应下来：“是。”
　　夜色灰蒙，方应看沉着眉骨：“今日无情的态度，很是奇怪，朕看着倒有些喜怒无常的意思了。难道是追命私下里跟他说了什么……”
　　他想起那个人，低垂着眼睫拒绝他的靠近，那时候，他看不清那双眸子里含着怎么样的情绪。
　　你的玉冠划到我的脸了。
　　他很平静的一句话，在方应看听来非常难受，这种感觉说不上，只觉得好像有刺扎在心头，除之不去。
　　孟空空犹豫着不知怎样开口，却听方应看回头问他：“你想说什么？”
　　被皇帝看出心思，孟空空不敢隐瞒，只得直言：“属下以为追命是聪明人，量他也不敢在无情公子面前多嘴。他的生死全在陛下一句话，断不会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属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无情公子是在为听雪的事儿迁怒陛下，属下办事不利，让陛下为难了。”
　　听了这话，方应看停住脚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朕没记错，你两天前已经请过罪了。”
　　“是，属下未能替陛下分忧，懊恼之极。”孟空空垂着头，有些气馁。他想起前几日无情的咄咄质问，想必是真的动了气。而他去找方应看请罪的时候，方应看却没生气，只是拍拍他肩膀，和颜道：“终点只有一个，路却有很多条。”
　　办砸了差事，竟然让皇帝宽慰，孟空空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秋夜瑟瑟，月弯隐没在乌黑色的阴云里朦胧透出一小片白光。
　　“他心里有怨，撒在朕身上也正常，难不成还撒给旁人？”
　　孟空空愣了下，抬眼见方应看正微微仰首，漂亮的眉眼、轮廓就像此时的天色一般模糊不清。
　　“走吧。”方应看拢了下披风，大步朝寝殿走去。
　　行至福宁殿门口，恰看见雷媚款款而来。
　　鹅黄色的长裙，包裹着她婀娜的腰身，外面只罩了一件狐裘，长而微卷的头发垂落胸前，令人心折。
　　“雷姑娘。”孟空空朝雷媚拱手一礼，对方应看道，“陛下，属下告退。”便很有眼色地走了。
　　雷媚的眼神定在他离开的背影一瞬，马上转开，搂着方应看的手臂走进了寝殿。
　　“媚儿今天怎么了？”方应看的眼梢笑着，微微仰首让雷媚替他解披风带子。
　　深秋时节，大殿里却暖烘烘的。雷媚放下两人的披风，转头一嗔：“媚儿心里挂念陛下，故来看看。陛下不来看媚儿，足见心里没有我。”
　　方应看搂着她的腰身，坐在御案前，拍拍那小山高的奏章：“大战在即，朕这不是忙么？”
　　雷媚攀着他的肩膀，就坐在他的腿上，凑近耳边问：“为了这一仗，陛下谋划数月，想必已经成竹在胸了吧？”
　　刚刚得了赵构在金人的威慑下割让的陕、襄两州，方应看媚眼一挑：“你说呢？”他顺手拿起一本折子，边看边说，“赵构离汴梁太近，他虽不敢来犯，但放在身边终究是个隐患。金人的刀，朕是一定要借的。”
　　雷媚看他手中的朱笔飞快地写了批示，沉思道：“宋金交战，陛下坐收渔利不假，可媚儿想不通，陛下为何要准运风雨楼的辎重粮草，壮大他们的实力？”
　　方应看笑得精明：“朕两月前让媚儿去找风雨楼谈判，戚少商和杨无邪答应了的，你都忘了？”
　　“这个自然不会，金人来讨，他们同意不助赵构，任其南撤。只是……”她思索的时候喜欢轻咬指甲，“陛下以这般多的辎重作为交换，是不是太亏了？”
　　“金人大兵压境，以六分半堂那点实力远远不够，赵构南撤，无奈之下，必会求助风雨楼，而风雨楼……”烛光下，方应看精致的眉眼熠熠，说不出的风流俊雅。
　　“陛下说，他们会毁约？”
　　“当然。朕要的就是他们毁约。”桃花眼一眯，“朕要赵构龟缩江南一隅，却不能坐看他被金人灭掉。以戚少商的性子，纵然开局能够忍住不出手，也不会在宋军节节败退奄奄一息的时候见死不救。”
　　雷媚看着眼前这个危险的男子，一句话一抬眸便左右天下大势，这让她感到害怕，心里越来越没底。雷损、刀南神、白愁飞，那些中了她背后一剑的男人，哪个不是曾经一呼百应的英雄？她嫣然一笑就能将这些人玩弄股掌，可方应看和他们一样么？他也会把后背露给她的剑锋么？
　　她说不好。
　　也许一切，在她背叛白愁飞投入方应看的怀抱之时，就已经注定了一个无论怎么拼搏也无法改变的结局——红颜薄命。
　　她忽然觉得冷，在方应看的怀中瑟缩了一下，抬眼看见方应看手中的奏章，里面列了最近抓到的和仍未抓到的前朝重臣名单。
　　看见“无情”二字，她便随口问了句：“无情还没抓到么？”
　　却不想，方应看“啪”地合了奏折，扔在案上。
　　皇帝垂了脸色，雷媚赶紧道：“近一年了足够他们搜个遍，这还杳无音讯足见是下面人办事不利。金国那边催着不放，陛下不好交待，不如媚儿替陛下……”
　　“行了，”方应看忽然沉着脸站起来，雷媚也吓得马上起了身，他转过身去，借着倒茶的动作，用身体挡住了微微僵硬的手指和表情。沉默一瞬，他才转过脸沉声道：“朕为何要对金国惟命是从？”
　　雷媚一惊，赶紧矮身行礼：“媚儿失言了，陛下恕罪。”
　　“乒”的一声，方应看扬手摔了瓷盏，扬声道：“来人！”
　　两个守在门口的小宫女赶紧走进来，见皇帝脸色不善，跪在殿中不敢多言，只听方应看怒道：“朕要你们有什么用？！整日里该上心的全不留心！这茶凉了多久不知道换？”
　　一个女孩子赶紧小步上前去换茶，可她的手触到那依旧温热新鲜的茶壶时，下意识疑惑地瞟了下皇帝。
　　但方应看却没理睬，转而朝雷媚和颜道：“天色已晚，朕让人送你回去吧。” 雷媚刚想说什么，方应看却不给她插嘴的机会，他吩咐另一个收拾地上的残片的女孩子：“你，去拿一件朕最厚的斗篷，雷姑娘穿得单薄，给她披上。”
　　“媚儿告退。”雷媚看了看出门前自己精心选的长裙，悻悻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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